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开封府尹既身为贤臣,个中厉害怎会不知?清明温和自是对了百姓,而这腥风血雨也好,勾心斗角也好,只有自去承受罢了。
此刻公孙策肯向自己言说这些,也已是推心置腹。
不知当年的自己,可否也曾参与这般的「阴谋诡计」?
展昭轻叹了一声,拱手向公孙策一揖,「多谢先生解惑。」说罢,转身离去。
公孙策看了他挺拔背影,心下感叹。
本不该再将此人卷入这是非之中。
展昭一径往南厢去,心中细思方才公孙策的言词,虽明了了十之八九,但总觉得这层层事务之中有一个结尚未解开,只是结在何处他尚不得而知,更遑论去解了它。
方一脚踏入南园大门,展昭便身形一转,躲开侧来的一拳,旋即劈手应对,几招之间便逼退来人。
他变换身法退出丈许,拱手道:「王爷。」
赵祥见他这样拘礼,好生无趣,「日明兄为何还是这样的拘礼?」
「王爷与在下身分有别,尊卑不同。」展昭边说边摇了摇头。
那少年听着听着便露出不耐神色,「日明兄这样说当真见外,本王自少时便常向往江湖人物,自在随行,潇洒不羁,不用受俗务纷扰,因此见了兄台才有亲近之意……」
不过少年人的想象罢了,展昭暗中叹息。
「日明兄这样淡漠,莫非是将本王认作了那等无所事事,只贪新奇有趣的纨裤子弟?」赵祥满面不悦,「须知我寿安王府的子弟自小军中长大,阵仗也曾历练,并非那等只会斗鸡走狗之流!」他扬声而道,言词之中甚是自傲。
他这一番说词自有其道理,只是他却未想到虽是自己在军中生长,但到底与普通士兵贵贱有别,一路摸爬滚打而来,纵使受些苦处,却也在众人之上,终日里得人绕着的过活,方会觉得那千山独行的江湖人有些意思。
其实里,却不知那江湖飘零,夜雨独听的苦处。
展昭听了他的话自不以为然,「在下并不以为王爷是那等人物,只是王爷千金之躯,何苦与我等草莽之流相交。」
想他日后,怕是仍要与寿安王府为敌,如此今日还是少生事端的好。
赵祥听他这般说,到底少年人生性骄傲受不得这样淡漠,冷哼了一声便走了。
展昭看着少年背影,只摇了摇头松口气,心道到底打发去。
转身往房中走,想起今日还未练剑,他取了巨阙出来,正要起势,忽见眼前白影一晃,旋即在十数步开外停落─
一只通体雪白的鸽子。
他心知这是信鸽,也知道是从何处飞来的─在陷空岛上住的那几日,也曾多见。
却不知为何这鸽子未飞去蒋平处?
他踌躇了些会儿,到底移步过去,那鸽子见了人也不躲开,任他伸手捉了,手抚了那羽毛。
他心却有些跳起来。想是那个人的书信吧?不知里面说了些什么?
展昭解下竹管,倒出里面纸折,细心慢慢展开。却不想,最后映入眼中的,是别家字迹。
不是心中想的那个人,却也是个叫他无法忽略去的人。
字字细看,初时展昭面目轻舒,还微微露出些笑意来,待得目光移致末栏,却不知为何─
笑意全消。
蒋平这几日夜里多是与公孙策商量布兵调遣事宜,多是弄的晚眠,虽然习武之人身体强健,但连日下来到底困倦,这日不光起的迟了些,甚至起来洗漱完毕直到这会儿,都还有些晕晕乎乎的,吃了早饭便泡了茶独饮醒神。
忽听得门外先有了脚步声,接着有人敲门。
「蒋四哥可在么?」
展昭的声音惹的他一醒。呃,自转回了来,这猫私底下便没怎么找过自己,今日如何来了?
