天还没黑,毓妈挪开我的脸擦了又擦,她本是要送四爷点心的。我不想走近那屋子,还求毓妈千万不要告诉岑木青我来过,她送完吃的折回来,环视一周没什么大碍后便和我一同回去。
「他还好么?」我终于忍不住问。
毓妈笑笑说:「好着呢,只不过胡子比头发都快长了!」我被一逗也忍不住笑出来,她说我好久没笑了,还是笑起来好看。
「毓妈,这件事情千万要瞒着大家,连四小姐都不要说,否则就完了。」她点点头:「大阿姐也知道,但是你别老找她,人多眼杂。」
「这个我明白,可是岑木青以后会不会回来?他和虎爷到底怎么了结?」
「那孩子说不回去了,毕竟四丫头还在老爷子身边,要真弄垮了炎帮,傻丫头就没有家了。」
我低头跟着毓妈抄小路走,岑木青的影子不断地窜入我的呼吸,我现在最想知道他到底爱谁,恨谁,有多爱,又有多恨?在身后掩埋尸首的地方忽然被一个影子轻微一动,但我和毓妈只顾想着心事,谁都没有察觉那个天大的危险--除了毓妈,还有一个人跟来了。
那天隔夜,大阿姐就说要去去晦气,把焚凰书寓上上下下扫了一遍,我知道她一定是借机把四爷留在焚凰的蛛丝马迹统统整理掉,那天见着大阿姐,我托她别动二楼最大的那间,那里有我和岑木青一整夜疯狂的味道,我不舍得毁掉它。四小姐已经退了学,准备陪着老爷子北上找名医治他的心脏,她整理了满满一箱子的东西要送给宜平,可是满房间大叫平儿都不见人影。
「四姐姐好象叫我呢。」宜平正跪着给老爷子捶腿根,虎爷反而让他把门关了锁上:「暂时别管别人,现在就我们两个,四爷......有没有新的情况?」
「老爷问的真是时候,我有东西给您。」宜平从门角拽出一叠纸,就是那晚我灭口时得到的。「虽然平儿知道您早怀疑四爷是内探了,不过这次我可是连他的藏身之处都弄清楚了哦!」
虎爷冷笑一声:「其实半个月前的那封告密信就是你写的吧?你可真是天地不怕,连四爷的密都敢告阿!」
「不愧是老爷子,都逃不过您的眼睛。」宜平把纸递过去道:「这种事情我也怕,毕竟是堂堂四爷,叫人如何相信他居然就是害老爷的内奸呢,不过再怕也得说。」
「你说小五他是不是也知道?」老狐狸一眼射过去,宜平忙低头否认:「老爷别开玩笑,五爷怎么会知道,这几天不就我一个人来您这儿说话么。」
「他若不知道就好。」虎爷说完看了下纸,顺手一扔,笑道:「这当铺是十年前董家借去压债的,因为房契被无意间烧了,这屋子就成了三不管被我们弃了。他躲在那里可真选对地方了!」
「您......难道不想收拾收拾那个叛徒?」宜平故意刺道。
虎爷长叹一口:「哼,这个不规矩的小老虎真让我心惊,我这阵子的病就是因为他急出来的。这小子已经浪费了我给他的所有机会,执迷不悟那么久,不能怪我下手狠。帮有帮规,该收拾一下了......」
「爷......您就真的不心疼?」
「心疼......疼得都快不跳了......我岑虎就这么一个儿子,就这么毁了......可是我要是不毁了他,炎帮就会完蛋,诶......」宜平机警地不敢接话,但是他明白岑木青这个敌人就快除了。
虎爷叫头疼,插着手皱眉按了半天,随后一狠心把乾坤堂关系最远的杀手唤来。他当着宜平的面道:「等太阳过了晌午,你们去这个地方,不管屋子里几个人,统统给我喂子弹!」
「留不留活口?」来人问。
「别要他的命,废了腿脚就行......」宜平要插话,被打断了:「平儿,做人也要公平,他没要成我的命,我也给他一次机会,放他四枪,然后生死由他吧!」
虎爷支了宜平带三人去账房取三百块洋钱,然后让他们办完事情就马上消失,否则就要没命。等到四小姐胡乱闯进老爷的房间时,虎爷亲自看到三人从门口跑出去上了车。
「小四......过来爹这儿......」他有些颤抖地目送那辆车走远,浑浊的眼睛不忍眨了数下。「干爹,你怎么了?」四姑娘一屁股坐住白色裙子倒在虎爷膝盖上:「有四儿陪着你呢,我们回头就去看病。」
「舍得走么?见不到你喜欢的小五咯,平儿也见不到了,只有我这么个老头子。」
「我不陪你谁陪你啊......你一个人我怎么放心的下,干爹你就什么都不要说了。」
