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再过几日便是望日,这几天夜里月也就上的晚。
夜间,也不知是月光从窗外透进来照了脸睡不着,还是被什么响动惊着了,总之展昭猛然惊醒,转眼见窗外月华虽然微弱,倒也如水温柔,一时也难再入睡,便干脆着了外衣出去。
才推开门便嗅出空气中一股淡淡香气,却是已开始熟悉的女儿红。
莫非那人也未睡?放眼望去整个园子一览无余,并不见那抹身影。
心下有些微说不清的情绪,自嘲地笑了笑,他便往园子里去,不想才走出几步,有什么东西落到了头上,伸手一拂却是些檐泥。
抬头看去,看到屋顶上那白衣人正握着一小瓮坐着,面色看不清楚,但想来又是那似笑非笑的样子了。
「夜半三更也不睡觉,这般轻手轻脚地跑出来做什么?」白衣人口气里半是调侃半是关切。
「五弟不也一样,好兴致在这里喝酒。」他也回敬一句,想来刚才半梦半醒间听见的那些响动,多半与屋顶上这人脱不了干系。
「怨我搅了你的好梦么?好好好,五爷敬你酒给你赔不是。」
这人是玲珑剔透心肝……展昭笑了笑,一提气,墙上借力,飞身上了屋。
白玉堂见他上来遂伸了手去想扶,却看他稳稳坠下身形,立定了便在自己身边坐下,于是笑了缩回手,口里说笑,「燕子飞,上得檐,占去春时好结巢。」
展昭只是一笑,见他还真将那酒瓮递了过来,便伸手接过放在一边。
「怎么?」白玉堂有些不解。
「多饮无味,何况夏夜气燥,酒性最热,五弟内伤方愈,收敛些好……」
比公孙先生还啰嗦……白玉堂心道。
「再说,将要行事,只怕饮酒误了。」
「咦?」白衣人直望着他,半晌便讪笑了起来,「你怎的又知道了?」
今夜,他确实有些打算来着。
说起来自从那日集市上见了那绿衣护卫回来,包大人与公孙先生便说不可轻举妄动,于是想了条极古怪的计策出来,只派包府上家人,到庐州各家有名的客栈酒楼里去学厨艺,问起来只说是包老夫人的意思,包大人离乡久了,也弄些家乡的精致口味。
那绿衣人落脚的客栈自然也在此列,名为学艺,暗中监视,这般行事,想来那方洪也疑心不到这一层。
只是如此苦了他这直来直去的人,挨着对方动静,几日里在包府缩着连门也不出,闷的着实难受。
因此他也与蒋平商议了对策,大约今夜便有消息。只是不想眼前这人怎么知道了?
「五弟不是轻动的人,这深夜里不眠,自然事出有因。」展昭淡淡说道,仰头看天边残月,口气极是一本正经,「再说了,这月黑风高夜……」
「杀人放火天。」白玉堂接了一句。
旋即两人终是撑不住,笑出声来。
笑声未歇,忽闻有什么动静自后方来,回过头去,却是只鸽子扑搧着翅膀落在白玉堂身边,白玉堂收了笑,解下鸽子脚上的竹筒,抽出里头的纸卷。
看了纸卷,他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来,并非消息不准,只是这消息来源却是仰仗了陷空岛在庐州的商号关系,在那客栈中安插了眼线,打探的实─
到底烦了众家哥哥。
「五弟?」展昭见他叹气,心中不明缘由,莫名的有些微慌乱。
这人,不过一叹,竟叫自己乱了心。他觉察自家心绪,不由得一惊。
白玉堂将纸卷抛给他,展昭忙收敛心神,定睛看去,上面不过寥寥数语─
丑时一刻,城西三里外关帝庙,谨望弟至,万勿失约。
话有些不明不白,展昭略一思索,清楚了大概,抬眼正见白玉堂站起身,低下头来看着自己,「猫儿,一起去探探可好?」
