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道:"刑部大牢!"见他脸上变色,安慰道:"别怕,我在刑部里有熟人,可以关照你,不比在东厂刑狱里--可是你也要配合做口供。早点结案,好早点出去!"
陈湘点点头,道:"谢谢你。花了十几万银子?"
我见他回过魂来,笑着安慰他:"没事,我大师哥有的是钱--等出去了,我带你去见他。"
陈湘点点头,垂首道:"我见过他--那天在王爷灵前,他拿鞭子一直打你,我们谁都拦不住!你的伤好了么?他不生你气了?"
我脸色一僵,想起我答应大师哥的话--"救出陈湘来,我就回南海。"又是离别在即了!
陈湘看着我,道:"你大师哥肯下这样大本钱救我,都是看着你吧?你还为我闯了东厂大牢?"
我听见外面脚步声响,怕是刑部的人来了,忙按住陈湘的嘴:"别说这话了,我一直说我叫徐峰。刑部的人主要关心的是王爷是不是真死了--你据实回答吧,就是别提我真实身份!"
钱茂卿进来,见面就跟我拱手:"还是徐爷有办法,昏迷了快一个月,居然真给叫醒了!"
我介绍他二人认识,趁着主审官没来,赶紧讨论案情对口供。然后钱茂卿让我回避,我托他好好照料陈湘,花多少钱都不怕,一是要把他身体调养好,二是尽最大努力从轻发落,别让他再受罪!
有钱能使鬼推磨,半个月后案子判下来,"陈湘年少无行,恃才傲物,以诗文妄议朝政,着决杖四十,流放西北!"
钱茂卿跟我解释,以陈湘的罪名本来至少"决杖一百,流放千里",他是忤逆之子还要罪加三等--后来亏得他想到个法子,把流放处放远了些,杖责之数压到最低--反正他现在孤家寡人,走到多远也没关系,何况上了路有我陪着也不会受什么罪。
刑部本来有罚役纳钞来赎罪的法子,但犯奸盗受赃、行止有亏之人,一概不许以银赎罪,否则再交上万两罚银,陈湘就可以出来了。
案子都判下来了,我也没法子--也不能说陈湘一出狱我就会被大师哥押回南边。好在九门大索已经过去了,城门可以出入自由了。我回去求大师哥,让他老人家再给我宽限一个月--陈湘身体太虚弱,又要受官刑,这三千里流放之途要一步一步走过去,就是双腿好时他都未必办得到--我怎么也要照料到他身体好点才放心。
大师哥严词拒绝:"不行!他自己轻薄无行,不受点惩罚他改不了!"说完便要拂袖而去,不想跟我废话了。
我屈膝跪下,一把拉住他衣袖:"大师哥,不是这样的,您听我说--陈湘不是轻薄浪子,被逐出陈家是他故意安排的。"
大师哥怒道:"我没功夫听你胡说,你松手!"
我不松手,嘴里飞快地解释:"他是为了璐王爷!他想帮璐王爷,可是又怕连累整个陈家,他熟知刑律,知道只有被逐出家门的逆子所作所为才不会连累家人--正好他回去之后,寡嫂婉玉太寂寞来找他,所以才将计就计--陈族长爱惜他,当时想保全他,让他认个酒后乱性;可是他不肯,宁肯当众受鞭责,被烙印逐出--他这么做只是为了能无牵无挂地跟着璐王爷!"
大师哥回头瞪着我--"他这么跟你说的?哼,也就是你这傻小子信他--他想帮璐王,他考中状元当了官掌了权不是更好帮忙?搞成这样身败名裂人人切齿,除了让人觉得璐王没有眼力看错了人,他还能帮上什么忙?"
"不是,不是这样的!秋闱再到春闱差不多一年,璐王府的形势,只怕来不及!所以璐王爷才逼着他走--这不只过了两个月,王爷就被逼死了!大师哥,陈湘知道王爷过世就想以身殉主,我好容易才劝了他转来--他是个极重情重义的人,不是轻薄无行的浪子!您误会他了!"
大师哥微微一笑,"风儿,你已经被他迷昏了头了,你看着他什么都好!"
