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样的闹市之中,若是一家商铺搬运些货物、进出些人员,自是不容易叫人发觉。
城西大街东头,展昭换了身旧衣,戴了斗笠坐在路边槐树下,乍看只以为是个没处歇的潦倒闲汉,这人来人往的街上,也没人在意。
他靠了树坐着,斗笠遮了大半边的脸,旁人便看不到他凌厉目光正投往街对面的那家米店。
那处正是公孙策所圈出的据点之一,展昭这半日守下来,虽未见他们押运什么东西,但也觉出这米店的古怪来。
半日都未曾有一个客人上门,只有人员进进出出,几拨伙计都是面目不同,一家小小的店铺哪里用得了这许多人手?再看那些进出人员,步履轻健行动敏捷,多少都是会些武艺的练家子。
确实不比寻常。
忽的街面上有人嚷嚷起来,却是几个伙计推了几车货物到了门前,铺子里早有人出来接货,但见为首的两个暗中互击了三掌,想来是什么确认的暗记。
随即便出来人搬货,他细察那几人行动,但见蒲包抬起是柔软可折,想来其中并未藏了刀剑之物,抑或这番送货只是掩人耳目的勾当?
但想起早上公孙策所言,若是庐江王谋逆在即,定没工夫也没必要做这面子上的事。
待货卸完,人也都散开,展昭起身过去,到了方才卸货的地方作势去系草鞋的带子,弯腰细看,只见地上除了散落的米粒之外,还有一些黑色的粉末,也不知是什么。
才要捻起来察看,店铺中正有人出来,他只得先行离去。
回到包府,展昭急着向公孙策通报方才米铺前的情形,问明了公孙策在书房便急赶了过来,一脚进门,见了里面还有别人,倒是一愣。
正是翻江鼠蒋平坐在一旁的交椅上,摇着扇看了他,目光有意无意,却叫他下意识的别开头去。
算算日子,也该到了……
「展兄弟。」
「我有事知会先生。」
「但讲无妨。」
展昭将在米铺前所见的详细叙述了一遍,说到那黑色粉末时,蒋平叫了一声且慢,随即从怀中掏出两个鸡蛋大小的事物,用劲捏破了一个,沾了一手的黑色粉末,伸手到展昭面前,「这是我那二哥的雷火弹,展兄弟,当时可曾嗅到类似的气味?」
硫磺,硝石,还有碳粉……气味甚是浓烈,蒋平掌中所沾的,竟是火药。
他回想了一下,当时在米铺现场的确是有淡淡的硫磺气味……难道那时地上的黑色粉末也是火药?那么那家米铺之中,实是堆放火药的所在?
「的确是这样的气味……」他如实以告。
公孙策闻言与蒋平互换了眼色,两员智将俱是神色凝重,刀剑兵器或可收缴,这火药却是难办,若是平反之时有人狗急跳墙引动火线,到时玉石俱焚也未可知。
「这班贼子……」公孙策眼中隐隐怒色。
若届时真的让这些火药派了用场,到时庐州城中将是怎样一场浩劫?只为一己私欲而置黎民于不顾。
其心可诛。
「这下可麻烦。」三人中蒋平最先放松了,拍去手上粉末,拿起搁下的鹅毛扇,用力摇了几下,彷佛要驱散火药的气味。「先生,看来平乱之时须想个万全的计策才好,此事要从长计议,现在天色已晚……」
「蒋义士一路辛苦,还请先回客房歇息。」公孙策拱手说道。
蒋平点了点头,往门外走去,走过展昭身边时向他瞥了一眼,旋即收回目光,推门而去。
「蒋四哥留步。」
才走到西院大门外,便听到身后有人一声唤,心里一叹,蒋平回了头,「展兄弟,有事么?」
那边展昭却立在桂树的阴影里头,天色已暗,看不清他神色。
「五弟他……」
「我接了他的消息就往这里赶过来,水路上并未遇见他。」蒋平先他一步说了,「他要是平安抵达,自然放信鸽过来。」
展昭再不言语。
「展兄弟,还有事么?」蒋平摇了扇子又问道。
树荫下那个人却是半晌没有言语,末了,轻叹了一记,转身便走了。
嘿,竟然连个声也不出的便走了。蒋平忍不住苦笑……这展小猫,过了多年还是这样闷葫芦似的性子。
之前码头上一别,他回头想了便觉得自己说的那些不妥。
待得回到陷空岛,屁股还没坐热信鸽就到了,看了白玉堂消息,他便知道这事坏了,他这回是聪明人做了胡涂事,反而是害了自家五弟。
唉,那小子玲珑七窍心肝,定晓得是他多的事,此刻还不知道怎生的腹诽他这个当四哥的……
唉……唉……唉哈、啊、啊、啊嚏!