他逆了月光站着,口气也只是随意一问的样子,展昭不明白为何自己心里却能极鲜明地描绘出他此时的神情来。
勾唇,挑眉,意气如风飞扬。
「好。」
他点点头,轻声一应。
两人潜至客栈时正子时过半,伏在暗处,果然见那寿安王府的护卫独自一人出来,直奔西门那里去。
白玉堂正想追去,却被展昭扯住,「怎么?」
「此人武功不弱,长途跟踪怕会打草惊蛇,倒不如你我近道抄去他前面,只在关要处等着他就是。」
「抄近路?你认得路么?」白玉堂有些不以为然,「但凭你我,难道还叫他知觉?」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近日里我有向公孙先生要了城内外的地图,五弟跟我走便是。」说着展昭几步借力,纵身跃上高处。
怪道几日里少见他,原来弄这茬去了。
白玉堂一吐气,也跃了上去,正与蓝衣人并肩。
果然还是上了来,展昭见状微微一笑,这样便好,与人遭遇的危险少一分是一分─他不想眼前这人再度行险。
提气纵跃,轻点瓦片,甚至连街角正睡的狗也未曾惊着,展昭一路行去,端是如春日飞燕,轻捷无比。
他也不消着意去看,也知道那白衣人紧紧跟在身边,半步不落。
白玉堂只跟着他前行,眼看他身随意行的样子,只觉得心中有什么异样情绪弥漫开来。
想起那日自家四哥意犹未尽的话……
四哥,你可是想说我痴?
那也无法,谁叫这天下间好比肩同行的,堪堪只得这一个人。
日间公孙先生曾说起过这城西关帝庙,庐州是淮南重镇,商贾往来极是频繁,连带着镖局、行会等等也是兴盛,因此这关帝庙香火旺盛。
只是这庙堂比不得佛寺之类常有僧人挂单住持,热闹只热闹日间,到了夜里,西郊本是荒凉地,关帝庙中也无乞丐闲汉等歇宿,更见冷清。
未进院落前展、白二人先查探一遍四下里并无埋伏,这才踏进殿堂,之前穿林子时已确认了那护卫正往此处来,如今只消守株待兔就是。
展昭一扫正殿的情形,目光在神案处顿了顿,那神案五尺见长,三尺见宽,上头还蒙了厚缎,藏人倒是好,于是一猫身,钻了进去。
他方才进去,便又有人跟来恰好撞上他的背,「五弟?」
「你有了好去处,我还没地方躲,咱俩挤挤。」只听白玉堂含糊不清说道。
这有什么好挤的,他哑然失笑便要出去─惹不起还躲不起么,大不了另找地方藏身。却不想才转身,腰间便被两条手臂牢牢箍住,他一个身形未稳跌进那人怀里。
「五弟!」他一吓,欲挣脱了窜身出去。
白玉堂倒得寸进尺,手往上探掩了他口,「猫儿休作声,来人了。」
听他这般说,展昭静下来凝神听去,果然外面有极轻的脚步声传来。当下再不敢动,只是腰间被人这般抱着,好不尴尬。但听白玉堂语气如常,他反而觉得是自己大惊小怪了。
片刻后,正殿大门「吱呀」一声打开,那人走了进来。
只听他在殿中走来走去,初时尚悠闲,过了一会儿便有些急躁起来。
正当那人要出去,另一人来了,听得官靴沉重,行动间落地有声,「师弟怎么这样急?既然来了如何就要走?」
声音响亮,就是那方洪。
师弟……果然渊源深厚,展昭不觉紧了眉头。
「方洪,当年在军中你诬告我入狱时我已割袍断义,你早就不是我的师兄。」那寿安王府的护卫冷冷道,「你还是叫我霍恩我听着舒坦些。」
原来他叫做霍恩……诬告入狱么,倒真是宿怨甚深。
方洪讪笑一记,「贤弟何必对那件事耿耿于怀,当年为兄也是一时情急,如今我为王爷做事,你不也在寿安王府独得重用?说起来也算同殿为臣。」
这般话语中攀附,这方洪莫不是想拉拢昔日同门?
