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天地玄黄,阴阳五行,吉日良辰,祭天大典。圣上亲临,敬求万福。
“皇上洪福齐天!万岁万岁万万岁!”万人齐呼,声震八方。
天时,地利,人和。
桂龙门外,众臣伏跪叩首,持戟士兵排成两列长龙,一路蜿蜒,直至鲜红锦旗飞扬的望神天坛。
天坛之上,飓风骤起,金绸缎、蝉丝衫,迎风舒展。
圣上龙骨,屹立风中,天赐霸气,气慑九州。
他手持金盆,镶珠嵌玉,盆中之物,红蕙白芷。唇角轻扬,剑眉微挑,一炬圣火,火光击天,芬香四溢,残芳久滞。
天坛旁,小小的我一身红衣锦袍,抬头仰望皇上英姿,眼眸中流泻出无限敬仰,不慎陶醉。跪在身边的宇文尊见状,连忙伸手摁下我的脑袋。
“用心点。”
祭天仪式既毕,圣上起驾回宫。人潮随之渐散。
我环顾天坛四周,找了棵绿意犹浓的大树爬上去远眺蛇行长队,威武生气,气势如虹。
“刚才你没有认真祈祷。”宇文尊不知何时靠过来。
我朝他痴痴地笑:“乘着祈祷的空闲,我许了个愿。”
他瞥我一眼,口气十分不屑:“哦?是什么?”
我双手插腰,迎着夕阳立在大树干上高声道:“长大以后,我要侍奉皇上。做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皇上最宠爱的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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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个孤儿。
一个雨天的清晨,敬天寺殿堂外忽然传来婴孩啼哭,住持“吱呀”地推开木门,就见地上裹在襁褓里孱弱的我。他迟疑片刻,将襁褓抱进庙宇,轻放到佛像前的垫子上念起经来,霎时之间佛光普照,开云见日。
一片白色花瓣飘落,住持回头望窗外开得正盛的常棣花,遂击掌决断:“好!就叫常华吧!”
当日婴孩的贴身衣物间夹了封简函,说孩子姓宁,因此我的名字便成了宁常华。
至于宇文尊那小子。他其实是大将军宇文豪的儿子,也是宇文家顶顶宠爱的独子,不知为何会被送来敬天寺吃斋。
总之我们两个有孽缘,第一次见面就开打,打得头破血流惨遭重罚,关在同一间空房挨饿受冻面壁思过。他还不住抱怨我的不是,向我炫耀自己在家多么锦衣玉食衣来伸手,于是我又赏了他两拳。
直到现在,他还记得那个仇。
“哦~好崇高的理想呢!”宇文尊的口吻里清清楚楚刻着嘲讽两个字,“要不要我跟父亲大人提一下,帮你觅个什么礼部郎中的职务,好亲近皇上啊?”
“免了。”我一脚把他从树上踹下,“我才不像你,没了‘父亲大人’就一事无成!”
“那可是你说的!”宇文尊骂骂咧咧从地上爬起来,用手指我,“你,你……千万不要后悔!”
瞧他那德行,就一个字:呆。
于是我毫不犹豫地冲口而出:“放心吧!才不会后悔!”
事实上,说完那句话之后相当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在后凇R蛭捞煲鞘礁展钗淖鹁捅凰母盖状笕私踊丶遥倜挥谐鱿衷诰刺焖隆6贾毡С肿畔胍袒噬系男拍畹奈胰匆恢泵挥姓业浇氤⒌幕幔蔚椿囊啊?
那一年,我只有7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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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过了很久,久到都不记得是哪一年的事了。某日本人酒后诗兴大发,提笔作了一篇赋,内容约摸是借着女子的口吻谴责负心人始乱终弃的故事。天知道我当时其实是醉迷糊了,对于自身性别根本难以明辨,此烂文才得献丑于世,没想到偏偏被个吏部的管事看到,拿去呈给皇上过目。
而最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我竟因此有幸面见圣上——那个气宇不凡高高在上,我心目中唯一敬重爱戴的皇上亲自召我入宫!
