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儿你做什么?」白玉堂却是一怔。
只听展昭也是愣了愣,闷闷道:「对不住……」
白玉堂待要说什么,眼前人却已然快步匆匆离去。
猫儿,你怎么了?
如何……又是这般生疏模样?
话说清晨演武是多半武者的习惯,自展、白二人来了庐州,清早里交手喂招的勾当从未落下,多是白玉堂陪了展昭演习,招式来往中,他倒依稀可见昔日的情形。
只是这日早间,东院里白玉堂只是斜倚了拱门,冷眼看向场中赵虎、马汉二人正与展昭较量,他二人自是用惯的朴刀,展昭使的寻常铁剑。
刀光剑影里,只见那用刀的虽是以二敌一,却也占不得半分便宜,可使剑的虽是游刃有余,心思却又好像不在这上面。
白玉堂看着马汉一刀横削过去,恰好撞上展昭的剑,若是就此发力,倒正好压下刀去,但那人也不知怎么了,只是随意一抖,竟是敷衍应事的行事。
这一番情形,直看的他眉头紧锁,虽然笃定就赵虎和马汉自然不能将那人怎么样,但这过招之际,怎容得心有旁骛?说起来,自那天去送行回来,那人就有些古怪,这几日里明明是满腹心事了,却偏要作出云淡风轻的样子。
究竟有何事缠绕了他,却又不能向自己说明的─这两项之间,前者叫白五爷忧心,后者叫他恼怒。
看场中那人目光总不向自己这边来,纵使无意扫过,也是赶紧移去了他处,他只越瞧越觉得心头火起。
眼见赵虎和马汉被剑风逼退数步,正各自立了势再要上前,他在一旁忍不住一声大喝:「够了!」
这一声喝,倒叫场中三人愣了愣。
展昭眼前一花,白衣人已掠身到了跟前,「我有话与你说。」
白玉堂这般说了,却不是要拉去哪里,反是看了看在场的王朝、马汉和赵虎三人,王朝先是识趣走了,马汉一插朴刀,也拉着赵虎走了。
东院霎时清静下来。
「五弟……要说什么只管说,先放开手,好么?」展昭口气里有些无奈,方才一番打斗已是全身大汗,但此时被这人扯着手,竟觉得被他握着的地方益发烫起来─
想缩回手来,无奈那人却是握的死紧。
「我偏喜欢这样说。」
俊美面貌上有些煞气,含了风流气的桃花眼瞇起来却是慑人样子,展昭看了他这神情,知道再说什么也是无法了,只得放了剑再回头看他,「那五弟就说吧。」
装什么没事人的样子呢?你这几日躲着我是为什么?你有心事不与我说又是为什么?
你……
他锦毛鼠心里正有无限的话,要劈里啪啦竹筒倒豆子一般全吐出来,却听得院门处有人一声咳嗽,回头看去却是公孙策。
见他手中拿着一方信笺,两人心知是有事。
「正事要紧,有什么话容后再说。」展昭趁他分神便挣开了手,往院门处过去,「先生,有事么?」
公孙策看了看跟在他身后、面色有些不对的白玉堂,叹了口气,显了显手中信札,「庐江王今日差人拜帖来了。」
白玉堂闻言心中一动,往展昭处看去,却看他敛眉垂首思忖。
「这庐江王打的什么主意?」
听公孙策念完了信札,白玉堂紧锁了剑眉,口气好生疑惑。
却原来庐江王今番下书是邀请包拯今夜里前往王府赴宴,只说不拘官场规矩,便装前往即可,并邀请了公孙策以及……包拯身畔的「江湖奇侠义士」。
不消说,这指的自然是白玉堂和展昭。
若是只请包拯,便只是官府上往来,但加上展、白二人,显然是有心寿州之事。
这鱼儿上钩,自然是好事,只是……
「先生,今夜我随大人前往。」白玉堂言道,看了看身旁展昭,「他就不用去了。」
展昭闻言待要反驳,却被白玉堂抢先了一步,「他如今身分尴尬,这藩王想来也多入京述职过,若被他认出影来,只怕好一场麻烦。」
若论理,他说的确是无懈可击,但展昭只觉得心下有些气闷,再一思忖,又有些无奈。想起那日江畔,蒋平所说的那番话……
又是心潮起伏。
「白少侠说的不错,大人也是这般计较。」公孙策点头捻须,「今夜展兄弟且在府中留守,烦劳白少侠与我们一同前往了。」说罢又笑了笑,「今夜只演场好戏给那庐江王看便是。」
白玉堂也是扬眉一笑,看了看展昭,想了想,笑道:「此刻先不和你啰嗦,晚上回来再说。」
看展昭不语,他心下暗自打定主意。
分明已是信赖有加了,为何突然的就又拒人千里起来了呢?