我急得眼泪都快下来了:"他这人真的很好啊!大师哥,你相信我!"
"好,我相信你,他是天下第一好人--那又怎么样?"大师哥云淡风清地跟我装糊涂。
"师哥,风儿求您,再宽限我一个月,让我送送陈湘!"
"啪"的一声,大师哥一巴掌拍在案上--"一个月前我就让卢泰带你回南海,你为了他偷跑回来!为了他私闯东厂刑狱!你跟我保证过,"只要救了他出来,就再也不跟他在一起",现在人平平安安出来了,你又要跟着他去西北--顾峋风,你当你大师哥老糊涂了?你自己说过什么话?跟我"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了半天,现在还想讨价还价?"
大师哥是有名的"武诸葛",一番话说得我张口结舌,泪流满面!--"你给我跪在这里,把你犯的过失好好想清楚--宠着你帮着你,你倒得寸进尺起来,再不管教,你真是无法无天了!"
(三三)此情可待
第二天早上大师哥过来的时候,我还在地上跪着。
我说不服大师哥,我也不敢再私自行动--大师哥对陈湘有成见,我要再惹他老人家生气,出手对付他,那就是害了他了。我只能求大师哥恩准,大不了是一顿打!一番风雨路三千,反正我不放心让陈湘一个人走!
大师哥看着我惨白的脸,满脸黑线:"你人大心大,我管不了你了是不是?"
这话可太重了,我眼泪一下子流出来,伏下身子重重叩下头去。可是我也不能认错,一开口认错这一夜的坚持就全完了。
能感觉到大师哥狠狠瞪着我,我不敢跟他老人家对视,只好趴在地上不抬头。
一叠银票扔在我脸前,足有上万两。大师哥冷冷道:"我叫好了车马,今天下午就走--你愿意跪就跪下去,愿意饿着我也不管。可是该走的时候你要不走,我保证陈湘不能活着到西北!你不信就试试!"
大师哥摔门而去,我一下子瘫倒在地上,眼泪也全干了--大师哥清楚地知道我的脉门在哪里,一捏一个准。我敢拿自己去赌,我敢拿陈湘去赌吗?我不敢!大师哥舍不得打我,可他绝不会舍不得陈湘--所以,我输定了!
大师哥又甩给我一万两银票,已经是很大的让步--我揉揉膝盖,爬起来去刑部找钱茂卿,让他赶紧帮我查查到底是哪两位官差押送陈湘,替我约过来一起吃午饭--陈湘捏在人家手里,这可得好好打点!
钱茂卿已经被我的"神通广大"和使不完的银子彻底征服,听说我有事没法子护送陈湘,就帮我核计可以苦役来换流放--到时候只要买通役所,给安排个轻便差事,养个把月伤之后也就能放出来了--不过他是忤逆之子,这四十刑杖是免不了的。好在有孔方兄罩着,绝不会伤筋动骨,就是些皮肉之苦。
听说还有这好法子,我才放了心,告诉他我下午就走,拿出五千两银票递给他,让他帮忙打点。陈湘没事,我回来自会谢他;否则可多有不便--钱茂卿满口答应,说他们这边都有旧例,役所那边天高皇帝远,只要见了钱要什么有什么,让我放一百二十个心。
我赶到刑部大堂时,陈湘正在领责,高峻的殿堂里看不清主审官的面目,只见两只毛竹大板此起彼落--这里不比璐王府,挨打可以喊叫,钱茂卿早关照陈湘叫得越凄惨越好。可是这位公子爷脸嫩,疼得浑身乱颤,也不过低低呻吟几声--我站在角落里看着,每一板落下,我的心就猛抽一下。要不是到二十板要换两个人打,我几乎心口紧得喘不过气来了。
我在外头看不见陈湘的脸,只看见裤子慢慢染成了红色,打到三十以后,连呻吟声也没了。打完了衙役报给上官,陈湘被拖出来,已是双眼紧闭,晕死过去;冷汗浸湿的头发一绺一绺贴在毫无血色的脸上,黑白相映,越觉扎眼;一路上血迹点点滴滴,直到他的囚室。