霍恩只是哼了一声,「你叫我来到底有何事?不说我走了。」
「说起来也并非什么大事,只是如今为兄受王爷之命,这庐州大大小小的关防事物都要关心,贤弟身为寿安王府的护卫总领,来我庐州不知公干私干,愚兄自然要问问,看看有什么帮的上忙。」
「我公干私干又与你何干?公干自会知会庐州官府,你家王爷纵是皇亲,这庐州政务也不用惊动他。」
霍恩一语道出就里,须知各路藩王虽坐镇一方,却不得干涉官府政事上的往来,也是当年襄阳王在封地一手遮天,引起内乱,之后官家自此引以为戒。
方洪干笑了几声,「贤弟这般说,真个不近人情了……」说话间他在殿中踱步起来,大约是正盘算如何才能套出自己想知道的事来。
只是这两人一个奸猾,一个凌厉,倒是互相无法探得底细。
展昭只听得方洪的脚步往神案这边来,不由得缩了缩身,却更是贴近了身后的白玉堂。
不想那方洪不知拿起神案上什么物事来,一个手执未稳,「当!」的一声落地,却是一只烛台。
展昭大惊,这神案上所覆的厚缎虽然宽大,却未落地,与地面间尚有一段几寸宽的缝隙,若是那方洪俯身取物,难保不被他知觉。
若是此时露了行迹,叫这二人嚷开身分,互相验证,包大人一行危矣不说,若叫寿安王府认为是开封府蓄意与之为敌,怕是要惹出大祸。
说不得,真要如此……
只有开杀戒,将这二人灭口!
展昭全身绷紧,右手成掌蓄力,只待方洪一旦觉察,便要攻出。
他自知这两人是劲敌,那霍恩与自己数度交手,也不知自己出尽全力是否敌手,更遑论此刻还有方洪这个阴狠人物……
片刻间,展昭脑海中已转过了数个念头。
却只听那烛台一阵滚动,远远滚离了神案,那方洪嘿了一声,也未有甚动作。
展昭心下一松,只觉惊出一身冷汗。那围箍在自己腰间的手臂也是不自觉地收紧,勒的他有些生痛,再一用心,发觉白玉堂右手已紧握成拳,也是蓄势待发的情形。
想来方才,他也是一惊。
念到这一层,他自然而然伸手覆上了白玉堂的手背,只觉得两手相触的瞬间,身后那人竟是全身一震。
手背上覆了一层暖意,肌肤摩挲,甚至能觉出那人手心的薄茧,白玉堂松懈惊讶之余,心中一荡,随即猛省眼下是何等情形,竟不分时辰胡思起来。
当下收摄心神,屏息倾听。
「你夜半约我前来,便是为了说这些话么?」霍恩口气中不耐起来,「如此爷不奉陪了,方统领自便。」
那方洪也不拦阻,只听得脚步声声,霍恩已出得殿去。
又过得盏茶工夫,方洪也自离去。
虽则听得两人远去,展、白二人还是静待了许久,才自神案下出来。
「他费了老大周折约了人在此,只说几句没要紧的废话就让人走了,倒也不追。」白玉堂边拍去身上灰尘边道,「无聊。」
「他们两个既然是师兄弟,自然相知的多,大概他也知道从那霍恩口里再问不出什么。眼下也是心存忌惮,不想横生枝节。」展昭接下他话头,「五弟不见他连埋伏也不安排,只是孤身前来么?听他们言词,正是互相不知底细。」
「这两位王爷住的近,又是不合,突然有对方的人到了自家地盘上,当然要猜疑。」白玉堂一笑,「猫儿,说不定那霍恩还疑心你我是庐江王派去存心与他捣乱的。」
那就未可知了,不过这两路人马各有忌惮,倒正好开封府用计。
今夜虽是只听了几句没紧要的话,也不可说全无收获。往后就要防着这两人接触,最好是缠住那方洪,放出饵去,叫他想着吞又吞不着,一时间再不能见他这师弟。
展昭心中计较,正要与白玉堂叙说,神像边长明灯映的殿里通明,转眼间一见他样子,却是忍不住笑出声来。
