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木秀于林
虽然唉声叹气了大半夜才迷迷糊糊睡过去,第二天还是一大早就醒了--在师门早起练功已经习惯了,虽然脑袋昏昏沉沉,却也睡不着了,索性起来练了一趟拳脚,就出门四处溜达。
这王府很大,碰上去放羊的老头闲聊,说这是前朝一位大富商的宅第,因为璐王十年镇守边关,有大功于国,几年前当今皇上在皇太后六十大寿时为博母后欢心,特地命地方上在这山温水软的风景胜地修此豪宅供璐王休养后半生,为此天下无不盛赞圣上孝思厚德,手足情深。
我绕王府转了一圈,足用了小半个时辰。看着高峻的宫墙和透着富丽的琉璃瓦,怎么看这也是个很享受的所在--不由对田峰昨天说的璐王日子很不好过产生了怀疑。
平儿派来伺候我的小厮叫小砚,说王爷每天吃过早饭都会到前厅议事去。于是我也入乡随俗,吃完饭就让小砚带路往前面议事的钦安殿溜达。
走了没多远,就看到陈湘缓缓过来,晨早的阳光下,他一袭淡色长衫如镶上了金边,越显得像天上神仙一般秀逸出尘。我本来就没睡够头脑不清,看着他更恍恍惚惚的不知想些什么。直到小砚推了我一把,才听到他说:"爷,王爷跟你说话呢。"
我"啊"了一声,这才看见璐王不知什么时候来的,问我昨晚休息得怎么样。我连连点头,说"挺好的"。见陈湘垂手跟王爷问安,才想起我这么直眉瞪眼的有点失礼。
璐王爷没再理我,转脸向陈湘道:"竹声,酒醒了么?头一次见你醉成这样。"
陈湘脸色微红,垂首道:"湘儿量浅,又却不过众人敬酒,昨日实在是失礼之极,以后再不敢沾酒了。"
璐王笑道:"不妨事,谁还没喝醉过呀?这就是我跟你说的顾峋风,昨天在长春楼也见过面,你们一个是诗坛魁首,一个是武学奇才,少年才俊,好好亲近亲近。"
我巴不得跟陈湘亲近亲近,上前两步,一边笑道:"我叫顾峋风,南海派的,昨天看见你大显神威,一举夺魁,好风光呢"。
我本来要跟他把臂相交,手伸到一半,却正赶上他双臂抬起,拱手为礼 --"久闻南海一剑大名,以后同府共事,还请顾兄多指教。"
璐王当先而行,我和陈湘跟他一起到了钦安殿,已经有十来个人侯着,璐王把我介绍给大家--除了田峰这个飞虎卫三队统领我认识,还有一二四队共八位正副统领,有三位在外头办事我没见着;还有负责刑名、钱谷、以及河工漕运的几位文官。陈湘的职位是负责往来书信及文案--当介绍到我是小郡主的师父时,众人对我肃然起敬,而我刚刚放松的心情登时又沉重了起来。
散了会,除了有急事被派出去的两个,中午王府设宴给我接风,同时贺陈湘赛诗会夺魁--这回人多,终于有了大师哥家宴客的排场,不过席间伺候的都是侍卫,加上军旅作风的璐王爷不喜多言,虽然众人轮番向我和陈湘敬酒,还是觉得气氛谨肃。
我本来是爱说话好热闹的,可是被小郡主拜师这件事搞得头大如斗,实在是没心情说笑话,好在璐王府的酒都是上好佳酿,于是酒到杯干,众人连称痛快。陈湘有我这个模版在前,加上年轻面软,推脱不过,也不好意思不喝。我看他三杯下肚就有些醉眼迷离了,伸手接过他的杯子道:"他不能喝,我替他吧。"
飞虎卫一队统领焦公谨年近四十,是武官之首,见我要代陈湘喝,道:"顾少侠,久闻南海派内功深厚,个个都是海量,您要替小陈公子,那可得喝双份。"
为了祝陈湘早日蟾宫折桂,今天喝的是三十年的状元红。这酒后劲大,十来个人每个人敬一杯就是一斤半,我都喝了两圈了;要再两圈双份下来,只怕当场就得翻倒。陈湘"啊"了一声,站起来道:"我还是自己来吧,陈湘年轻,这两年多承各位抬爱指点,我原该敬各位兄长的。"
璐王看他摇摇晃晃地站着,吩咐道:"竹声酒量浅,别喝这个了!去里头找平儿,把那水晶葡萄酒拿几坛来。"钱谷师爷古澜江道:"冰镇的西域水晶葡萄酒?还是去年御赐的吧?我们沾小陈公子的光,也能享享口福了?"众人无不喜动颜色。
