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句道完,四下里只剩了寂静,持续了许久。
三人对峙着,都有些木雕泥塑的意思了。
「哼,」白玉堂一声冷哼打破了寂静,「那些陈年旧事,提来何用?」襄阳城外,李庄坟地,乃至近日在王府遭遇,何曾见这人手软过?
他杀了刘君画,连画眉也不放过,哪里见了「仁义」二字?此刻又来啰嗦些什么!
一旁展昭也只任他说,并不言语。
却见霍恩只苦笑了一记,慢慢踱步到了墓碑之前,竟是将后心向着二人,毫不避忌,「事到如今,只能说天意弄人,小人也无话可说……」
忽的他回身看向展昭,抱拳作揖,「今日二位也曾见百姓情状,太君在寿州也多受爱戴,并非那些仗势凌人的权贵,小王爷更是少年英才,极好的人物……如今太君已是亡故了,小人不多时也自有去处,刘家一事,只求二位高抬贵手,莫再追究。」
他言词凄然,话语间,已透出些不祥的端倪来。
展昭自是聪慧人物,如何不知他用意,心下思忖,先是想到刘君画的惨死,画眉孤苦伶仃,又想到那赵祥爽气利落,少年豪侠,他若应允再不提起此案,却是对不起恩人,怠慢了公义,若是一意追究下去,牵连甚广,又未必得的了结果。
却是决断不下。
霍恩见他面有难色,也只惨然一笑,「小人也不强求了恩公,要如何决断,全在恩公一念之间,只是这欠债还钱,杀人偿命是古来的道理,小人虽然愚钝,却还是懂得的,那刘君画的性命,便由小人抵偿了!」
话音方落,电光石火一瞬,他软剑颤光,已铰上了自己的脖颈。
虽然听他言词已知他抱了自决之意,展、白二人仍是免不得一惊。
鲜血喷涌而出,霍恩摇摇晃晃转身往墓碑前一跪─
身子便歪了下去。
月色,也成了霜白。
墓冢之地,更添凄凉。
二人穿林而过,行的不快,只是两人都不作声,死气沉沉的紧。
「小心。」忽的白玉堂伸手到了展昭面前,掰断一截横斜的树枝,「猫儿,还不回魂?」
他知道他心里不好受,他也不好受。
全死了……倒是干净。
两人就这般停了下来,立着,各自看着对方的脸。
过得许久,展昭一口浊气,方长长地叹了出来。
何苦如此,一步错,步步错。
「猫儿,何必为了这愚人叹气。」白玉堂虽这般说,自己也是极轻的一叹。
明知道助纣为虐,却非要撞去南墙,这不是愚又是什么?
这世上,愚人委实太多了。
展昭只看了看他,并不说话─还是那样一句─
万事何曾君为主?
天地不仁,世人不过被玩弄于股掌间罢了。
此刻白玉堂虽不知他心中万般思绪,却只是伸过手去,紧紧握了他的手。
初秋夜凉,那交互握着的手,却是各自都暖了。
话说寿安王府太君下葬的次日,有人在墓地发现了王府统领霍恩的尸首,却是自杀身死。
这一下直是轰动了整个寿州城。
有知道那霍恩底细的,说道他本来在军中效力,不想遭人构陷下了牢,后来虽然雪了冤,却也叫赶出了军队没处着落,那一年流落到寿州几乎死在了街头,却是太君的轿子路过一念之仁叫人救了,便在王府当了差,日后本事渐显,直做了王府的统领。
这般说来,这太君直是他重生之母一般,他这般如此,怕不是殉主?