「笑什么?」那人皱了皱眉。
展昭也不说话,只是伸手往他发髻上去,那人不闪不避任由他撸下一把蛛丝来─想是神案里年久积尘,钻进去时黏上的。
这人爱洁的很,回去定是要洗发的,展昭这般想。
白玉堂见了他撸下来的那团黏网,瞇了瞇眼,也是一笑,突然凑近他身侧,倒把展昭吓了一跳,「五弟?」
只觉的他在自己耳侧尽力一吹,热烘烘的气息喷拂到脸颊脖颈里,有些痒痒的。
黏在他发上的结条灰尘,叫白玉堂给吹了下来。
「猫儿你这就叫『灯下黑』,只见了别人结网缠丝,不见自己灰头土脸。」他手搁在他肩上,说话声只在耳边。
甚是亲昵模样。
展昭侧过头去看他,不甚脸颊险些碰上他的唇,赶紧微仰了身子避开些,「五弟今夜夜游的可尽兴么?」
见他这般,白玉堂也退开几步去,「说的是,还是趁夜黑早些回去,免得麻烦。」说罢又掸了掸衣袖,抢身出了正殿。
看他背影翩然,直入暗处,竟是没有半点踌躇牵念模样,展昭片刻中生出些恍惚来─这人本该是这样的吧,恣意来去,洒脱不羁。
突然院中传来那人声音:「猫儿,还不走么?」
他恍然梦中惊醒一般,展开轻功,直追而去。
「看白少侠面有倦色,昨晚天热没睡好么?」清晨北院中公孙策来访,正见展、白二人拆解武艺,见他来了方才停手,他看白玉堂面色,便有此一问,「内伤方愈,还是要多休息才好。」
这话,真和昨夜里猫儿的如出一辙,白玉堂看了看身侧展昭,「先生挂念了。」
公孙策见他看展昭,目光也扫去,却见展昭也较白玉堂好不到哪里去─这两个,难道都夜半无眠,起来拆招到天亮不成?
「先生有事么?」展昭问道。
「大人请二位一见。」
二人一记对视,各自颔首,「先生先请。」
怪道都是一脸倦色,原来夜探消息去了……
书房内,公孙策立在一旁听二人向包拯面呈昨夜里情形,不由得心生感叹─还是那样同进同出,共去犯险。
「如此说来,这二人倒是颇有渊源,虽不知方洪与霍恩当年有何恩怨,但就眼前情形来看,方洪为庐江王行事,而那霍恩又是寿安王府中人,于情势上,方洪对他这个师弟是既想拉拢又心存忌惮。
「若是拢得他归,寿安王府中便多了助力,但又怕泄漏了谋逆之事弄巧成拙,同时又对霍恩此行目的心存疑忌,只恐他是寿安王细作,因此如今他正不敢轻举妄动……」包拯撸须言道,看向一边公孙策,「先生以为,下一步该如何?」
「依学生之见,那钓饵该是放的时候,方洪眼下当是蠢蠢欲动,却又无从下手,此时抛出刘家案一说,定能引起他与庐江王的兴趣。」
公孙策心下计较说出来,倒与展、白二人不谋而合。
只是这饵如何抛法,却有讲究。
「大人,说起来这两位王爷不合是朝野都知的事吧?」白玉堂上前一步,他身侧展昭却是一怔。
大人……少见这人如此恭谨说话。
「不错。」包拯点了点头。
两路藩王,一个年少气盛一个老奸巨猾,一路得官家恩宠甚多,一路则是不闻不问,封地又近,端是天生冤家一般。
「那庐江王对大人日防夜防,无非是担心大人此次前来庐州,是朝廷知觉他谋逆,若是能造成大人来意是为了寿安王府旧案的假象,方可谓一箭双鵰。」既引他行动,又叫他松懈。
包拯与公孙策相视点头。
还有,若是能挑动那霍恩误认展、白二人行动是庐江王指使,更是事半功倍。只是眼下时机未到,也无须言明。
白玉堂言止,回眸看了看展昭,却见他清亮眼眸正看向自己,眼中尽是了然,不由得心下一暖,嘴角也勾起些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