不一刻侍卫捧上酒来,却只一小坛,禀道:"平姑娘说就剩这一坛了。"二队副统领女将林红缨心直口快,道:"还不够一人一杯呢。算了,留给小陈公子自己喝吧。"璐王眉头一皱,道:"什么话?"伸手在泥封上一拍,清冽冰甜的酒香四溢,我是个好酒的,闻到这酒香,登时食指大动,不过看这一小坛还不够我一人喝的,当即拎起一坛状元红来,道:"我还是喝这个过瘾。"
陈湘接过葡萄酒,道:"小弟酒力不胜,借王爷的御赐佳酿,亲手给每位兄长斟一杯以示敬意。"当即从璐王开始,一人一杯斟了亲手奉上。我坐在他身边,斟到我这里,眼看着坛子倾尽只剩了一半。我刚要说话,他却举杯直接递到我嘴边,压住我下唇,抢着道:"顾兄,你我倾盖如故,相识虽短,多谢你连番眷顾,小弟敬你"。
我见他脸上带着笑,眼中却颇有凄凉之色,禁不住一呆。还没回过神来,他已将杯子放在我手里,左手抄起自己杯子,作势倒了一杯,抬袖遮住杯口,向众人道:"这两年多承王爷眷顾,各位兄长姐姐照应,小弟先干为敬。"便作势一饮而尽。
后来一连几天我脑子里老闪过陈湘的眼神--那清水一般的眸子,为什么总是淡淡的?为什么会隐隐凄凉?名门望族的贵介公子,少年才俊,前程似锦,可是他为什么不欢喜。他有什么事不开心?
我是个直肠子,第二天实在忍不住,索性便去找他,反正我得了王爷许可,熟悉一下府中人事--陈湘所在的文菁楼,有各种文事档案卷宗汇编!他正在拟一篇奏稿,我便在一边翻以前的往来信函。
许多上报朝廷的奏章,与各地军政大臣的商文都出自陈湘手笔--我去年在武林盟主大师兄家里跟着料理过一些生意上的事,自己虽不会写,还是明白一些关节窍要的,没想到陈湘看着不言不语、文文弱弱的,笔锋却柔中带刚,人情练达,真可称得上是刀笔深刻--小小年纪这么能干,怪道璐王当他是左右手,一刻也离不开!
直待他写完了吩咐人去誊抄,我才过去,见他额上冒出了细细的汗珠,伸手拧个凉手巾递给他。他道声谢谢,擦了擦手和脸,道:"出去走走吧。"
一路溜达,我没话找话,便问他刚看到的一些升迁调转的公事,他也不隐瞒,一件件细细讲给我听。
我逐渐明白过来:"怪道人家说"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这里头学问还真大啊--那朝廷用这明升暗降的法子,是要逐渐把王爷给架空了啊?"
陈湘点了点头,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自从三年前皇太后过世,王爷他,很不容易!"
我看着他道:"所以你才这样帮他?"
陈湘回过头来,淡淡地道:"人以国士待我,我以国士报之--王爷就是性子有些急,其实人很好的。"
我苦笑:"他对你好,你当然说他好!"
陈湘看着我,郑重地说:"王爷很信任你!不过他的性子,越是自己人,要求越严,顾兄不比我们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你在王爷心里,分量很重!时候长了,你就知道了!"
我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问道:"你不欢喜,是因为他待你太客气了吗?"
陈湘脸色"刷"的惨白,瞪我一眼道:"你胡说什么。"
(六)御酒风波
我叫声"陈湘",腾身追出两步,却见花丛中一个小小身影直窜出来,险些跟我撞个满怀,幸好我收放自如,急忙止步,叫道:"云儿!"
小郡主碧云直撞到过来,我使个"卸"字诀,拎着她身子绕着我转了一圈,轻轻巧巧地放在地下。
小姑娘吃了一惊,看到陈湘的背影,叫声"湘叔叔!"陈湘却早去得远了。小郡主回过头瞪我一眼,猛然间跳起来,惨叫一声道:"我的蝴蝶!"