涕泪齐出。
不知道是不是风口里站的久了,翻江鼠蒋平蒋四爷,忽然的就打了那么大的一个喷嚏。
六月下旬的庐州城极是炎热的,金风西来,阵阵吹的蛇虫百脚都发晕,这夜里星月全无,漫天的浮云,缝隙里透出青黑的夜幕,闷热的叫所有的活物都无法忍受。
这夜,一个黑影窜进了包府,悄无声息躲过巡夜的家人,直往北院里去,待进了院子,又彷佛失了方向,在院中好一阵踟躇,末了一个弓身,发力窜上了屋顶。
只闻房中一阵动静,一个人身着中衣便从屋里跑了出来,只见他仰头看向屋顶上,星眸在暗夜里一亮,但随即便暗了下去。
屋顶上那只野猫见有人出来,吓的一声叫,窜的不见影了。
展昭怔立原地,半晌伸手覆上自己的脸,方发现自己竟是在苦笑。
竟然就这样,跑了出来……
大约是夜里闷热,刚才他在榻上辗转反侧无论如何也无法入睡,好不容易有些倦意,半梦半醒之间忽听得屋顶上有动静,心绪未转身形已动,立时便下榻跑了出来。
还以为是……
真是……
不知哪里吹来了一阵凉风,驱散些许暑意,却也带来一丝清寒。
展昭轻叹了一声,闭上眼,不知为何竟想起刚到陷空岛时,在听涛居住的那几日时光,那里的夜晚,也有江风吹来,夏夜时分最是清凉去暑的。
不知道那个人,是否到了?
再睁眼时漫天的浮云竟都已经散了,惊觉自己已然独立中宵许久,虽然心中烦乱,但白日里探察了半日,疲倦感到底抵挡不住,他轻叹了一声,转回房中去了。
次日早上展昭起的比平日晚了些,推开房门却意外看到蒋平在院子里,手中抓了一只信鸽。
本以为他是要放消息回陷空岛,但见他抓了鸽子并没有放的意思,展昭莫名的有些激动起来─既然不是要放的,那自然是别处飞来的……
白玉堂的信鸽。
他踏前了一步,话到口边却说不出来。
「展兄弟?早啊。」蒋平见了他,笑了抹了抹两撇小胡子。
「蒋四哥,早。」他也拱了拱手,只是看了那只鸽子,却不知为何,那句话就是说不出来。
蒋平却好像没意识到他的目光,径自抓了鸽子,转身就走了。
他怔立许久,直到蒋平走出院子才回过神来,想起今日还要去探那些个据点,于是回房打点。
一连十几日马不停蹄地忙碌,到了这一日,地图上画了红圈的据点,只剩下这最后一个。
展昭看了看几丈外的那家绸缎庄,这家与前几家不同,几日间也不见有人往来运货,一应经营事务也与其它绸缎商铺无异,此刻正有几个年轻的妇人在里面挑选绸缎,那掌柜的满脸堆笑,巧舌如簧地讨好,一副唯利是图的商贾模样。
难道……公孙先生的消息有误?