这一段话在城中传的沸沸扬扬,人多口杂,自有各说各的,只是无论如何,都当作了一段奇事,议论不休。
堂堂寿安王府,不想竟成了百姓口中谈资。
这许多街巷言谈,直将这一桩丧事弄成了传奇,乃至传去了外乡─
直上了汴京,天子脚下……
第二十章
八月下旬的汴梁城,秋风过户,寒意已重。
九重宫阕,自然也脱不得四季变换,黄叶满地,直让打扫的宫人瞅着枝头好不气恼。
这些天子自是看不到的,此时赵祯正在御书房内,看着面前的案卷,左手的食指极轻地不断敲打着桌案汉玉镶嵌的表面─这一习惯于天子而言,确是有些失于体统了。
只是无论赵祯或侍立在旁的包拯,都无意追究。
「今番包爱卿劳顿了……」天子的声音打破沉默。
昨日午时,庐江王已被枭首示众,一干相关人等也交于大理寺复审,清案不过是时日的问题。
今日包拯入宫,是为了呈上这谋逆大案的卷宗而来,自然大理寺也有一份备案,只不过其中有些地方有所不同罢了。
「臣职责所在……」包拯欠身一揖。
赵祯撇了撇嘴角,「近日寿州那方传来些风声,不知道包爱卿可有所闻?」
「不知陛下所指为何?」龙图阁大学士那张被不相与的臣工讥讽为「黑炭」的脸上,一派平静。
食指敲击桌案的速度不自觉地加快了许多,书房内又是长长的一阵沉默,「寿安王近日上本请奏,说道因为丧母之痛,决意仿古制守孝三年,并自请让出忠正军统军之位……」
说罢,赵祯饶有兴味看着开封府尹。
本来文武两道,而开封府说白了也只是京师的衙门,寿州的军政之事,本不需要知会府尹知道,此刻天子提起,自是别有用意。
包拯却是久久不言,半晌才冒出一句,「寿安王侍亲至孝,正可为世人榜样,彰显我大宋教化。」
好个榜样,好个彰显大宋教化,好个包拯!
天子只瞇了眼微微一笑。
「包爱卿所言甚是,朕也有意准奏,只是忠正军长驻寿州,易帅不祥。」略加思索了一番,「这样……这三年孝期朕派个监军与他,准他不问军政之事,孝期一满,即刻复任。」
天子说罢向外一唤,「来人,笔墨伺候。」
侍者进来摆下文房四宝,便退了出去。
「这道旨意,包爱卿就替朕拟了。」
待得旨意拟定,唤人发将出去,日已方中,赵祯下令传膳,留包拯在宫中共享午膳。
一顿饭,君臣都是默默无言,各自心中有事。
午膳过后,包拯言道离府日久,公务积压甚多,望天子准他先行回转。
「好,公务为重。」赵祯一口应允。
开封府尹向殿外方退了几步,忽听得明堂上天子冷冷地传来,「包爱卿,听说今番平乱一事,那陷空岛的锦毛鼠也多有出力?」
包拯身形一僵,「只因当时臣等在府中行动不便,才让白义士……」
「罢了,爱卿『将在外君命有所不授』,只是白玉堂如今已不是朝堂中人,包爱卿往后也须顾惜朝堂的名声,休与这等草莽之人来往。」
虽非声色俱厉的呵斥,但开封府尹只觉背后冷汗涔涔而下。
若是那人踪迹也叫这明堂上的人知晓……
「你退下吧。」
天子一言,直教他如释重负。
「臣告退。」
甚为信任的臣子已走了许久,天子方幽幽一叹,踱步出了门,挥退随侍在后的宫人,抬眼向远处眺望,只见满树叶黄,秋风一过,纷纷下落。
风钻入衣襟缝隙间,赵祯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不想未交九月,已是如此寒冷。
却不知,时下的江南,是怎样的?
被屏退的宫人远远望着大宋的九五之尊,见他们的君王露出些意义不明的笑容来。好像往昔的某个日子,君王在这长廊上,听身边的护卫说起家乡风景时的样子。
八月下旬的江南,风是凉的,雨是绵的,正所谓金风细雨。
好养桂花。
桂石集是个不大的集子,却也有些小小的名气,只因集子里遍植了桂树,也不知是哪一年栽下的,如今已长的甚是高大,春日凝水,夏日遮阴,秋日里─
贡了满集醉人的桂花香。
今日一个早晨无雨,也不见太阳,天一片白茫茫的,空气还有些潮潮的。
老苍头坐在张记酒馆大门外头的石阶上,靠着镇门狮子想,还是天晴的好,就着点暖意,刚好睡觉。
说起老苍头,桂石集的人没有不认识的,老头子无儿无女,前些年流落到集子里,那会还有些力气,四处寻了些工做,甚是热心助人,日子一长集子里也不再拿他当外乡人。
有一回集子里唯一的酒馆着火,亏得他及时吵嚷,救了十几个客人,酒馆也才烧了一间柴房。
到了这几年,老头子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这张记酒馆的掌柜惦念着那场火灾的恩情,给他个看门的差使,虽没有工钱但每日管饭,眼看着是打算养着老人了。
正忆着些往事,忽然的一小颗桂花落在老苍头鼻子上,老人打了个大喷嚏,又听得酒馆大堂里一阵叫好,便忍不住往里头瞅。
话说前些天一个京城来的说书的路过集子,掌柜的想着集子上平日也没什么乐子,出于生意人的打算,便留下了说书的。
这时辰,大约是说书先生上场了吧?