我抬头四面看看,蝴蝶?不远处果然一只玉色大蝴蝶在翩翩飞舞--原来小姑娘在捉蝴蝶。我正想好好改善师徒关系,一缕指风弹过去,那蝴蝶应手而落。
小姑娘直扑过去,拣起来一看,急道:"你又杀了它!人家好容易等它俩变成蝴蝶,你全给杀死了!"
我大吃一惊,见小姑娘狠狠瞪着我,低头看看,没见另一只啊!直到抬起脚来,才看到脚底下那只被踩烂的蝴蝶--刚才只顾了躲她,谁还在意脚底下有什么东西?
看着小姑娘咬牙切齿地恨恨离去,我简直欲哭无泪。我的神啊,拍马屁拍到马脚上,谁知道这蝴蝶是你养的啊--我要是知道这两只蝴蝶会引出那么多事来,打死我我也不敢碰它啊!
第二天小郡主按父亲要求到我这里来报到,我跟她说了些南海派的情况和规矩,看她一直对我横眉冷对,只好打发她先回去--分析了一下自己的基本情况:虽然上司和同僚相处都不错,但我的工作是对小郡主传道授业解惑,现在师徒关系交恶,我说什么她都抵触,让我大伤脑筋!
想来想去,中间找个人给转圜一下比较好--平儿是内眷,我接触不便,不过小郡主好像对陈湘很亲近,所以我就去找他商量对策。
我还怕他因我昨晚的唐突之言生气,陈湘倒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听我说了拜师和结怨的经过,说小郡主的脾气性格受父亲遗传,比较刚硬,不喜被人强迫,答应小郡主过来时会帮我美言两句。让我先搞好关系,再考虑教她武功。
我听他不生我气,还答应帮我,心头高兴异常。午饭也老实不客气地跟他一起吃了。陈湘性子温和,小郡主很喜欢他,女孩儿家学琴棋书画似乎更好,可王爷为什么非逼着她跟我学武--我二人说来说去,似乎只有一个目的:王爷要她拜我为师,只是希望有什么事情时,我这身功夫能保护郡主!
我来了几天,从几方面得来的信息,似乎都对璐王爷不利--功高镇主也罢,一山不能容二虎也罢,总之当今皇上对这位弟弟璐王已颇为猜忌,璐王府表面风光,其实岌岌可危。于是我郑重地问陈湘:"璐王要是有什么事,你打算怎么办?"
陈湘不理我,自顾自道:"武林豪侠,一诺千金,你住一阵子,带着小郡主回南海吧。"
我说:"我大师哥和王爷过命的交情,我当然责无旁贷。你呢?"
陈湘微微一笑,道:"我还是那句话,他以国士待我,我以国士报之!"
我变了脸:"以死相报?"
陈湘道:"这么说还为时过早,也许还能转圜呢--听说当今圣上身体也不大好,大不了委曲求全,忍得一时是一时。"
我郑重地看着他:"陈湘,你记着,我不想失去你这个朋友。"
陈湘半晌无言,道:"谢谢你。"
话都说开了,都觉得轻松,虽然也有些悲壮的意味!我要走的时候,陈湘突然叫住我,到后头捧了一小坛酒出来,递给我道:"王爷上个月赏的,说是琉球国进贡的,你喜欢喝酒,送你吧。"
我接过来,一看那坛子式样古雅,就知有年头了,只怕也是御赐的极品佳酿。知他不喜喝酒,也就不推托,喜滋滋的抱了往回走。
我这人好酒如命,要知好酒如佳人,可遇不可求。一边走一边将手中酒看了又看,这琉球国的贡品,连封盖也和中原本土的泥封不同,却是和坛身一样的陶盖,我撬了半天,后来才发觉是以螺纹拧着的。将盖子扭下,看坛中酒色深碧,醇风醺醺,中人欲醉。心中喜之不尽--知我者陈湘也!
正自陶醉不已,就见伺候我起居的小砚急匆匆奔过来,说前头来了朝廷钦差,王爷让出去侯旨,我赶紧拧紧瓶盖,将酒坛子递给小砚,转身便往前头去。走到一半,却见众人簇拥着一位四十来岁的胖子过来--这人看袍服不过三品,璐王爷亲自陪同,显见便是钦差大人。难道这么快便办完了事逛园子来了?