不明不白的被晾在一旁,他锦毛鼠岂有安生的道理?
今夜他好歹定要问出就里。
夏季里日长,到了傍晚,虽天色尚明,庐江王府却已有人抬轿来接。
白玉堂与王朝、马汉骑马行在前头,到了王府,只见府邸并不甚华丽,却是高墙厚壁,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甚是森严,远远地白玉堂便看见方洪在大门口一侧立着。
门口正中处立着一个着红色锦袍的中年人,三分髯须,身材甚高,再走近些,便看出这人眉目间和当今天子有几分神似,想来便是庐江王了。
一行人到王府门前,下马落轿,包拯上前寒暄,公孙策与王朝、马汉依次见礼;到了白玉堂,他却是不揖不礼,只说了句:「白玉堂见过王爷。」再不絮言。
那庐江王神情中倒也不见着恼,「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胜似闻名,久闻锦毛鼠是天下一等人物,今日一见,果然桀骜绮丽,不拘小节,请!」
话是说的中听,可惜忘了藏住眼中杀机。
白玉堂冷冷一笑,随包拯等人入内。
这夜宴中菜肴甚是丰盛,山珍奇果,海味佳肴,色色齐整,只是赴宴的心知是鸿门险局不得掉以轻心,请客的也是醉翁之情意在弦外,如此再好的菜肴进了口也只是嚼蜡一般。
果然酒过三巡,庐江王无意般挑起话头,「听说,今番包大人回乡,一是祭祖,二也是为了我庐州的几桩公案。」
「正是。」
「这也真个是『杀鸡焉用牛刀』,想这庐州一地,哪里用得着堂堂的开封府尹亲自过问。」
「王爷说笑了……」包拯口中这般说,黝黑脸上却是作出些不耐神情,「不过庐州这些公案,也却是再无疑点,审无可审了。」
「如此说来,包大人回京述职时,也可算是完胜而归了?」庐江王说罢举杯饮酒。
下首的白玉堂却是眼利,窥见他虽是作势饮酒,目光却不离包拯脸上。
「下官不过尽忠职守罢了,是否算得完胜,也未可知。」
其实大人很会演戏……听着席上言来语往,白玉堂不禁心下感叹,再者包大人天生面黑,无论是惊喜哀怒,都是面不改色,简直是天赋异秉。一旁公孙先生则是两杯下肚便满面通红,十足不胜酒力模样,旁人也不好问话,省却许多麻烦。
那庐江王听得「也未可知」四字,眼中精光一闪,「听包大人口气,倒像有什么难处?」
「不日便要返京,何来难处?」包拯话虽如此说,口气却是不胜烦恼模样。
庐江王又劝了一杯,目光往一旁王朝和马汉处扫了扫,「一向听闻四校尉不离大人左右,如何今夜只来了两位?不叫本王得见全貌?」
「他二人……另有差事……」公孙策突然插了一言,包拯却是旋即嗔目而对,似是恼他酒后失言。
「原来王爷是要见开封府众人,白某倒是来的不对了。」白玉堂眼见话到此处已说的差不多了,便出言岔开话题去。