「孩子阿......干爹没能好好疼你,让你苦了。」虎爷拉了窗帘,爱怜地摸着小姐的头:「想四爷了,对吧?......木青会没事的,他那么聪明厉害,估计现在已经从董帮脱身了......爹知道你想他,到时候一定叫他去北京找我们。」
「嗯,四儿和干爹一起等他,把干爹照顾的好好的等哥回来好不好!」四小姐抬头,粉红的脸被虎爷捧在手里微微发抖,虎爷亲了小四一下额头,喃喃道:「爹以后就只有小四了......就剩下这么一个乖女儿了......」
晚饭四小姐没有下来陪我吃,宜平也不在。我匆匆扒了几口便上楼办事情,路过虎爷的书房间,发现门还虚掩着没锁。我回头四顾无人,觉得这是个机会,一下闪入房间翻找起来。其实我也不知道要找什么,但总觉得虎爷和岑木青如此不一般,两人的关系一定隔了张膜。老爷的桌子是红木家伙,压了很多黄铜线条,我胡乱摸索到一个冰冷的铜扣环便用力一拉,喀嗒一声拉出了个小抽屉。端过台灯细看,底上似乎有一张淡黄的老照片。拿出来便见一个女人,细细的柳眉下是有神的双眼,高领扣下淡淡一条凤凰刺绣,有点像新婚才穿的衣服。可惜照片另一半的男人被胡乱划滥了不辨模样。刚想放下它继续翻,猛地想到那晚毓妈提起的照片,重新抄起那张东西--完全和描述中一样,天啊,这是岑木青的爹娘么?那么旁边因该就是菊田,我略微抹平刮痕却还是不能辨认。揉捏下觉得照片有些偏厚,稍力一撮,照片就被上下分开成为两张。我欣喜地发现第二张完好无损,可当我仔细看到那男人的脸时,一个雷轰倒退到地上--那人根本不是什么菊田,而是年轻时的老爷子岑虎!怎么可能,到底他们......
「你走错了房间了吧。」忽然有人啪一下把门关上,虎爷穿了件深蓝色睡衣,光脚抖抖地靠在门口喘气。我本来想把照片塞回去,可既然来了也被看到了,就干脆弄弄清楚,大不了给你半条命,怕什么!
「老爷,这是什么?」我甩过照片问:「那女人是四爷的娘吗?」虎爷显然一惊,差点没倒下,他冷不丁撞上手边的椅子,按着心口一下跌进扶手中歪坐着盯着照片看。时隔几十年的同一个人,身体却完全不同了。老爷子坐稳了苦苦一笑道:「小五果然厉害,好吧,你现在到底知道多少,我把你不知道的补给你!」我冷静地坐到他旁边好听听仔细,告诉他毓妈把她知道的都和我说了,我让他解释这照片怎么回事儿。老爷子一抹脸,深深的鱼尾顺着手往上爬,他按着照片道:「她是木青的亲生母亲没错,她也是我在浙江时候的妻子。」
「什么?你的妻子?那菊田呢?」
「有件事情我瞒了好多年了,岑木青其实是我亲生的骨肉,我才是他的亲爹,都说他眼睛像娘,嘴巴像我啊......」他挥手压下我要冲出口的话继续说:「以前的炎帮是我叔父拉扯的,他在日本留过几年学,认识菊田。那年他急要很多钱为帮还债,问菊田借,那畜牲居然把我骗去上海做生意,然后把奉亭当作抵押绑给了菊田,她被连哄带骗拖上船的时候,已经怀木青两个月了......」
「他们去日本了么?」
「叔父故意切断我和奉亭两年的联系,等我撑起一个帮派回浙江老家时才发现真相。那时我为了丛叔父手中夺取掌权,还不小心误伤了董家一些人,从此和他们有了不小的过节。」
「那四小姐呢?她是不是菊田的女儿?」
「嗯,她几年后在日本出生。其间我偷偷去了日本几次去找菊田要人,他仗了军队的权势几乎把我在日本灭了口,女人和孩子都被他夺去了!」虎爷越说越激动,手中的照片被攥得哗哗抖:「菊田那个混蛋,偷了机密的情报卖钱,结果被间谍发现,放了一把火烧个精光!」
「那天你正好在吧?」
「在,我死也要见奉亭一眼,见我的儿子啊!可是我还是晚了,来不及了......我挖开侧门的时候奉亭已经中了十几枪,只有小木青抱着四丫头哇哇大哭......若不是奉亭,恐怕木青早就被子弹打烂了......」老爷子说着便猛烈咳嗽起来,晃得椅子嘎嘎响。我呆了,完全不知道四爷和岑虎原来是这样的关系!这头老虎看来也不简单,他不告诉四爷真相因该就是为了保护四小姐,岑木青能靠自己活下去,四小姐却很难,她需要家,需要有人疼。也许虎爷太爱自己的妻子,完全忘记四小姐不是己出了吧?
