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伙儿见我力气大,自然而然以我为首。那精瘦汉子叫孙海,知道我膀子酸疼,说开始几天都是这样,还帮我捏了半天。也有人替我抱屈,说他们上船前受训时练半个时辰都会歇会儿,不像老罗练我练这么狠。孙海瞪了那小伙子一眼,赶紧岔开话题。
吃完午饭又是我们当班,老罗继续操练我--不知我哪里得罪了他,一会儿都不许我歇着,有点儿不对皮带就直抽下来。
皮带第三次抽向我身上的时候,我实在忍不住了,抬手挡住道:"队长,您跟我说话我听得懂,不用拿皮带说话。"老罗一愣,道:"你听得懂是吧?好,你起立,出来,朝前走,停下,手放到脑袋后边。"
我奉命停下的时候已经面对着舱壁的一角,然后就听见皮带的风声朝后背呼啸而下。我心头火起,老子不跟你计较,你还登鼻子上脸了?我虽被逼在墙角,身形一矮,已斜蹿到老罗背后。老罗骂了一句,挥着皮带直追过来。我不还手已经算对得起他,岂能被他打着?就在这底舱闪展腾挪,老罗一下也打不到我身上。
身边众桨手见老罗追我追的狼狈,嘻笑喝彩着看热闹;老罗越发恼羞成怒,孙海在一边劝也劝不住,哄闹声中忽觉眼前一暗,就听一声断喝:"住手!"竟是胡天雕听见声音下来了。我一见他的面,登时知道闹大了,赶紧停下脚步。老罗一抬头,手中皮带抖了抖,叫声"三爷",舱中立时鸦雀无声。
胡天雕道:"把你们五爷找来!"门外上下传消息的水手答应一声,不一刻周五一头大汗地跑了下来,胡天雕冷冷地道:"这是怎么回事?"
周五想来已听那水手说了经过,下来就骂老罗:"混帐东西!你怎么搞得?"老罗拿皮带一指我:"这新来的小子不服管。"周五道:"他不服管,你弄出去单管他,在这里搞得乱七八糟,这是干活呢吗?这要是有点事,你吃不了兜着走!"骂完了回头跟胡天雕道:"是属下管教不严!愿领三爷的责罚!"
胡天雕"哼"了一声,道:"怎么责罚?"周五一抹头上冷汗,道:"属下失职,该罚一个月的钱粮。"胡天雕点点头,周五接着道:"至于他们,刚才属下不在这儿,得先问问。"说着向我们喝道:"老罗,你上来;你们两个,把这姓顾的小子绑到外头桅杆上去。其他人继续干活。"
我看了胡天雕一眼,想想昨天说过的话,啥也没说,让人把我绑了出去。不一刻周五和老罗过来问我--还能有我申辩的机会,我忙道:"是他一直看我不顺眼,一口气不许歇得让我练,还老拿皮带抽我,我回了句嘴,就让我站到墙角要打我。"
老罗看胡天雕在一边,急忙辩解:"这小子昨天一来就捂鼻子皱眉头的满脸不乐意,一边练还一边偷懒,能不打他吗?"我这才明白,敢情我昨天下舱时两眼一抹黑,人家可把我嫌脏嫌臭的样子看了个一清二楚!不过后半句我可不服了:"我不是偷懒,一练一个多时辰,我的膀子实在是酸得动不了,才会,"
周五道:"累极了你跟队长说没说过需要歇会儿?"我看了他一眼,低声道:"昨儿您不是说上头说什么让我听什么吗?我今儿才说一句,就招来一顿打,我哪儿敢随便说话?"
(六)示众受罚
周五给我噎得,半晌指着我道:"该说得你不敢说,不该做的你倒敢做?就听你这说话法,你就该打!"老罗接口道:"就是,昨天我一见就觉得这小子奸猾得狠,肯定娇生惯养的没经过事,所以才要给他个教训;谁知道他这么不服管?满舱地乱跑,搅得谁都没法干活。"
周五骂道:"你混帐!连个手下人都管不住,你还有理了你?他敢跑,你手下十来个人就堵不住他?用得着你满舱乱追?"老罗愤愤道:"他们只会看热闹,不说帮我拿他,还帮着他遮挡呢,我只能自己动手。"
周五怒道:"你身为队长,不能正己,怎么服人?我看你这队长是当到头了!"老罗急道:"五爷,都怪这小子,"周五道:"你住口!这队长你不用当了,下去。"老罗张了张嘴,看着胡天雕漆黑的脸,没敢再说,狠狠瞪我一眼,转身回底舱。
两个上司一个罚俸,一个革职,料想到了我这儿也没啥好果子吃--不过他这处置法倒也公平。果然周五看着我道:"小顾,你不服管教,搅得大伙儿没法正常干活--这要赶上有事,一船人的性命都毁在你手上!我念你刚来,不重罚你,绑在这儿示众两天,你服不服?"