老苍头掏了掏耳朵仔细听过去,就听个沙嗓门在那边开了说:「话说当年哪,汴梁城天子脚下有个王大宝,这王大宝何许人也?其实也不稀奇,他和在下,是一个营生的。」
原来也就是个靠嘴皮子吃饭的,我还道有什么新鲜花样。老苍头又掏了掏耳朵。
「这一日,这王大宝在京师太白楼说书,说的什么呢?说的乃是御前四品带刀护卫,展昭展大人的故事,说起这展昭大大有名,官家亲口封了『御猫』,这王大宝就在这封号上做了文章,在太白楼上编了一段御猫智斗锦毛鼠的话本,这锦毛鼠么……」
说书的也不知到底想的啥,一说起这锦毛鼠白玉堂就说了半天,好不容易才回了正题,「这王大宝说这《御猫智斗锦毛鼠》一时说到了兴头上,跟开闸的水似的,收不住了!」
这段书说的真个有些颠三倒四,还京师来呢,我呸!老苍头忿忿地想─赶明儿得和掌柜的说说,可别叫这小子诓了去。
老头子不拿正眼地瞧过去,却见客人们到都兴致盎然的,不由得啐了一声─净些个没见过世面的!
眼再扫过去,只见西边角落那张桌独坐了个蓝衣的客人,就着一碟卤水青豆,一碟干丝在喝茶,显是也在听书,清俊脸面上笑意忍不住地露出来。
看着挺入眼,怎么也见识差,这书有什么好笑的?老苍头更是忿忿了。
「忽的只见那白衣的公子往窗外这么一窜,人飞去了对面屋上又飞了回来……」
飞都出来了,改讲《搜神志》么?
忽的眼前的地面上笼了片阴影,有人来了。
老苍头抬头瞧了瞧,是个白衣的男子,削眉凤目,生的甚是俊俏,一派神采也是飞扬的紧,再看身上衣饰精美华贵─桂石集可少见这样的人物。
忽然有几点细雨落在老苍头脸上─呃,又下雨了。
「玉堂。」有个人从酒馆里出来,正是那个蓝衣的客人,却原来他和这白衣人是一起的。「这么快?」
「我办事能有不利索的?马已经在集子口等着了,我回来叫你。」那俊俏后生说道,「听什么书?听的笑成这样?」
他方问完,那说书的沙嗓子又高声了一句,「王大宝往那扇面儿上一瞧,『傲笑江湖,风流天下我一人』,白玉堂!原来那白衣的公子就是那个傲笑江湖独自在的锦毛鼠!」
酒馆里头一阵哄然。
老苍头只见那俊俏后生听了这一句,脸一下子红一阵白一阵的,「这都胡说的什么……」
客人忍俊不禁地笑了,返回里头去,不多时出来已拿了把伞。
白衣的后生接过伞撑了,那客人看着他,脸上神气似笑非笑的,「好个『独自在,我一人』,玉堂,不寂寞么?」
白衣的瞇了瞇那对凤眼,忽的就伸手扯了那客人的手握着,「若是一人独行,自然寂寞的。」
说着,拉着那客人就走了。
这是打的哪门子哑谜?老苍头不由得有些个犯晕,哎,老了,有些事,就怎么都搅不明白了……
打个呵欠,他往屋檐下头再挪了挪,闭了眼瞇盹去了。
那酒馆的喧嚣,全都去了脑后……
江南的雨细细地下着,景物都好似笼在烟里头,远去的人背影渐渐的瞧不见。江南的风往轻里吹,力道分寸,不用掀瓦拔树,只恰好吹散桂花,合风合雨─
落个一天一地,一界的香。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