展昭心中虽然疑惑,却也不愿就此放弃,再度审视了一番四周房屋布局,心念一动,闪身进了一旁的小巷中。
既然于面上瞧不出破绽,那便只有深入虎穴了,小巷中他窥的私下里无人,纵身踏墙借力,几下腾挪,翻身进了后院。
此刻正值夏季,后院中遍植树木,枝叶繁茂树荫浓密,倒便于他隐匿。
寻了几个小院都未见人踪影,展昭不由得心道古怪,如何这样一个院落,院中既不见家眷,也没有伙计?
更古怪的他旋即便见着了。翻过一堵矮墙,眼前这小院子倒像个堆杂物的地方,布匹就那样堆在地上,虽然不是绫罗丝绢这些贵重织物,但这样随便的堆在露天,这绸缎庄的老板也委实大方了一些。
忽然间想到一个可能,展昭随即上前查看,搬下一匹布来,伸手往布芯中一探,竟抽出半截长刀来。
原来藏在此处……
忽觉得身后一阵寒气袭来,展昭不及细想,猛力抽出长刀,反手一挡,只听金刃交鸣之声,长刀断成两截,他趁这片刻间隙,身形一晃,窜出丈外。
定睛看偷袭自己的人,只见来人一身黑衣,面貌凶悍,吊梢眼中透出凶光,「找死的,竟敢来这里探头探脑?爷今日就削了你的脑袋!」说罢便挥剑攻来。
展昭前番是被他一惊,此刻镇定下来,看他身法手段比那霍恩差了许多,只是他手中那把剑甚是锋利,想来有些难缠,不禁有些后悔未将巨阙带来。
眼见剑锋已到,他舞起残刀,不敢与剑锋正面相交,只是每招都落在剑面上,将那人招式挡开了去。
只见刀光剑影,你来我往,不多时,已是几十个回合过去。
那人久战不下,脸上浮现焦躁之气,忽的大喝一声,挺剑猛刺。他本意是引展昭以刀来架,他便要仗了宝剑锋利与手上蛮力,毁刀伤人。却不想展昭并不用刀,而是身形微动,竟向他剑尖迎了过来。
他正想将展昭一剑穿个窟窿,谁想剑猛刺过去,却被展昭一个侧身,险险擦着胸口避开,他收力不及,人向前冲。
展昭出手如风,左手扣住他右手脉门,右手直取他喉头,抓上喉结一个用力,只听喀啦一声,那黑衣人垂了头松了剑,身子软倒在地。
又杀一人……他不是没杀过人,记得与不记得的,总之他知道自己定是曾过着刀口舔血的日子。
杀人时,没有负罪的感觉,只有能够活下去的喜悦。
但今日不知为何有些异常的激动。
深吸了一口气,双手却仍是有些颤抖,瞥见一旁有口水井,当下将尸体拖到井边抛入,再砸下几块大石。如此掩藏,想来就是绸缎庄中发现少了一人,一时之间也寻不到吧?
待得出了院子,又从小巷处离去,往包府的方向走了好一阵子,心中激荡似乎才刚有些平复下来。
心神一定,展昭便恍然想起这一记杀招的来历,那日笑闹中拆招,白玉堂忽的用这招锁了他脖颈,他一时拆解不得只好服输,那人凑近了笑说─
「猫儿,可服不服?」
彼时都能觉得他呼出的热气喷在自己的脸上,怪痒的……
当时并不觉得有什么,如今想来,却是暧昧已甚,那个人……
猛晃了晃头,彷佛要舍去脑海中那些妄念,展昭抬头看了看日头,只见日正方中火热无比,街上行人多捡着有树荫的地方行走,饶是如此,还多是挥汗如雨的。
下一刻他却不知动了什么念头,提气跃上房顶,施展轻功,于瓦舍梁间纵跃腾挪起来。
倒彷佛希冀这毒辣日头,能替他将这迷障重重的心绪,晒的真相大白。
将所有据点的探察结果都向公孙先生做了详述,包括人员、布局等等一概的都细说清楚,待展昭出得书房时已是黄昏,然后又被王朝几个拉出去小酌,饮了几杯淡酒。
本来这几杯自然难不倒他,只是此时心中有事,回来时夏夜暖风一吹,脑子便有些昏沉起来。
入了南院,正想回房洗把冷水脸,忽的只听「吱呀」一声叫他一惊,一转眼见是白玉堂住的那间屋子房门洞开……