我还以为妥不过一顿打,正在自叹倒霉,听见只是示众,倒是一愣,忙道:"我服。"胡天雕"哼"了一声,起身要走,我忍不住道:"三爷,五爷,属下有个事想不通,请教一声。"两人回过头来,我道:"上司看你不顺眼要整你,要么认打认罚,甘心受气;要么就是不服管教,请教两位,遇到这事该怎么办?"
胡天雕脸一沉,冷冷道:"二十鞭子。"我一愣,周五已厉声斥道:"你长脑袋干什么用的?你以为绑了你在这儿让你睡觉的?想不通你就在这好好想,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放你!"
我不敢再说,只好应一声:"是",眼看着两人扬长而去。远远听见胡天雕道:"都是这么让你惯坏的!"周五赔笑道:"那舱底下不通风,在那儿干活就够不容易的了--老罗论技术是第一把,就是性子急脾气爆,不会管人;这孩子也不错了,以他身上的功夫,真要想闹事,不会只跑不还手--这事怪我安排得不好。"
我这次真体会到了"累极了站着也能睡着"是什么滋味--大太阳底下没遮没挡的,晒得我一身一身的汗,再被海风吹干。两个膀子倒是得空缓缓酸疼劲,可这么不吃不喝的站着,饿倒在其次,嗓子眼干得简直要冒烟了--以前我还嫌白水寡淡无味,曾发狂言非好酒不饮,老天爷不是因为这个罚我吧!
夜里昏昏沉沉一直梦到在沙漠里找泉水,走啊走啊怎么也找不到,我干渴得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唇间忽然沾到些清凉滋味,我眼睛都顾不得睁,先张开嘴--长这么大第一次觉得白水这么好喝!观世音菩萨的扬枝玉露之所以让万人铭记,想也不过是饥渴至极时的赐予吧!
孙海捧着一碗水,一小口一小口地喂我,我叫道:"都给我",发出声来声音竟嘶哑之极!孙海一把捂住我嘴,低声道:"别让人发觉!你这是挨罚呢!渴得狠了一下子喝太多会伤肠胃,慢慢往下咽。"
睁开眼看看,怕是要出太阳了,正是最黑的时候。我喝完一碗水,叫声"孙大哥",孙海摆摆手,悄然隐没--我其实还想喝,可又怕耽搁久了惊动了人--看来受罚时不许我吃喝东西,这船上赏罚分明,别再带累了孙海。
再站大半天,我悄悄调整了无数次着力点,还是腰酸背痛腿抽筋--连干渴和胃痛都不觉什么了,要不是背后有绳子绑着,两个腿肚子抖得就得栽到地上去--昨天恨手腕处绑得太紧,今天却恨绑得太松,要是把我两只胳膊整个绑到桅杆上,就不用我两条腿和腰背吃那么大劲了!大白天人来人往地看着,我又不能真滩成一堆烂泥样--这会儿倒真盼着打一顿赶紧了结,这么耗着实在是受不了。
好容易捱到太阳落山,天凉快了些,我两条腿累得麻了,渐渐觉得一股灼痛从肠胃里往外烧--我知道还有十来个时辰要捱,反正天黑了人也看不见了,闭了眼导气凝神,眼观鼻鼻观心心观自在,把这酸痛难耐的身子整个抛开,让真气凝结,在体内奔流不息。
不知过了多久,感觉有人走近我身边--处于忘我之中的我却似乎比以往有了更灵敏地感觉,不用睁开眼睛,我凭呼吸声已判断出是孙海。他拿了一碗水,仍是慢慢地喂给我--不是,这次不只是水,水里还有一股甜味,大师哥说过,脱水了喝些糖水好,这不是我的幻觉,水里肯定是放了糖了。
这一瞬间我居然感到很幸福,整个放松下来,慢慢啜饮,极力品位每一丝温暖和甘甜!眼前忽然爆开一片光亮,幌得我一下子闭上眼,理智一瞬间回来--有人来了,而且是举着火把来的。
睁眼看时,老罗冷笑着站在不远处大声叫道:"孙队长,刚上来不懂规矩吧?受罚的人不准吃喝,你这么徇私枉法,看谁还能帮得了你?"
孙海手一抖,剩下的小半碗糖水都倒进我嘴里。我回头看着他--老罗叫他孙队长,看来周五爷让他代管这个队了!我道声"恭喜",孙海一声苦笑--这老罗被革职,当然恨上了我们俩,他这么闹,是非让五爷再处分我俩不可!
半条船的人都让老罗的大嗓门吵吵醒了,探头探脑地出来看,周五爷气急败坏地过来,向大声嚷嚷的老罗喝道:"大半夜的,不睡觉折腾什么?"