牢头早跟我熟了,自动拿来药物纱布--好在执板的衙役有意放水,后臀肉厚的地方打得皮开肉绽,搞得血染衫裤,惨不忍睹,腿上只是二指高的紫色僵痕。我给他下边敷好了药,冲开三七血竭散,这才捏他人中把他弄醒。
陈湘睁开眼来,看了我一眼,又把眼闭上。我把药递到他口边,他微一迟疑,喝了一口。哪知往下一咽,接着便喷了出来,止不住地咳嗽,一咳又震得下身伤口剧痛,强自忍咳又忍不住,憋得满脸通红,浑身乱颤。
我心疼不过,赶紧放下药碗,知道他一口气堵在胸口,把他上半身抱起,一边扑拉他前胸后背,一边劝道:"疼得厉害就哭一场,别憋着。"
陈湘好半晌才安静下来,淡淡地说一句"谢谢"。我又把药碗端过来,他摇摇头道:"先搁在那儿吧,我等会儿喝。"
我想也是交待要事要紧,遂道:"陈湘,大师哥下午要带我回南海,我不能陪你了,我交代了钱茂卿照顾你,你一定要自己保重!"说着把身上剩下的五千两银票递给他。
他不接,道:"一路有人带路打尖,又有牢饭可吃,我要银子干什么?"
他这副意冷心灰的样子我实在不放心,安慰他:"钱茂卿说会给你把流刑改作罚役,总之一定不会让你受苦,你放心吧。"一边说一边把银票给他塞在贴身小衣里。
陈湘随我摆布,淡淡地道:"人生多苦,没有什么苦不能吃的。"
我知道璐王爷之死对他打击很大,劝也劝不得,只能道:"我教过你的练气之法你自己有空就练,对身体有好处--等我能出来了,我就去找你。你一定要等着我。"
陈湘看着我:"你为我闯祸,你大师哥带你回去,你又要受门规责处了吧?"
他关心我,我很高兴:"我没事,大师哥一向疼我,不会把我怎么样,打一顿倒没什么,就怕要关一阵子,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我总不能直说"大师哥严厉禁止我跟你在一起。"
"他很疼你?没看出来。"陈湘是被上次大师哥当众打我的事吓着了。
"大师哥对我,和璐王爷对你一样--打是疼,骂是爱。你放心吧。"
"王爷!"陈湘转过脸去,"若不是情非得以,他从不打我骂我的!"
"你心里最喜欢的人是璐王爷吧?"
陈湘的脸涨得通红,深深看了我一眼,终于点了点头。
"他知道吗?"
陈湘泫然欲涕,摇摇头道:"我不知道!我,我有点怕他,不敢跟他说--可是,他应该能感觉出来。他对我,跟对别人是不一样的。"提到那深藏心底的爱,他的眼光不知不觉变得异常温柔。
"是啊,我来之前,他连一个手指头都舍不得碰你!"我的真实意思是:从我来了眼看着你挨了他多少打骂了?他对你好,好得过我去--璐王爷已经过世了,实在不该再跟他争风吃醋,可是我就是这么没涵养,看不得陈湘这样温柔款款地对别人!
陈湘很固执:"他也对你很好,可是,跟对我还是不一样!"--这样子的陈湘我从来没见过,表面那么冷冷淡淡的人爱起来怎么这么,这么让人受不了!
"你什么时候喜欢上他的?"
"说不上来--他那个人,你也知道,你跟他在一处,不知不觉就要受他影响,哪里还由得了自己?"
这个我承认,可是--"我对王爷,是如父兄一般敬重,所以才听他的,让他管;你从小没了爹爹,所以心里就把王爷当个依靠,是不是?"
"也是,也不全是,就是在一起相处,就觉得欢喜;知道他在身边,就觉得安稳。要离开,就舍不得。"
"他抱过你吗?"
陈湘脸一红:"你胡说什么?王爷岂是这种人?"
"那我呢?你对我是什么感觉?"
陈湘看了我一眼,又侧转了头,道:"峋风,你对我一直很好,这世上没有人比你对我更好--下辈子,我还你!"