「白少侠言重。」庐江王见他出声,立时转了话锋,「本王生平最为敬重的便是少侠这等恣情山水、快意江湖的真风流人物,只可惜身分所束不得随意结交,但本王对白少侠是真心景仰,听得少侠在包大人府上做客,才起意一并请了来,再者当年少侠也曾在开封府任职,何分彼此呢。」
庐江王说罢,举杯相敬。
白玉堂也不推委,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他认定了自己与开封府有关,便是认定了开封府正暗中探察寿州动静……
如此甚好。
于是这夜里庐江王府凉阁席上,主客间虽是推杯换盏,言谈甚欢,其实却是机心斗尽,说不尽的话里交锋,机关暗算。
这夜里月上中天时分,别处早已夜深人静,包府上却又是一阵热闹。原来包拯等人自庐江王府回来,不知怎的公孙先生竟是中酒〈注:酒醉〉,于是做醒酒汤,安排冷敷,熬油费火,好一阵忙乱。
白玉堂也不理会众人,进了府便独自往南院中去,走在回廊上见院门处有人影一闪,心中倒是暖了暖,却又想起白日里的话,当下也不出声,只装出几分醉意来,脚下轻浮着进了院子。
他走了几步也不见那人出来,心里又有些着恼,干脆一个踉跄,眼看要跌倒。
「五弟小心。」有人鬼影般抢到了身边,伸手来扶他。
他暗里一笑,猛的使力扣住那人手臂,整个人便顺势倚了上去,口中还道:「猫儿,这夜半不眠,可是在等我?」
展昭听了他这话不由全身一震,再细看靠在身上这人,月色下虽见他面上有些酒意,但眼神清明,分明是故作了样子来戏弄自己。
说起来他本也确是放心不下,须知今夜里虽然只是去赴宴,但终究是两方首次正式交锋,且事关重大,偏生他不得露面,又如何不待得心焦?是以深夜等待……
只是这番心思,此刻被这人几句调笑里说破,他却是有些恼,有些窘,又有些……
惊惧。
双眼一闭,咬牙将那嬉皮笑脸的人自身上推开,正色道:「听前头嚷着说公孙先生中酒了……怎么回事?」
白玉堂闻言哧笑一声,「什么中酒!自然是装的,慢说他身上有解酒石,就是先生自个儿上阵,有十个人也灌不倒他,猫儿你忘了,当年在开封府,他诓了你我多少酒去……」
「我的确是忘了。」展昭淡淡答道。
白玉堂一怔,脸上笑意,剎那间消逝无踪。
「无事展某便去睡了……」
说着他便要离去,冷不防白玉堂猛地一手扣来,他自然伸手去格。他是随意抵挡,却不想那人是立了心的要挟制他,手上竟用了九成力道,他一个不防叫他扣住了肩,再使力却是挣不脱了。
「白玉堂!」他情急之下叫道。
那人却是得寸进尺,人又凑近过来,「猫儿,别忘了白日里我说过什么……今夜你须给我个交代。」
「……五弟莫闹……什么……什么交代?」他倒抽了口气,面对眼前极近的俊美容颜,心绪一时翻涌,强自镇定了下来,言语却都不利索了。
我闹?究竟是谁在不明不白的闹?交代什么……自然是交代你为何又疏远了我?你不知道我心意也无妨,为何连前些日子的情分也莫名其妙的淡了?
