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棣之华——伊芙
伊芙  发于:2009年03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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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大消息?你就赶快说呗!”

      “我刚才去市镇上,听见一个大——消息!”他不断重复着“大消息”这三个字,急死人。“听说皇上啊,患了重病就要一命呜呼,御医都拿他没有办法,现在只好到处张榜求医喽!”


      那人说得口沫横飞绘声绘色,我坐在一旁听得心急如焚焦心万分。胡虎悄悄转头看我:“不要紧吧?你脸色很差哎……宁常华!”

      我在一片欢呼声中立起来,直奔管事账房。

      “什么?你要纸笔给皇上写信?”官差头子那仿佛永远不会清洗的油光脑袋回过来正朝着我发问。

      “没错。”我用力点头,以十二万分的诚心,“求求您了,大人!我到这边之后从来也没有给您添过什么麻烦,这小小的心愿不能满足我吗?”

      “你还没有给我添麻烦!!”那官差狮吼一般咆哮着,脖子上的青筋目视可见,“半路上就跟人家大漠贵族打架,尽给我们找碴儿!你还没添麻烦?”

      我被吼得耳鸣,脖子随着他的话语一伸一缩。

      “可是……”我明明只有挨打的份啊……

      “可是什么!”他瞪起双目,腰间的长刀仿佛正蠢蠢欲动蓄势待发。“我是个没文化的小官吏,你要纸笔来我这边做什么?不会直接去驿站哪!”

      “噢……”我低垂着头好一阵才明白他话中的含义,用了难以置信的表情猛抬头望他,“大人……您的意思是……我可以去给皇上写信?!”

      “记得快去快回!”他无奈地晃荡着身子抱怨,“就你麻烦最多!”

      “大人!您真是好人!我以后再也不骂你油光脑袋了!”我欢笑着跃出账营,身后传来官差头子的谩骂。

      “小子你说什么!活得不耐烦了!”

      ☆☆☆☆☆

      前往驿站的途中,我为皇上作了一首《万寿无疆》,临到拿起笔来一气呵成。千叮万嘱着交到驿差手中,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那天晚上,我终于还是没能睡着,除去太子的骚扰,又加上了皇上的病情。

      然后日子依旧那样过,直到数月后的某一天。

      那日尘沙飞扬,阴云蔽日,眼看着绵绵细雨将落,忽听前方传来一阵清脆的马蹄声——嘚哒、嘚哒——只见一骑蓝衣白马迅速接近。而后我的心脏就抑制不住地碰碰狂跳,仿佛将有什么大事发生。未等那马儿停稳,梳着官髻的男子迫不及待自马背上跳下,张开金色绸缎楠木支架的轴卷道:


      “宁常华听旨!”

      9.

      我奋力挤开挡道的人群跑出去,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接着就听身后呼呼的衣衫厮磨声,回头看,那几万名苦力纷纷随了我跪下。

      男子低头晃我一眼,开始高声诵读诏书,底气十足:“皇帝昭曰:兹宁常华系心朝廷献文有功,特恢复其史官职务,速命回宫。钦此。”

      “谢皇上恩典。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在地上重重磕了个头,我起身接过圣旨,发现自己的双手竟微微颤抖。

      此时,随行的另两名吏差才驾着一辆双乘马车赶到。刚才念诏书之人摆了一个请的姿势催我上车:“皇上命你尽快赶到,大人切勿耽搁了。”

      我回头在众人间寻找胡虎,终于发现坐在一旁石块上凝视这边的魁梧身躯,于是向吏差打声招呼,转身跑去站定在他面前。

      “嘿!终于要回去啦!”他抬头憨憨地笑,眼中闪烁着几分落寞。

      “嗯。这段时间多谢你的照顾。”我俯身用手捧住他的脸颊,看他眼角泛起一丝泪光,心底难免有些不舍。“我走了你会难过吧?不可以哭哦!”

      “谁!谁会哭啊!”他大力挥开我的手掌,揉了揉眼,“我那是被沙子圪到了。”

      我呵呵笑着给了他胸口一拳:“喂!胡虎!哪天你厌烦了云游四海,尽管来京城找我。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竖起三根手指,“宁常华对天发誓,只要我一天吃白饭,决不让你喝稀粥!”


