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蒹葭————吹不散眉弯[上]
吹不散眉弯[上]  发于:2009年03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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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点点头,身子往床里挪了挪,空出一半床铺来,看着他道:"你累不累?累了就上床来歇一会儿吧"
陈湘不能适应我的跳跃性思维,愣了一下,摇摇头道:"我不累。"
我神色黯然,道:"对不起。"
陈湘伸手摸了摸我的额头,以确定我有没有发烧。
我是从看书想到小砚的话,陈湘和我不一样--我从小练气打坐,就以为他也喜欢盘腿坐着,其实他盘坐一会儿腿就发麻;椅子倒有靠背,他背上有伤却不能碰,所以我怕他累着。
我握住他的手,叹道:"这璐王爷也真会惩治人,要是我伤在后背,就不会妨碍行动习武;你伤了腿脚,也正好可以尽情地在床上看书--非给反着打,闹得咱俩都不自在。"
陈湘哭笑不得:"老兄,你以为挨打是奖赏?还有挑肥拣瘦的啊?"
我明白过来:"是,受责罚吗,当然怎么难受怎么来--你也受了伤,回去好好歇歇吧,你难得休几天病假,别只顾了陪我了--"枕上诗书闲处好",我也跟你学学,自个看看书,也长点学问。"
陈湘听我一语道破他的本意,倒有些不好意思,嗫喏道:"峋风,我不是不想陪你,不过我的伤基本上好了,明天该去做事了--耽搁了两三天,不知积下多少文案要处理。"
我气往上撞:"他用人也忒狠了吧?打得这么重,就让歇两天?"
陈湘忙道:"不是他让我去的--只是现在形势紧迫,上面步步相逼,我不放心。"
"文菁楼不是还有旁人么?"
陈湘压低了声音:"其他两个只是抄抄写写,都不了解全局--你也知道,朝廷里猜忌得很厉害,不过王爷素有清名,上头拿不住什么把柄;加上边关领军众将有几位是王爷当年带出来的,还能勉强维持住平衡--不过局势微妙,瞬息万变,信件邸报上一字之差,很可能就代表局面的微妙变化,有些事若不熟悉情况的根本就看不出来。"
我目瞪口呆--原以为陈湘就是吟诗作对笔杆子厉害,原来他还是璐王府的情报分析专家。此刻没有外人,陈湘便细细给我说了璐王府的形势--原来朝廷五年前便命璐王来治理江南水患,圣旨上写的是"代天出狩,便宜行事,江南督抚以下听从调遣",可是真整修堤坝时钱粮人夫都不凑手,查出了许多亏空贪污。
璐王爷嫉恶如仇,严刑峻法杀了几个贪官,江南百姓拍手称快,不过其中有一个是为人所污,确实是有点冤枉--幸好当时皇太后还在,没得大处分,就"严旨申斥"了一顿,以太后修佛、上天好生为名,收回了先皇钦赐的尚方宝剑,不许他再随便杀人。
后来太后过世,兄弟俩生了嫌隙,官场势利,表面上不敢得罪王爷,真用钱调人时不免以各种名目敷衍塞责。璐王是急性子,可是参奏上去,不是留中不发,就是各打五十大板,所以气闷起来不免打骂属下出气--直到后来遇上陈湘,婉转开解着劝他以和为贵,事缓则圆,跟江南官场总算不再势同水火。
可是近年皇上身体越来越差,对这个兄弟也越来越猜忌,深怕他自立为王,一边笼络示好,一边派人监视,接长不短就把他手里能干的大将调走。虚名越来越多,实权越来越少--把璐王爷气得什么似的,最后辞去所有职司,只做个富贵闲人,可上面还是不能放心他,只能虚以逶迤,尽力拖延。
陈湘说到这里,叹道:"你说王爷对咱们是打一巴掌揉三揉,其实今上对他,何尝不是这样?那巴掌还不是打在脸上,是打在心上!我看近来,是打得越来越多,连揉都不肯揉了--王爷是个重情重义的人,你只看他表面威猛严厉,可你看过他喝醉了酒委屈得长歌当哭的时候吗?"