当下蒋四爷喝了大大的一口浓茶,使劲晃了晃脑袋,「展兄弟?」开了门作讶异样子,「有事么?可是公孙先生找我?」
展昭摇了摇头,「蒋四哥,里面说话。」
「好……」蒋平摸了摸自家两撇小胡子,心道不妙,这展昭今日看来怎地有些不对劲,自老五将他带回陷空岛,他便一直见这猫神色中始终是淡淡的,泰山崩于前不形于色的模样,不想此刻神色中不知为何有些担忧神气。
他这担忧是为了哪个?蒋平莫名觉着这不是好兆头。
「蒋四哥,玉堂近日可有书信来?」展昭刚坐定便迫不及待地问。
「未曾……」说起来,那小子也几日无消息了,也不知道他这个义兄要忧心么?还是……别是出了什么事吧。
「难道玉堂在寿州遇了什么难处?」展昭低头轻道,似是自言自语模样。
「你都知道了!」
蒋平这一番真个是大惊,瞌睡也是全消─他如何得知?五弟临行明明说了,要瞒住这只猫来着。
「这般说,玉堂他果是去了寿州……」
说句实在话,他翻江鼠蒋平自出娘胎便再没怕过谁,饶是他武功高强也好,权势倾天也好,再怎样的人物,打不过的咱就智取,智取不了的大不了咱再水遁,惹不起还躲的起呢。
可是当下他面前这人,这在他记着的往事里头一向斯文谦雅温和如玉的人,此刻正冷冷地看着他,那对清明的眸子倒好像有火要喷出来似的。偏那火也是冷的,冷的就叫蒋平想起正月里冰封的松江,他在江面上钻孔下水练水性时的滋味。
「展兄弟……」此刻蒋平已是恍然大悟,自己是叫人诓了,叫这只看着君子、实则也够君子从来没骗过他一回的猫给诓了─
给诓出了自家五弟的真正下落。
那锦毛鼠,此刻正在寿州,保不定正与寿安王府捣的什么乱。
「此事展兄弟你如何得知?」蒋平第一想的到便是那公孙策口风不严漏了马脚,却见展昭神色未变,冷冷地将一方薄笺拍到他面前,「四哥自看。」
他眨了眨小眼定睛看去,只见笺上字迹秀丽,这字他先番也曾见来,却是画眉那小丫头的笔迹,此刻一见之下,心中只是一叹。
千防万防,却忘了这小妮子。
笺上所书,正是画眉的信,信中所写,无非自己已平安回了陷空岛,再絮叨了几句岛上时光,抱怨一下为何展昭未与她去书,这些全是不打紧的话,只要命的是最后这一句─
「展大哥,这信鸽是我偷抓的,可我听说这些鸽子是白大哥养的,鸽子会寻人飞,既然白大哥在你那处,想你定能收了这信。」
下头竟还加了日期落款。
她这般说,白玉堂在不在岛上,真是一望便知。
画眉丫头……四爷这下可是叫妳害的苦了,蒋平心中暗暗哀告,心叹这小妮子知道的倒不少,只是她却不知只有听涛居里的鸽子才是白玉堂的,她所居主岛上头的信鸽全是他蒋四爷一手包办,这鸽子倒还真个着人飞,飞到这包府里头来了。
「展兄弟……」蒋平讪讪笑了,还想说上两句,却见展昭脸色寒的若一江秋水,正眼也不看他。
玉堂去了寿州……他果然去了寿州。
他走后不久那霍恩便也离了去─想来是他引去的。
这紧要关头,寿安王爷不明不白地便跑了来─也不知他在寿州又怎生的兴风作浪了。
想起公孙先生计策,正是要挑动两家王府争斗,玉堂他孤身往寿州去,是何等凶险?他……右拳一紧,展昭只觉着胸中莫名烦闷。
玉堂,何苦如此,何苦如此?