      “得了吧你!”胡虎站起身,重又恢复平时俯视我的高度,“就凭你这身子也想罩我?还是赶快回宫见你的皇帝,省得他一会儿又是一个不乐意,把你重新丢回这里,到时还不得我来关照你?快去快去!”他推搡着极不情愿的我直到马车边。


      “那我走了,想我的话来京城看我!”我跳上马车,感觉车身震荡了一下。

      “驾!”吏差抖动缰绳,车轮缓缓转动起来。我撩起窗边的布帘子与胡虎挥手告别,他也高举着手送我。

      灰蒙蒙一片的天空终于下起小雨,淅淅沥沥。“啪啪”砸在车顶,荡起“空空”的余音。

      我伸出窗外的脑袋随着马车渐行渐远而慢慢缩了回去,外头很暗,看不清那些滞留在边关的人们此时脸上是什么表情。

      大漠飞逝,青山来袭。我合上眼张口吸气,仿佛空气也变得浑浊,漫搅着雨水的腥湿气味飘进嘴里,咸涩得令人不忍呼吸。

      身心俱疲。我躺倒在马车里,随着车轮轧上碎石产生的小小颤动而陷入梦境。

      ☆☆☆☆☆

      约摸经历了十几日的颠簸,总算来到热闹非凡的皇城。依旧绚丽堂皇,奢华异常。白银廊道每踏一步都感心惊万分,黄金天庭每过一寸亦叫人胆寒半尺,雕栏玉砌红罗绿碧是那可远观不可亵玩的权力象征,仕女娇艳嫔妃媚人则为陛下的御用专署。


      下侍引我去沐浴更衣,退下外套的时候我嘱咐他们不要丢掉,因为上头记载了重要讯息。

      京城的水质就是不一般,清爽沁心,透着丝丝甜味。而在边关,饮用水中都能嚼出黄沙泥块。

      如若不是急于探望皇上,我还真舍不得从那池子里爬出来。

      赶往皇上寝宫途中,太子殿外御花园,我遇见了好久不见的太子梁和宇文尊。

      “宁大人!”太子语带惊喜地叫住我。

      回头。他一袭红锦御袍,黄金镶边,雕花发带,碧玉腰间。大步流星地过来紧紧拥我入怀,真吓人一跳。

      视线穿过太子肩头和宇文尊打了个招呼,我抬手轻轻推开他。

      “许久不见,太子厚爱,臣心领了。”

      “宁大人去看望父皇吗?我们与你同行。”

      太子梁忽略我的冷淡态度,一路上不断寻找话题嘘寒问暖关怀备至,让人丝毫察觉不出他就是当日事件的始作俑者,不知情的人看在眼里倒要以为是我在摆架子。

      寝宫正殿,乌烟瘴气,人气稀薄,侍从慵懒,仕女舒散。

      见到躺在床上瘦骨嶙峋的皇上时,我被震颤住了。原先精健的肌肉好似被天狗啃噬过一般干瘪进去,只露了两条极细的胳膊在被单外,单薄透明的表皮打着皱包裹住丧失弹性的青筋,枝枝杈杈,阡陌交通。


      他的面庞极消瘦,脸色蜡黄,颧骨突出,双目紧闭,乱发四散,形容枯槁。不过几月未见,好似一下老了几十岁。

      我伸出手想要摸摸这样的皇上是否还有呼吸,他却忽然开口,气息微弱:“是……宁爱卿吗?”

      我心中惊恐,竟不敢回答。

      皇上略微偏头,吃力地睁开眼。当浑浊的眼神接触到我的一瞬间,我感到那股帝王的霸气和光芒仿佛又回到了他身上。

      “皇上!”我跪倒在床边,两行清泪刷地滑落。

      皇上闭上眼叹气,手指触到我的发丝,轻轻握住:“爱卿,你瘦了。”

      “皇上……您才瘦了……”我不知该说什么,只是一个劲地俯首痛哭,热泪湿了衣衫,浸没圣上尊容。

      “你们都出去。”皇上朝一旁挥挥手,“梁儿也出去。朕有话要单独和宁爱卿讲。”

      太子皱起眉迟疑片刻,低头看我,我同样不明所以地与他对视。

      太子梁于是行礼道:“那么孩儿先行告退。”

      10.

      直到太子完全退出寝宫,护卫带上两扇沉重的大门后,皇上才又重新睁开眼,凹陷下去的眼窝和凸现出来的颧骨形成鲜明对照。

      “宁爱卿,你受苦了。”他的手指缠住我的发丝一动不动,好似抓着救命稻草。

      我摇头:“不苦,一点也不苦。”

      “你恨朕吗?”