我皱眉道:"你不是说皇上跟咱们王爷是同父同母的兄弟吗?亲兄弟怎么就猜疑成这样?"
陈湘叹了口气,道:"我也不明白,本来是一家人,为什么就容不下!可是"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这句话也传了几千年了--兄弟睨墙,叔侄易位的事情也不是没发生过--强势者的心思想法,和我们难免不一样吧。"
我默然无言,原来璐王府看来风光富丽,其实是这样一潭浑水。陈湘接着道:"王爷让小郡主拜你为师,是怕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能帮他保住这唯一一点骨血--可是云儿顽劣,得罪了你,他着急起来,又不会求人,才有那种举动的。"
我还是不能释然,"那也不能就要勒死云儿啊--是他的亲生女儿,他作爹的就这么狠心!"
陈湘叹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以后要真是,唉,只怕是生不如死。"
他说到这里,挺起身子,改坐为跪,看着我道:"峋风,我替王爷求你,仍收下小郡主吧。"
我吃了一惊,赶紧拉他:"你快起来,你折我的寿呢?我收!我收!她以后就是整死我我也不敢赶她出师门了。"
陈湘笑着坐下:"那孩子虽刚硬些,本性其实不坏,那天她知道害得你挨了军棍,心里很过意不去,说以后一定听你的话。"
我想到那天小郡主又是喂药又是拿饭菜的殷勤--小丫头倒是恩怨分明!可是,"我后来又害得你挨了鞭子,她这点过意不去只怕也没了!老天爷,可别把她父亲要勒死她这笔帐也算到我头上!"
陈湘看我头上直冒汗,连忙安慰:"不会的,不过是七八岁的孩子,还能怎么着你堂堂南海第一剑?那天她不是跟你磕头赔罪了吗?你大人不记小人过,还计较什么?你当她赎罪也好,害怕也好,我跟你打保票,她以后再跟你捣乱,你来找我!"
我长叹一声:"我大人不记小人过,就怕她小人会记大人过啊?这哪是收徒弟,这不就是扛雷吗?以后这小丫头就是悬在我头上的一把剑,这边是王爷和你,那边还有我师父师兄,少了她一根汗毛,我怕就得以死谢罪了!"
陈湘这才知道我的担心--我今天答应他这一句,可就把一生的自由自在都搭上了。他微一沉吟,复挺直身子,郑重地拜了下去:"峋风,我替王爷谢谢你!以后,你多费心吧。"
我没再推托,郑重点头道:"放心吧!别人谢我我也不稀罕,只要你记着就行--陈湘,无论让我做什么,只要你说一句话!"

(十二)南海门下
第二天上午陈湘没来,璐王爷带着小郡主过来了--我正在看陈湘给我的书,忽听小砚叫了声"王爷",连忙把书扔了--璐王爷恩威并施,我已经给收拾得服服帖帖,再不敢放肆--可惜我现在瘫在床上,除了叫声"王爷",什么也做不了。
小郡主想是得了父亲嘱咐,进了门就在我床前拜倒。直起身子时手里横托着一柄红木戒尺,高高举过头顶。
我不敢拒绝,可也不敢接。
璐王爷歉然道:"峋风,我带这孽障跟你请罪来了。云儿再不肖,你看着我跟你师兄的交情,费心教导她几年,我感激不尽。"说着向我一揖到地。
我已答应了陈湘,只能欠着身子拱拱手:"王爷抬爱,峋风义不容辞--我年轻识浅,有什么不到的地方,王爷多指点。"
璐王见我答应得爽快,大喜过望。过来抚着我肩膀,连声叫"峋风,峋风,你,唉,我对不起你师兄,才来就让你受这么大委屈--梅仙人真是世外高人,你年纪轻轻,就这么识大体,难得你当着外人给我那么大面子。"
这真是句公道话,我心里终于感到平衡--我不跟小女孩儿计较,可是你是成年人!我不为那顿打计较,可不能输这一口气!当然我也不能把你怎么样,可是你公开致歉,不推诿的态度可以重新恢复我对你的尊敬!
璐王又指指小郡主手中的红木戒尺,道:"我听湘儿说了你的难处,这个你放心,云儿拜你为师,就是南海派的弟子,你跟她就只有师徒之分--郡主也罢、平民也罢,忤逆师门,打死不问!"