好在我并无职衔在身,就没接旨也没人追究。跟人一打听,原来朝廷下旨调焦公谨去福州剿灭海寇--这一年来璐王手下干将已被借职调走了三四位,大家也都习惯了,逆来顺受,尽量不撕破脸,只求陪好了钦差,上天言好事即可。
哪知这位钦差看着好说话,晚宴上好酒好菜都上来,却阴一句阳一句的嫌璐王不拿他当回事!能说会道的古师爷套了半天词,钦差大人才说想讨杯酒喝,打了半天太极,原来根子在我身上--我打开陈湘给我那琉璃国的贡酒,身上便染了酒香,这位钦差也是个好酒的,这细微的味道差别旁人不在意,他却辨识极精,一闻便知是酒中极品,这晚宴上酒虽也不差,又怎是御赐美酒可比?
众人摸不着头脑,我和陈湘却听明白了。我哪敢怠慢,再贪杯也不敢自秘,赶紧亲自回去取了来奉上。这酒还是春节时当今皇上赐下来的,若非陈湘不好酒,哪里留得到现在?
这晚宴终于把钦差陪高兴了,大伙才算放了心。哪知第二天一大早,王爷的侍卫便来传我速去。急急赶到钦差大人的宿处,只见院中忙忙乱乱,大夫、下人、厨师和昨日与宴众人站了一大堆--好半天才搞清楚,钦差大人昨晚宴会后上吐下泻,不知是得了急病还是吃得不干净了,所以叫了大伙儿来查问。
查问半晌,与宴众人除了璐王爷有类似情况,别人并无不妥,而只有王爷和钦差大人共食过的只有一样,便是独此一坛的琉球国贡酒--这下大家的眼光都集中在我身上。我摸一把头上冷汗,扫了陈湘一眼,他眼中也满是惊异之色,看看我,看看璐王,咬着嘴唇一言不发。
好在那坛子式样别致,寻出来也容易,坛底还剩有一点残酒,大夫查验一番,倒也不是什么毒药,只是寻常泻火用的巴豆,开了几剂温汤让王爷和钦差服下,也就没事了--可是身体虽没事了,堂堂璐王千岁和钦差大人上吐下泻了一夜,折腾得手脚发软,这脸色可别提多难看了。
众人都看着我--王府守卫森严,也没别人进得来,这事明摆着是府里人干的。而酒里不下毒药下泻药,明白着只是要整人,而嫌疑最大的就是我:
第一、酒是我拿来的,我有作案时间;
第二、我好酒如命,恨钦差夺了我口中美食,所以要整他,有作案动机;
第三、我性子飞扬跳脱,敢说敢干,又刚来不知道得罪钦差的利害,符合我的愣头青本色!
可是我真的没干啊!我瞪着陈湘:"你整我?"
他跟我大眼瞪小眼:"不是你干的?"我气得,偏又无以自明--难道有人故意惹钦差生气,借以陷害璐王?可是要不是这鬼钦差比狗鼻子还灵,谁能想到他会管我要酒喝?他说出来我立即就回去拿,别人也没有时间往里头下药啊!
除非酒里头早就下好了药,那是有人要整陈湘?或是朝廷赐酒时要整璐王?可是这酒是半年前赐给璐王的,璐王上个月赏给陈湘的,这种害人方式太白痴了吧?何况要害人怎么会放泻药呢?难道是小砚故意整我?我没得罪他吧?
我大脑飞速旋转中,还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就听陈湘低声道:"我相信不是你!你就说酒是我给你的,一切有我承当。"
我没来由地大怒:"我用你承当?"
璐王爷满脸黑线,恨恨盯了我半天了,咬牙切齿地道:"顾峋风!你怎么解释?"
(七)六十军棍
陈湘迈上一步,道:"王爷,那坛酒是我送给峋风的。"
璐王怒道:"是你往里头放得泻药?"
这种事谁都不会信,陈湘明摆着不是那种人,他道:"不是,或是旁人开玩笑也说不定,这酒自去年王爷赐给陈湘就一直在我那儿放着,我没细看,就拿给峋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