「展……」蒋平看他面上神色变幻不定,身上只觉寒意更甚。
「蒋四哥,」展昭转过头来,那目光只叫他一凛。「玉堂此举实是涉险,你为何不拦他?你是他义兄……还有公孙先生定也知情,是也不是?」
蒋平不语,自是默认了─公孙先生,休要怪我。
「为何你们不拦住他?」展昭几是拍案起身,「他独去寿州,他……」
「展兄弟,」蒋平也慢悠悠起了身,「你责怪我与先生,我自无话可说,只是展兄弟你且想一想,我那五弟可是旁人能拦得住的?偏拦得住他的人那会儿也正不上心。」
闻此言,展昭自是一怔。
「再说了,我那兄弟这样的挣命,又是为了哪一个?」若论口舌之利,蒋平自认即便不是天下第一,也敢说少有对手。眼见展昭神色缓了去,他也暗自松了口气。
展昭沉吟半晌,终是一声轻叹,拱手向蒋平见了一礼,「展昭卤莽了,蒋四哥莫怪。」
「不怪不怪。」蒋平摆了摆手,他有什么可怪?
展昭再不言语,转身自往门外去了。
蒋平看他背影,只摇了摇头。
老五,你这回可要平安回来的才好。
展昭出得西厢房门,日头正高,透过交错枝叶,点点日光漏下来,他仰了头,日光正好入眼,刺的他瞇起眼来。
与那个人,倒有些相似……一般样的热,一般样的灼人,叫人躲也躲不去。
想到今番之事,他只觉得一时心绪烦乱,只剩了一句话─
玉堂,都是我不好,你千万无事方好。
第十七章
晨昏交替,转眼数日过去,这日七月初九,算来那赵祥也已到了庐州许久。
这几日间众人都是暗中加劲,各路布防,只为包拯等定计要迫那庐江王先行动手,是以行动间也不似前番掩人耳目,四校尉等进出也不忌讳,只瞒了赵祥的踪迹,要打庐江王府一个措手不及。
这些日子折腾下来,庐江王府那里虽然未曾有甚大的动作,但加在包府周围的探子却多了不少,方洪也是频加求见,都被公孙先生以包大人身体不适为由推却了。而先番派来的一些个侍卫,或是退了回去,或是吃了暗箭受了伤,只得回去养着。
庐江王府对这边只见其表,不见其里,此刻更是引得众人情绪焦躁。
话说这日清晨时分,夏日光头照的书房里甚是亮堂,房中包拯、公孙策、赵祥与随来的副官,正商议数日后调兵一事。
「大人,王爷,」公孙策面前铺了庐州城图,「城中耳目回报,这几日庐江王府笼络的那些个江湖人士,多有浮躁闹事的,又探得城中那几处据点商铺,皆是六日后要歇业一日,想来那日便是举事之期。届时我等须兵分几路……」
「本王手令已到寿州,一千精兵不日便到,任凭调遣,只是不知可够么?」这少年王爷说起调兵遣将甚是兴奋,年轻面目上泛出红光来。「只怕那些与他结盟的草寇,得了消息再来救应……」
「这王爷不用担心,只消擒住庐江王,谋反罪名坐实,庐州兵马自可调用,现下若大队人马来到,难免不会打草惊蛇。」
公孙策点着地图上城外介子洞方位,「到时王爷人马分作两路,一路入城,借于我等调遣,一路围了这里,若是那些江湖草寇自地道往此处聚集,须一网打尽。」
赵祥闻言点了点头,「到时庐江王府,却是谁去?」
「既是平乱,自要师出有名,本府前去宣他罪状。」包拯这般说道。
只见那少年王爷摇了摇头,「大人这样岂不是涉险,万一……」
「王爷放心,到时有兵马跟随,还有王朝等人和……白义士同去。」公孙策额头上一凉─险些忘了展昭化名。
「哦?」赵祥眼中一亮,「如此,我也同去。那城外便让李然去。」他一推身边的副官。
包拯与公孙策闻言不由得面面相觑。
也不知说什么才好,这王爷未免太过少年心性。
「就这般定了,包大人,本王还有些事,先行一步。」这赵祥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抱了抱拳走了。
包拯与公孙策对视了一记,俱都叹了口气。
忠正军交付在这般少年人手中,官家如何放心?