「我现在知道全部了,你要是想灭口的话就可以动手了。」
大老虎大量了我片刻,忽然爽朗地笑起来:「小五啊,我没看错你!其实我憋在心里好多年了,你还算是个合适的人选来替我保守这个秘密的。」
「万一我漏嘴了呢?」灯光斜照在我脸上,让我感觉一片晕眩。
「为了四爷......你一定不会的!」老爷子得意地肯定。我猛然扭过头有些羞红。
「小五,你过来。」虎爷望着我,显出难得的温和眼神:「小四快要和我离开上海了,我要让你给我做几件事。」我站着没动,现在信不信他已经由不得我了,这里所有的人都那么复杂,简直就是一本惨烈的故事。但是这个半死的掌权者却给了我一丝只有父亲才有的目光--那年我爹也在一瞬间如此望着我,我被动摇了。
虎爷从衣服下拿出一张契约告诉我:「这是几十年前董帮欠我的一个当铺的房契,我偷偷藏起来了。那天董契杨给你的信我看过,然后用这张房契改成了他大半个帮的人头债,你无论如何也要让姓董的签个字,这样就能把董帮大部分的人头财力挪到炎帮门下。董家现在自身难保,他因该很高兴我们能替他保存弟兄的身家性命。」
我犹豫着不敢去拿那张贵有千千金的纸,掌握这张契约的人可以说就能掌握整个上海,虎爷怎么可能给我那么恐怖的权利呢?对方见我不接受,一针见血道:「我知道姓董的想要你,不过......你决定跟谁你自己最清楚吧?我现在就把整个炎帮交给你,给你等于给了木青,我放心了。」
我伸手,终于下定决心拿了那张纸,虎爷笑了,叹了一大口气说:「我老了,不能什么都替你们做,干脆我把木青也交给你好了。」我直直伫立着,手中攥着那个我愿意用生命去保护的人的未来。我开始感觉到虎爷对岑木青独特的爱,这种爱像鞭子一样能把人抽的遍体鳞伤,但是痊愈后他会发现,这种磨练般的保护会让自己得到惊人的力量。给这种爱需要勇气,接受它也需要勇气。
有人在门外叫,说什么乾坤堂的人来消息叫虎爷看。老爷子猛地爬去开门,一下夺过来人手上的东西。那是一块沾了新鲜血液的雪白丝帕,虎爷爆起血管的手把那团布抠得发响。「现在是晚上了吧?」他沙哑地问。
「嗯。」我嗅出异样来。
「去,快去叫上阿七,就你们两个,马上给我去焚凰,现在就去!」
「老爷......你......」
「你别问,你不去就会后悔的,记得千万别告诉阿七外的任何人!去啊!」
我知道一定有事发生,询问了半天,老爷子的口风很紧,死都不肯说。我一开门便见阿七奔来,我转身最后问道:「去了之后要去找大阿姐么?」
「不,谁都不要找,你只要去那里等一个人。」
「谁?」
「一个对你很重要的人。」
我实在无法理清楚虎爷的哑谜,但是直觉告诉我越快去越好!门外早就备好了车,我和阿七被滚滚的车轮摇向焚凰微红的灯光,一步步逼近我们的那幢楼里面,到底有什么?陷阱?还是希望?回头再看虎爷的房间,灯全灭了。我感觉自己挂在黑洞的中央,我不在乎哪头是出口,我只是疯狂的朝岑木青可能出现的那一头飞奔!