小郡主听见这话明显地打了个寒颤--他父亲可真是给了我尚方宝剑!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啊。我越发感到责任重大--弟子也好,下属也好,都有师长上司在前头指挥,我以前想的都是怎么应付反对上头的命令,自己突然成了发号施令的人,还真是难以适应啊!
璐王爷也真信任我,不想干涉我教训徒弟,说了几句话便告辞离去。我看着乖乖举着戒尺的小郡主,才发现小女孩儿已经镇定下来--刚才一直微微发抖的身子不抖了,大眼睛里的泪掉在地上之后也不再泪眼朦胧,脸上神情换成一种视死如归的坚毅。
我苦笑--这女孩子可比我有主意多了。
然后灵光一闪,既然我现在没主意,何不就问问她的主意?
我伸手接过戒尺,红木坚硬而致密,手感沉重。小郡主也很自然地把两只手摊在我面前。
我问她:"云儿,你觉得自己该受责罚吗?"
小郡主小嘴一抿,棱角分明,"该!"
"为什么该受责罚?"
小郡主恨恨瞟了我一眼,大概嫌我明知故问。听我不再言语,只好道:"我不该捉弄师父。"
"那你说应该责罚多少?"
她有点慌了,偷偷瞟一眼我的腿,然后偷看我的脸色:"听凭师父责罚!"
"如果你是我,你认为该怎么判?"
她看我不像在开玩笑,认真地想了想,道:"捉弄师父,是不敬尊长,打五,嗯,十下吧。害得师父受了重伤,我不是故意的,可是,也是因为我,再打十下,成么?"见我不言语,又加码,"要不,加二十?"便说边看自己的手--"打左手行吗?右手还要干许多事,或者,左手二十下,右手十下?"
"你自己想好了?"
"嗯,左手二十,右手十下!"她把左手伸给我。
"好,左手二十,右手十下!不过前头有一点需要更正--不敬尊长,该打二十;至于害师父和湘叔叔受伤,既然不是你本意,只加十下!"
小郡主想了一下,点点头,道:"对。"
"那好,自己数着。"我一戒尺下去,云儿"啊"了一声,小手乱甩;我停下看着她,她哆嗦着又把手伸过来,眼泪汪汪地数"一下"。
我打了五下,她每次都拼命甩手,然后又立即伸出来。我看着小脸上又是泪又是汗,手心也肿了,实在心疼不过,问:"疼吗?"
小郡主使劲点头。我说:"师父被打军棍时比这个还疼。"
小郡主哭着说:"对不起,师父,对不起,我就想捉弄你一下,没想让你挨打,真对不起,你打还我吧。"
我把戒尺放下,道:"剩下的先记着吧。桌子上有药,你拿过来。"
小郡主拿过药来,我给她抹在掌心--那一只左手已经肿得跟小馒头似的了。
她扑过来抱住我,放声大哭起来。
小砚在外头听到郡主惊天动地的哭声,怕我把孩子打坏了,急急冲进来。我正好吩咐他拿些蜜饯糖果来--打一巴掌揉三揉,这法子我也学会了。
收伏了小郡主,我终于松一口气。陈湘晚上过来,听说我真打了她,很有些不以为然--"八岁的小女孩儿你也下的去手?罚她跪一会儿子不就行了。"
"不挨打不知道疼--她要不学武功也罢了,要学武功先得学规矩!"
"学武功只怕就有多少苦头吃呢,你就别苛责她了--我说句话你别不爱听,你自己也不是个多有规矩的人!"
我笑:"我们习武之人的规矩,和你们文人的规矩不一样罢了。"我伸出左臂,看着陈湘道:"这条胳膊,十五岁那年差一点让我师父给砍掉。"
陈湘大吃一惊,"为什么?"
"那次我学艺初成,下山杀了一个恶霸--我以为师父会夸我呢,哪知道别的都好,一听我杀了人,师父勃然大怒,要不是大师哥求情,这只胳膊就没了--我跪了三天三夜,后来又给禁足两年才放出来。"
陈湘道:"是因为你杀错了人?"