心中有话要说,白玉堂却不急着说,只就着月光,细细看眼前人的模样。
往昔里常觉得这蓝衣人便和中天月一般,清冷温凉,独自一个孤悬了天边,却是亮了无数夜归人的路径。
就连他这身蓝衣,也是取了夜、月的颜色……
突然他瞇起眼来,剑眉也微微拧起。
不为其它,只为眼前人此刻这又恼又窘,微微蹙了眉头,偏过头去的模样,好生熟悉……
便像当年……开封府里,他受不住自己的喧闹,轻嗔薄怒的样子。
看着看着,那颗先前被酒意温了五、六分暖的心,竟是渐渐的冷了下去,神智也益发清明起来。
展昭许久不见他说话,肩上扣着的力道也是慢慢的松了,才觉得有些怪异,却听得他问:「猫儿,你……是不是已经想起什么了?」
他语气上森冷,于这夏夜里,竟也叫人觉出寒意来。
这个人……心思竟灵巧至此……
展昭半阖了眼,轻叹一声,转过头来直看向他,轻摇了头,「我什么也没想起来,只是……那日四哥对我说了……」
眼前又浮现那日江畔码头,夕阳如火,蒋平的话却比这般血色更叫人心惊。
「我那五弟,也已这般过了七年了,本是死了心的,却不想展兄弟你竟又活转过来,想来也是天可怜见……
「我想你若是无心也便罢了,只是近日里我看你待他,也不是全然无心。
「展兄弟,我这个做哥哥自是一片私心说这话,我的五弟,你且看顾着……若是有心,也还望你体恤他待你的情意……」
情意……这两字他当时听来着实惊了半晌,直到舟离江岸方才回过神来。
于是茫茫然返回府中,心下缭乱,又是惊诧这情意骇俗,又是歉疚那人为了自己竟是已心伤了多年,一时思忖之后该如何面对那个人,一时念及自己的心意……又惊又惧。
这情意……
「四哥对你说了什么?」白玉堂冷着脸问,不待他答话便自行笑了,却是眼中无半分笑意的笑法,「他是不是对你说,我这七年里行尸走肉,而我落的这般如此,全是因为那之前对你……生了情意?」
白玉堂手上又加了些力,直扣的展昭肩上生痛。
他都知道了……他都知道了才会疏离有加?他都知道了才会这般冷淡?
「五弟……」展昭紧了眉心看向眼前人,只见他俊美面目似笑非笑,眼中却是一片惨然,恍然想起襄阳城外他挑着玉佩自报姓名时刻,也是这般模样。
这个人为了自己,究竟受了多少苦楚?
「猫儿,你为了这,便要疏远我?」那森冷语气慢慢柔和下来,也轻了许多,「不错……你我初识的时候,我为了名号之争恼你……可渐渐的我见你真个是为了苍生的人,便敬你,再后来,我见不得你那样的不疼惜自个儿,心中只有旁人没有自己,我便爱了你。
「我白玉堂心中绝无半分折辱你的意思,猫儿,难道你要为了这恼我?我爱了你……又是什么过错么?若是有情偏装作无情,那才是错了,不是么……猫儿……」
他声音轻柔,温言在耳,展昭不知不觉渐渐放松下来,只觉得那人气息吐在自己耳畔,痒痒的只叫他心中纷乱。
突然间眼前一片阴影挡了月光,还未反应过来那是什么,展昭只觉得唇上一凉,传来的是极柔软的触感。
些微酒香,钻入鼻端。
他……
展昭神志猛的清明,手上运力往那人肩上一推,硬生生将他推开数步去。
「咳咳……」白玉堂受他一掌,气息翻涌,咳了两声,立稳身形,怔怔看向他,「猫儿……」
展昭恍然,方才那一掌不曾拿捏力道,不知可伤了他没有,待要上前,唇上的触感却是仍未消散,他只觉脸上一阵火热,握紧了拳,终是什么也未说,转身奔入房中去了。
白玉堂只目送他的身影,怔怔站在原地,伸手抚上隐隐作痛的肩头。嘴角,挂上苦笑。
猫儿,若是当年离别之前我这般对你,你是不是也会毫不犹豫地推开我去?
想来是的吧?
原来……不论你记不记得,这结果上头,都是一样的……
第十三章
「展兄弟?」
这日清晨,南院里一大早的便有人叫门,这人也未待房里人答应,径自就推门进了去。
「王朝,你莫非起的早还未睡醒?」
房里是有人不错,却是白玉堂当窗立着,见了来人便挑了眉,「你找那只猫,怎么跑来我房里?」
王朝笑了笑,「方才我去过展兄弟房里,见他不在……」他于是寻思会不会展昭起的早,在白玉堂房中说话?
白玉堂闻言哼了一声,「也不在这里……我先前见他上东院去练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