我花了比平日多两个时辰精心挑选服饰及配件,两个时辰妆点头发及面容,还有两个时辰平复过于激动的心情,这才踏上前往皇城的道路。
一路上车马喧嚣,人群熙来攘往摩肩接踵。我一心顾盼着快些见到皇上,总觉时间过得太慢,而道阻且长。
皇宫大殿,白银廊道,黄金天庭,雕栏玉砌,红罗绿碧。仕女娇艳,嫔妃媚人。人间仙境,只可远望,不宜久留。
“朕十分欣赏你的《弃妇赋》。”皇上说话的时候唇角轻轻上扬,眉宇间透着点皇室独有的霸气,却不给人以压迫感。一位随和而又极具王者风范的君主。叫我看得差点入迷。
“承蒙皇上厚爱。”
“朕最近命人修一部本朝的史书,恰巧缺少一名主修史官。你看你能否胜任此职务?”
闻言我心惊了一下,仿佛多年来未完的心愿突然实现了一般,难以置信。
没有过多考虑,我顺理成章地接下了这个任务。
“臣自当尽力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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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太监引我出宫,说很快就会接我入驻史官大院。
我闲来无事四处张望,欣赏美景的同时欣赏美女。回眸间无意瞥见一抹熟悉身影端坐花坛正中石凳之上。只见那人手执黑子凝望面前石桌上的棋局蹙眉沉思,石桌另一边的人隐没在花丛中,不得而见。
“宇文尊!”我大叫着走过去,丝毫不理会身后吓傻了的小太监。
“宁大人!你不能过去……那边是……”
“宇文尊!你个没心没肺的!”
手中棋子“啪”一声落地,石凳上的人回首。他看着我走近,不发一语,眼神漠然得好似我认错了人。我于是瞪着他,忽然不知该说些什么。
时间在沉默中飞逝。
“宇文。他是谁?”石桌那头的人终于发话。无论那人是谁,我此刻由衷感谢他肯打破沉寂。
宇文尊朝对面金缕玉衣的男子摇头:“我不认识他。”
“这样啊……”男子微微颔首,高声喝道,“来人!把他赶出去!”
“遵命!太子殿下。”
2.
我发誓,如果宇文尊这乌龟王八蛋再出现在我面前,一定要让他断子绝孙不得好死!
从皇宫回来三个月了,我搬离敬天寺也有一段时间。著史的工作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除了要对实事严密关注,还得饱览经史子集。光是研读前朝史书的课业就已显得十分繁忙,间或还要应召入宫为皇上创作诗赋以供闲娱。
每次入宫面圣都要路经太子殿前御花园,我总是战战兢兢快步行过,生怕被人认出自己就是当日那个胆敢生闯寻衅的不善之徒。
那日前去大殿,我又疾步如飞。人未到殿上却已先听闻皇上正与人诵读我的诗赋,于是悄悄躲在殿外偷听了一阵。
“他的诗文孩儿已全部阅览过,果然写得精彩。大多铺张恣肆绚丽奢华,令人恍若置身异境飘飘欲仙。不过相较之下,孩儿更为欣赏早前的《弃妇赋》,诗句虽不华丽却生动逼人,弃妇形象跃然而出,寂寥冷清之感看后仍余荡心中难以自拔。”
“果然英雄所见略同!朕也这般认为。”皇上的口气颇为赞赏,“对了,等会儿他要来,你可以亲眼见见本人。”
“噢?孩儿早就想结识这位奇才了。想必他定是个超凡脱俗的清雅之人吧。”
听到这里,我知道现在该是出场时机了,随即长袍一挥大步朝里迈。
“臣参见皇上!”正得意间,猛抬头望见站在皇上身边的人,我一个踉跄险些没撞上门栅磕破头。
太子瞪大了眼目睹我跌倒在地的全过程,撇过头去憋着没笑出声。我尴尬得直想自己去撞门栅自杀。皇上有这么多皇子,偏偏我不幸,每次出丑都遇上太子梁。
“爱,爱卿平身。”皇上开口替我解围。
“……谢皇上。”
“噗哧!”太子终于没有忍住。
好吧!我承认自己既不超凡脱俗又不清雅。但是当面嘲笑也太过分了。