      我再摇头:“臣怎会恨皇上?”

      如果可以的话,我实在愿意恨他,这样就能把近一年来遭的罪承受的怨气全都发泄出来。可是,现在将所有的过错归咎到一个老迈病弱的人身上,有意义吗?

      忽然发现自己是个头脑无比清醒之人,唯及此时,才真正痛恨所谓理智。

      “朕对不起你啊……”皇上的声音渐渐抽动起来,喉头一噎一噎地朝里吸着气,迷蒙的眼瞳笼罩上一层雾气,无比湿润。“朕现才明白,原来只有你终是忠实于朕的,朕千不该万不该让你离开。幸能见你最后一面,死而无憾。”


      “皇上切勿说不吉利的话。您承了天运,贵气逼人,这小小的疾病哪能伤到您分毫?只需静心调养,定能恢复康健。臣早已将《万寿无疆》托人送来,皇上不是看了吗?”


      闻言,皇上的嘴角露出一抹浅笑,自我回朝以来还是头一回见到。

      “爱卿,朕真舍不得你的文才。死确实不可怕,朕知道自己时日不久矣,唯放心不过的就是梁儿。”说到这,他轻咳了两声,胸口随之剧烈地起伏。我连忙伸手替他顺气。


      “太子?”那个精明能干的太子殿下?那个用计无数残害无辜的太子殿下?那个置天下人于死地而绝损不到他毫厘的太子殿下?皇上最担心太子,而不是那些个一看就很轻易能被太子陷害的皇子一二三四?


      “梁儿自小聪颖过人,自视甚高,无论谁都不放在眼里,包括朕。”话虽如此,皇上的表情却似引以为豪,“朕承认朕偏心,一心盼望他能成长为一位合格的君主,所以忽略了其他王子。可是梁儿却不懂朕的心意,他从未遇上过挫折,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从新教蠢动开始,朕便知他在预谋什么,因而决定给他一点教训,要他明白世上绝无平坦到头的路。朕试图阻拦他想得到的东西,未料竟害你吃了苦。”


      我仍然跪在床头,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兜了一个大圈子,回到原地,发现整个过程不过是皇上教导自家小孩而布下的局,却叫我蒙着眼在里头一股脑地团团转。他是皇帝,可以用整个天下来给孩子上一堂名为现实的课,而我又有什么能耐依靠自己活下去呢?胡虎,原来你的原则到了纸醉金迷的皇宫大殿便派不上用场了啊!


      “宁爱卿!”皇上干涸的手骨猛地握住我垂放一旁的手臂,吓得我险些就要挥开他。“我死了之后,梁儿就拜托你了。”

      “我?”我诧异地抬眼。为什么是我?

      “这是皇命。”

      他用坚决的眼神直直看着我,望进眼底,射到心窝。即使被病痛折磨着,那股叫人不容拒绝的王者之气毅然更胜一筹。

      “臣遵命。”

      ☆☆☆☆☆

      陪皇上聊了一整天,直到傍晚,看他脸上稍有点血色我才敢回史官大院休息。刚踏进大门,就见立在庭院中央香樟树下的宇文尊回过头来看我。

      “你怎的有空来?”我引他进去坐,吩咐下人上了杯茶。“不用陪着太子吗?”

      “嗯,我过来探探你。”他端起瓷杯,掀盖吹气,姿势十分标准。“在边关没吃什么苦头吧?”

      “吃了不少苦呢!”我很满意地看他被热茶烫到舌头。

      “怎么?有哪里受伤?管事的让你干重活了吗?还有……”他激动异常,恨不得直接扒开我的衣裳看看有否留下疤痕。

      “唉!别提了。苦啊……”我低头假意叹气,实则避开他窃笑。“半路上遇到一头凶残无道的金毛熊和一头仗势欺人的大棕熊,见到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劈拳挥掌就把我左脸打得肿了半个月。”


      “熊!?路上竟然有熊?你们走的什么路线啊?”

      我不理大惊小怪的他,自顾自接着道:“草鞋坏了,赤着脚赶路,地上的石子煤渣全部嵌进脚底,痛了我几十天。一到边关又要跟一群野兽争抢食物,还得从早到晚干体力活,成天腰酸背痛的。那边供人喝的水里全是泥沙,涩口得紧。晚上又睡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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