"不是,那人鱼肉乡里,不是个好东西,大师哥说他要遇上他也得杀--不过我师父说的对,世上的事很多都说不准--你不是说过,璐王爷也误杀过一个人--以为是个贪官,其实是为人所迫!可是人已经杀了,再也无可补救--习武之人,武功越高,要杀人伤人越容易,所以我们南海派的规矩,其他的也罢了,就是不准恃强凌弱,妄造杀业--我下山时师父说了,再怎么胡闹都不管我,我要是敢杀一个人,他老人家就废了我一身功夫。"
陈湘呆了呆,道:"那要是对敌之际,你不杀人,人家杀你呢?"
"那又另当别论--南海派一向逍遥世外,不得涉入世间争战。我大师哥给人推作武林盟主,师父就不大乐意,说他树大招风,难免生事--这不去年我大师哥还是金盆洗手了--云儿聪明漂亮,就是跟着璐王爷长大,难免脾气狠戾--既然拜了我为师,就不能纵着她的性子。要不然等她武功高绝,杀人如麻起来,谁还管得了她?"
陈湘叹道:"你说的也是,这璐王府现在已是危机四伏,你守着这条规矩,难免要吃亏。还是早早带着小郡主走吧。"

(十三)私藏信件
又休养了几日,我的伤虽然没全好,也能起动下床了--我们南海派除了不准杀人,其它世间的规矩俗礼倒是不讲究的,我又爱说笑,小郡主很快就跟我打成一片,每天过来,见我行动不便,便递茶递水的服侍,乖巧起来很招人疼。
我不能起身,便只能先教她背一些入门的练功口诀,小丫头记性极好,教两遍就背个滚瓜烂熟。休息时也爱缠着我讲故事,这个实在非我所长,没法子只能把那本《刺客列传》上的故事讲给她听。
陈湘应我之邀,差不多每天收了工就过来,小郡主也喜欢他,所以我们三个总是一起吃了晚饭才散--这一天我好容易能下床慢慢走动了,云儿特地请平儿做了一桌好菜,要给我庆祝庆祝,可是左等右等,看看天都黑透了,还不见陈湘过来。
我听陈湘说过最近朝中局势--三朝阁老徐太傅病重致仕,内阁换了激进派当权;连镇守边关的大将都被参奏,朝臣要开始大换血--而且又有人提起璐王三年前误杀朝官的事!局面越来越紧张,陈湘的忙碌可想而知,说不定又在加班加点赶工呢。
云儿急得不得了,要不是我拦着,早跑到前头去找了--通常陈湘要是加晚班或者跟同事一起吃饭,就会让小墨过来说一声不让我们等他。可是今天都快定更了,居然还不见人,我也有点打鼓,吩咐小砚去瞧瞧,哪知不大工夫,小砚跌跌撞撞的回来,叫道:"爷快去拦着点,小陈公子跟王爷拌起嘴来了。"
我吓了一跳,陈湘你脑袋进水了?你跟王爷拌嘴,那不是擎等着吃亏吗?也顾不得腿上带着夹板行动不利落,跟着小砚就往文菁楼跑。小郡主叫声:"师父,我也去",跟着我们直冲出来。
到了文菁楼,远远就看见军棍一起一落,几个侍卫正摁着两个人痛打,我赶紧冲过去,好在并不是陈湘,一个是跟着陈湘的文案写手,另一个却是小墨。
璐王府的规矩严,打得这样厉害,听不见一声惨叫。噼啪声中就听见里头璐王爷的大嗓门:"反了你了!朝廷的公事你敢私自藏起来?还有什么你不敢?"
我听得心惊肉跳,陈湘负责璐王府的往来信函和草拟文书,那可都是机密文件,你有资格看不代表你有权力处置--私藏朝廷公事如同监守自盗,这个形势微妙的时候,你怎么能犯这种低级错误呢?说不定会被人当成叛徒、奸细呢?难怪璐王爷生气。
我心急火燎,过去拦住打小墨的侍卫:"等会儿再打,我问两句话",两个侍卫认识我,低声道:"顾少侠,不是属下敢驳您的面子,实在没这个规矩--反正这二十板子也快打完了,打完您再问成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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