我红着脸陪皇上闲聊了很久,始终不敢抬头看太子。明明应该是个快乐的会面——和我喜欢的皇上单独交流诗词歌赋。为何太子偏爱干坐在那儿挡我视线?我知道他的鞋子裤子衣服质地都很着实又漂亮,承袭皇上的坚实身子穿着那些东西也十分得体威武,当然他的脸庞应该更加无可挑剔。但我就觉得碍眼。
迫于越来越沉重的压力,我借口向御书房借编史的参考古籍先行告退,皇上雅兴未尽约定来日再续,我自欣然接受。没料想太子在身后补了一句:“宁大人如有余闲,不妨也来太子殿一起研讨诗赋。”
闻言我差点再度跌倒,敷衍着笑退出大殿,这才抹掉颈脖子上如雨冷汗。
慢慢踱去御书房的路上又要穿越太子殿御花园,我才把脚伸出一半,竟然发现宇文尊坐在石凳上,气得瞬时双眼烧红七窍生烟,恨不得立马上前掐死他。
辱蔑之仇不可不报,断子绝孙的誓言也非实现不可。可惜我今日气脉不顺瘟神罩顶,出行不宜外加谢绝动怒,遂决定放他一马,咱们来日方长。于是一个转身迅速往反方向前行。
“宁大人!”不知哪儿跑出来不识好歹的小太监叫住我,嗓门大到不是聋子都能听见,“您不是要去御书房吗?应该走这边!”
我回头捂住那家伙的嘴警告:“再敢叫就把你扔进池子里喂鱼。”
小太监面色发青,颤颤巍巍地点头。我刚松口气,就被一只孔武有力的大手握住肩膀,疼得眼泪都要流出来。小太监见机立即逃跑,走两步还不住回头望。
今天真是什么倒霉事都被我碰上了。最不想看见的两位大人一个接一个在面前晃悠过去,他们兴许是说好的吧!
我深呼吸回头怒瞪宇文尊,皮笑肉不笑:“哎呀!宇文大人,幸会幸会!传闻您是大将之后驰骋沙场英勇无敌,方圆百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今日一见果然英姿飒爽气宇轩昂金光闪耀,看得我是头晕目眩自叹卑微不敢正视,实难当着您的面枉自狂言,在下告退!”
“宁大人?”宇文尊若有所思,依旧紧抓住我的肩膀不肯放。要是时光倒回几年之前,我一定赏他一口牙印外带一招如来神掌,可惜今非昔比。
“你难道是……”他忽然把我另一只肩膀也掰了过去,仔细审阅我的脸。这家伙难道不知道自己力气有多大?
“你是宁常华?宁常华!好久不见!”
见他摆出惊喜的表情讲以上这段话,我真想很不给面子地把昨晚残羹剩饭吐来给他看——前提是那些残渣还没有消化殆尽的话。
推开他,假意拍拍身上的灰尘,潇洒地作个揖:“大人抬举我了。如我这般出生卑贱草民一介,怎能认得大人您呢!”我刻意强调了“大人”二字。
“宁常华,你的脾气怎么都没改过啊!动不动就生气对人冷嘲热讽的。”宇文尊呵呵笑得好似我在无理取闹。他伸出手来帮我梳理被风吹乱的头发,我急忙后退,不明所以地望他。
“我跟大人很熟嘛?两天前还是陌生人,从不相识吧。”
“哎呀呀!宁常华啊!我怎会知道你竟长成这么一个标致的俊俏人儿了呀!我们分别的时候你还又矮又肥又黑,丑得要命!”我发现几年没见这小子,他早已得我真传,简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说话比我更毒。
“那还要感谢你赞美我现在的长相啰?宇文尊你个没良心的!回家之后都不知道偶尔来敬天寺看看!住持成天叨念你,把我当发泄怨气的对象。我那时候每天都盼着割下你的脑袋以祭拜受骚扰的耳朵!”
宇文尊张开嘴,我没给他发言的机会,继续戳着他的胸口抱怨下去:“终于在这边碰上你,竟然还装做素不相识的样子,害我在太子面前丢脸——皇上最宠爱的太子啊!你死一千次都不足惜!王八蛋!你说要怎么赔偿我!你说啊!”
“好吧好吧!就当全是我的错好了。”他用力抓住我的手指,将脑袋凑近低声道,“你如果不想更丢脸的话最好不要继续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