待他回了神,发现自己人早进了房里,目光四下里搜寻,奈何灯火未燃,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清。
房里一片静寂无声,展昭只听得自己的心跳益发的快。
虽然明知此时白玉堂应该已到了陷空岛,但又忍不住这样想─
他会不会,中途折返了回来?那个人行事,总有些出人意表。
房里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暗,他只觉得好像站在虚空里一般。受不了这样的沉静冷清,他试着叫了一声:「五弟,是你么?」
无人应答。
他才想再叫,只听又是一声响动,一股热风吹的窗子啪啪作响,想来是人临走时门窗未曾关的严实,今夜风大,以致被吹开了。
原来,只是风而已……
展昭慢慢踱出房门,经历这样一番心神激荡,头脑倒清醒不少。他忽然觉得方才那一幕就像这七年里无数次午夜梦回的情景,梦中依稀抓住了什么,但醒来手中依旧是空无一物。
他以为那个人回来了,但其实只是夏风捉弄而已……
其实,好想见他……
他好想见玉堂。
记得自从那天长廊上玉堂留了问话离去,他就再没见他的面,连他何时离的府他也不知道。他知道自己是刻意在避开他,一半是歉疚一半是尴尬,还有许许多多纷乱情绪夹杂在一起,叫他如何不却步?
可是如今那个人真的走了,心底极深处的那个声音便清晰了起来。
好生想念……
直想的心绪缭乱,直想的辗转难眠。
那些渐渐踏上实地的安心感觉,竟因为这个人的离去,一下子都消失的无影无踪。虽然七年中他还能强忍这空虚,面上装出平静样子来,可是如今却耐不得了。
因为明明有那样一个人,能够叫他觉得温暖与归属,既知有这样一个所在,他如何能忍住,作出无事人的样子来?
好希望那个人在,好希望那个人一直在……
或者,他去也可以……
就算真是飞蛾扑火,那又如何?
他顾不得了……
这暗夜里闷热潮湿,连风吹来都叫人身上黏黏的,可展昭心中却一片空明起来,坐在院中石凳上细加思索,不时的,还会漏出低低的笑声……
次日上午,书房内公孙策请了展昭与蒋平二人计议如何平乱,展昭铺了地图,指着其中几处据点,「这几处之下都有地道,直通往城外的介子洞。」
这介子洞是庐州城南的一个去处,其中通道曲折复杂,普通人进入多有迷失的,少有人迹,甚是隐人耳目。
「几次都见那些人在其中集会,想来是庐江王召集人手的场所。平乱之时,先生或可派人埋伏在此地,一网成擒。」展昭缓缓说出自己的想法。
「要是事发时,他们往别处去呢?」蒋平在一旁摇了摇扇,「狡兔三窟啊……」
公孙策却是一笑,「何必等这蕃王谋反,既然他迟早要作乱,我们倒不如逼他先反了,立于主动岂不是好?」
狡兔三窟,便叫他连另造那两窟也来不及。
蒋平与展昭互换了眼色,心知公孙策此话,正是暗示最紧要的时刻已然迫近,不由得都是精神一振。
「先生……」展昭忽又想到一事,「庐江王门下那些死士,几番交手,就在下看多是江湖人士,虽然尚未见一流高手,但若只是寻常军士,人少恐怕不是他们敌手……」
不知庐州城的军防,届时包拯能调来几成?又有几成是隔岸观火,有几成是趁火打劫的?
公孙策闻言却不似前番应对的快,只是略想了想,「展兄弟说的事,此事容我与大人商议,再作定夺。」
这等大事,难道事先竟未曾商议?展昭心中疑惑,却不便说出来,看公孙策凝神静思,便说了声告退,先行离开了书房。
听得身后蒋平随即也出了房门,长廊上走了一段,展昭忽转过身,「蒋四哥。」
蒋平被他喊的一愣,「有事?」
「那天看见四哥在北院里抓的那只鸽子,可是五弟有消息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