又是这句话,我愤怒:"干吗要等下辈子?他对你再好,人也死了--你才十八岁,以后还有几十年,你就一直活在梦里头不成?"
这话说完我就后悔了,看着陈湘惨白的脸,我反手给了自己一耳光--他已经够苦的了,让他躲在梦里温存一会儿多好,我都要走了,干吗非要打破他的白日梦呢?
(第一部完)
第二部
小顾得海外经历,另有艳遇:)
(一)南国风光
快马如飞,大师哥带着我一路南下,不一日回到了依山傍水的周家庄。
大师哥长袖善舞,生意做得很大。十年前我在这里生活过五年,如今更是雕梁画栋,富丽堂皇--不远处有新盖了两座宅院,是他成了家的两个儿子周若虚和周若谷的居所。
我从九岁到十四岁一直是在这里长大的,周若虚大我八岁,从我来的时候他就常被大师哥派出去办事,性情也沉稳,所以继承了大师哥的武林基业--周若谷这二世祖就轻松多了,我们俩一起玩大的。
三个月前过来时只见到周若虚,这一回周若虚出去办事了,不过周若谷出海回来了--听说我们回来,急匆匆就从家里跑过来,跟父亲见过礼,上来就给了我肩头一拳,笑道:"我的天,几年没见,你蹿得倒快,如今比我都高了。"
大师哥皱眉道:"出海半年,一点规矩都没了--风儿是你师叔!"
周若谷偷偷跟我眨眨眼,还真垂手跟我请个安,笑嘻嘻叫声:"小师叔。"
以我的性子,早想冲上去跟他扭做一团,当着大师哥也不敢,只能笑笑,道:"上回来都没见着你。"
"还说呢,上回你和爹刚走没几天我就回来了,大哥直赞你出息得很呢。"
大师哥跟着问了些家里的情况和海上的生意,一大喜事是周若谷的妻子怀了孕--周若虚已经有了一儿一女,大师哥生意多,当然希望后继有人,越多越好。
席上周若谷讲了许多海上见闻,又问我,"你有事没有?没事跟我出海去,带你长长见识!"--他大我两岁,在哥哥姐姐面前是小毛头,只有我来了之后找到点当哥的感觉--这感觉一直持续到现在;
那时候我除了辈分上算他师叔,平常和他一起跟他爹学武功,加上住在人家家里,见识既没他多,岁数又比他小--所以我们俩平时互相就叫名字,他在我面前一贯以大哥自居惯了--五六年没见面,他又不像他大哥有以礼相待的自觉,还是这么跟我说话。
当然在大师哥面前我也懒得反唇相讥,对他所说虽心中有些神往,但想想陈湘那边还一个人凄凄惶惶地受罪呢,总要先想法子把他弄过来再说别的。更何况我身上还背着好几项罪名,不知大师哥什么时候发落呢?
周若谷见我不言语,在我肩上一拍,道:"怎么了?"
我望他爹那边瞟了一眼,道:"我听大师哥吩咐。"
大师哥瞪了儿子一眼,斥道:"你看看风儿,谁像你这般没上没下的?你在海上称王称霸我不管,周家可是有规矩的地方!"
周若谷一笑,低了头不再言语。大师哥却道:"风儿你就跟他去吧,出去散散心也好。"
我答应一声,看来大师哥为添丁之喜心情大好,我可怎么想法子为陈湘求求情呢!直等一顿饭吃完大师哥回房安歇,周若谷才斜眼看着我道:"喂,我说你,让我爹管傻了?"
我照着他肚子就是一拳,"都像你这样没上没下呀?"他立刻还手,两个人拳来脚往过了几招,周若谷笑道:"这才像你呢!看你刚才痴痴迷迷那样?幸亏我爹疼你,准备准备,过两天咱们就走。"
"你媳妇儿大着肚子,你不多陪陪她?"
"家里丫头老妈子一大堆,拿她当菩萨供着,还用我陪?我娘整天盯着我,就怕我碰了她对她大孙子不好--我还不自己快活快活去?"
我看着他,几年不见,这个二世祖已经变成了花花大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