第八章
赶到焚凰的时候月亮已经很高了,底楼的灯并不太红火,昏昏的带着酒和香水味儿。我和阿七从后门直接上楼,他三阶一踏,抢在我前边扭开了房,空无一人。我直接坐在床上捏着蚕丝的床单,不知道除了我和岑木青之外,究竟有多少人在这块紫红的木板上肌肤相贴缠绵不止。我知道此刻不该胡乱得想这些事情,可是温柔的丝绢摩挲而过,让我不得不夹紧双腿来抵抗身体发出的一丝紧张欲望。阿七终于开口问道:「我们来这里到底要干吗?」
他一直不满我一路上的沉默,我淡淡看了他一眼道:「别问,老爷叫你来一定有原因的,等着!」他朝我哼一口气。天有些呼呼的风声,打得焚凰二楼摇曳的灯笼,红影斑驳的频率越来越快,让人感到不安。
挂钟敲了两下,照着冷月光,寂静下差点没让我吓跳起来。猛然间,门被什么东西「咚」一声顶撞了下,我和阿七瞬间把手揣进腰里直起身体,紧紧盯着门口反射出的一个人影。咔嚓一下,把手被转动了,我和阿七交流一下眼神,立刻作出备战的姿势。门开,吱一声拉开一道月光,射者一个激烈喘息的人影匍匐着靠着门框。在那人抬头吃惊地看到我的一刹那,我手上的枪无力地从指尖滑落,阿七愣愣地张着嘴在我和来人之间张望,仿佛忘了如何开口说话。
「岑......岑......岑......」我颤动了双唇就是无法喊出对方的名字,那三个每一秒都敲打我神经的字,一下拥堵了我的喉结。门外的人噗嗤一声笑开,看上去有些吃力。冷月光照着他高俊的脸孔,单薄而有力的嘴唇上染了密密的一片胡扎,他不屑的眼神故意收起贪婪,只用余光笼罩着我全身每一处,我被下意识得操纵了,身体被调教着开始颤动腹部放肆地呼吸,就像等待主人的奖励般努力去吸引岑木青其它的目光。四爷环顾了下房间,用手撑着身体慢慢迈进门槛,阿七呆滞了半天才忙奔去替他卖命的主子关上门锁紧。岑木青的目光借着灯光停留在脸颊,我克制了身体想要冲上前的欲望,冷列高傲地直视对方双眸,比刀子还锐利。
「没想到你们两个还留在这里......」岑木青咳嗽了下,斜靠着门,他被我犀利的目光一点点押回了野性,像头被猎捕的华丽猛兽:「你现在终于可以为自己报仇了,把枪捡起来,然后轻轻动一下手指头......」
「你敢!」阿七急了,疯狂地跳出来拿枪对准了我。岑木青愤怒地喝了声:「阿七你滚开!」
「可是四爷你......」
「还当我是主子的就马上到一边去!」岑木青嘶哑着嗓子,强行把阿七压制在黑暗的角落里,他那忠心耿耿的仆人嘶嘶的像防备中的野猫般。我带着审判的目光一步步逼近,连自己都感觉到随时爆发的杀气。
「哼,你真像是个主宰者阿。」岑木青躲开我的眼光,自嘲地咳出一句来。我在离开他一米的地方停下来,冷冷的欣赏对方垂死的表情,他欠我什么我已经无法衡量列举了,我只是像个孩子一般任性地遮掩自己的无辜和脆弱,逼迫自己跳上一个领导者的角落,亲自去体会当初这只野兽高高在上的神情。「开枪啊,你的机会要好好把握......」四爷喘着气。我从来都没有如此渴望得到眼前这个人,他起伏的胸口带着冷色的夜光,像把刀子般割裂我的皮肤,把男性最完美的血色性感挤入我蠢蠢不定的血液,该死,为什么我那么想要他,或者让他激烈地要我?此刻我明白,开枪,能让他把最后的命给我,可是我所要得到的并不只是这个......我想让四爷在活着的时候就彻底属于我。
「那颗子弹不是给你的......」我贴近对方,笑着微微开隙唇,诱惑着我把自己所有的味道都填塞进去,好堵塞住岑木青那该死的呼吸声音。我用手指抬起他冰冷的下巴,就如同他对我做的那样,这个人,我舍不得让他死,如果他不能属于我,我甘愿把自己给他--可是他现在还会要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