军权怕是少不得要了回去─只是这便不是他们议论得的了。
赵祥出得书房,转头给了副官一令,「你去放给信给霍统领,叫他到时务必抓个活的,我好与那庐江老狗对质。」
「是。」副官口中得令,脚下却不动。
「还不快去?」赵祥脸色一沉。
副官也不怯,「王爷,恕属下多言一句,王爷是金玉之人,那些江湖草莽还是少结交为好。」
赵祥翻了个白眼,「如今你也多事了。」挥了挥手,「罢了罢了,你快放信去,别在我这里啰嗦。好不容易离了寿州,也不叫我清静么?」
那副官见他如此,也不再说什么,拱手一揖,自行离去。
赵祥呼了口气,步履轻快往南厢那边去。
未及走到院门,远远地他便见展昭正往这边过来,想起日前这人冷冷的拒人千里,少年王爷便觉得面子上未免有些挂不住,只是那「结交江湖奇侠」的念头无论如何也淡不下去。
他少年心性的本是飞扬跳脱,好不容易得了这个机会,怎样也不愿错过。
只是展昭心知将来与寿安王府必有仇隙,因此对他一派热忱也只作不见,可惜这少年人不知就里,那满腔结交之意也只能是想想罢了。
「日明兄!」
展昭这几日是见了这人便气闷,王府之主,一军之将,为何像个苍蝇一般挥也挥不走?只是此刻也避不开,只得站定了行礼,「王爷。」
「方才本王与包大人议事来着,」赵祥走近了些,压低了声音:「说道六日后前往王府拿人,日明兄也同去?」
展昭点了点头,并不答话。
「本王也去,不知到时候能不能见着日明兄大展身手,如今你轻功绝妙本王是见着了,就不知其它的如何……」
「白某还有事,若王爷只是想说这些个,到了那日,或许自有分晓。」展昭无心与他多话。
听了他这句不咸不淡的答话,赵祥耐不住瞇起眼来,心道这个人怎么这样的冷冷清清,若说是江湖人不喜权贵,看样子却也不像。
他自小长在富贵之中,性情又是豪爽任侠的,自来多是人要攀附他,纵是真遇了什么心气高傲的人,见他的确是个良友的材料,也愿与他结交。却从未见一个人如这人这般,铁了心一样要与他无罣无碍。
他才要说什么,只听一边有人说话:「白老弟,原来你在这里。」
那个人摇着羽毛扇过来,展昭见了他,心里一喜,「蒋四哥,有事么?」
来的正是蒋平。
赵祥听他叫「蒋四哥」,心知是陷空岛五义中的翻江鼠,只是他看了蒋平脸色蜡黄,形容平平,就有了轻视的心思,懒得上去叙谈。
蒋平也只拿目光扫了扫赵祥,便不理会,「我有事要和你商议,现在可得空?」他径直对展昭说。
展昭回身向赵祥拱手,「王爷,白某先行一步了。」
「你……」
少年人才要说话,一旁副官却回来了,「王爷。」
赵祥收了声,看展昭自同蒋平离去,他回头便瞪了副官一眼,又叹了口气,「信放出去了?」
「是,想来王府明日便可收到。」副官压低了声。
那边两人虽已渐行渐远,但展昭耳力胜蒋平许多,仍是将这话听了去。
王府……什么王府?明日便可收到,莫非是寿安王府?这小王爷又送信回去做什么?他心下疑惑,脚步慢了一分,便又听着一句─
「竟诬赖到我寿安王府的头上,我必活捉了那个贼,到官家面前折辩!」
这说的是什么……
展昭心中,暗暗一惊。
再往后的话,却是离的远,听不清了。
避开了赵祥,及至展昭与蒋平到了西院,展昭见他许久不说话,不由的问:「四哥找我有什么事?」
「嘿,哪有什么事,刚才不就是想替你解围么。」翻江鼠笑的两撇胡子神抖抖的,「这小王爷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听说他本是想结交我家老五,没成想耗子没拿着倒拿着你这只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