孙海不用吩咐,自己跪下领责。周五爷向老罗道:"你别喊了,孙海不懂规矩,你教教他,这就给他二十板带!"
老罗终于得偿所愿,答应一声,抽出腰间牛皮板带,走到孙海身后道:"衣服脱了。"孙海解下外衣,露出脊背来,老罗用力挥了下去。
我眼见着一皮带下去孙海背上就添一寸宽的血印子,这人又不会武功,素来息事宁人从不惹事,这回犯规全是为了我!我急道:"五爷,五爷,孙海都是因为我,这二十板带我替他挨!"
周五爷看了我一眼,道:"老罗,先打十下。你把小顾解下来,剩下的打他!"老罗看了我一眼--他昨天就憋着要打我,这回总算能光明正大地打了。立时放过孙海,上来解桅杆上的绳子。我手上的绳子却不解,把我的马夹狠狠拉到双手腕处,喝道:"跪下。"
我微微一笑,你不说我也站不住了,顺势跪下道:"罗爷,你看,你嘴里说出来的话我都听得懂,我也没想违背你--我来得晚,是你手下,你要教训我直接说不就完了?"老罗本来恨我恨得牙痒痒,如今看我乖乖地认打认罚,举着皮带倒不知怎么好了。
孙海疼得喘息了半晌,缓过劲来道:"五爷,小顾饿了两天,怕挨不起打了,剩下十板带还是我自己领吧。"周五爷道:"饿了两天还有力气耍舌头呢?怕再饿两天才老实些。老罗,你不快打等什么呢?"一句话吓得我再不敢出声,老老实实领了十下板带--料来五爷有意周全我,毫不掩饰痛楚地软瘫在地上。
五爷骂了一句:"熊样!来两个人,搭他下去--以后谁再敢不服管教,这个就是榜样!大半夜的不睡觉瞎折腾!惊动了三爷,你们一人二十板带!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
换了孙海当队长,我的日子终于正常了--养了一天伤,然后每天工作半天,剩下半天也不安排累活给我,我正好去找刘炳和周五,留心船上诸般事务。我自己的经历让我学到更重要的一课,就是用人比管事更重要!
我现在考虑的不再是自己要把每一件事都做到最好,而是了解有哪几类事情之后,找到合适的人把这事情做好--就像三爷说的,他只管掌班,他管那些繁杂的事情干吗?管得过来吗?他都管了下边的掌班干什么?
在我逐渐摸清各类事务、了解人物性情的过程中,半个月过去,我从动力部门被调到后勤部门打杂--罗盘、六分仪、各类火铳石炮的维修保养,星象定位、天气海浪等种种日志整理,新来的人谁都可以差遣,别人不爱干的统统推给我。
还好我会认字写字,可是埋头在这些文字数据里实在非我所长,让我不自觉地想起陈湘--这些研究工作他是最擅长的;我感兴趣的是动手研究各类工具仪器,尤其是火铳。
当然我不敢乱放,船上的火铳都是在和海盗倭寇对阵时缴获的,一共没几只,火药和弹子也没多少--因为比较危险(据说炸死过人),一向无人问津。胡天雕告诫过我少动这个,他主要是想让我学会掌握天气和罗盘定位--我留神听了几天,加上有工具在手,很快掌握了方法。
(七)火铳走火
这回不到十天我就调到了货物采买部门,原因是我鼓捣火铳时把资料室给炸了。好在声音虽惊天动地,只是舱顶给轰出个拳头大小的洞,并没毁掉资料--我正在紧急补救,胡三爷急冲了进来,接着是周五爷,然后才是我后勤部的几位上司和同事。
胡三爷一把扯住我胳膊拉过来,上下打量半天,才道:"没受伤?"我点点头,就听周五在后面道:"很快就要受伤了。"看胡三爷四面打量,我忙道:"资料没问题,舱顶的损失我负责赔补。"
胡三爷铁青着脸,一回手把我的胳膊扭到背后,一把按在书案上,我还没回过神来,腰间皮带已经被扯下,屁股上狠狠挨了一下--我疼得腰一挺,胡三爷把我胳膊往上一扳,后肘和大臂扭着劲儿,我疼得"哎唷"一声,再不敢挣扎,后臀上已经"噼噼啪啪"挨了十几下,火烧火燎地烧起来。
同样是皮带,这回可比老罗打得疼多了,胡三爷就跟疯了一样,侔足了劲打我。大伙儿都吓傻了,只听见周五在劝:"三哥,三哥,小孩子不懂事,你消消气!你瞧瞧,都出血了!饶他这回吧!三哥,要不你歇歇手,我替你打!"
越劝皮带抽得越狠,打在那种地方,我一开始还不好意思喊叫,后来实在疼得受不了,昏昏沉沉似乎回到幼时,淘气淘得过分遭到大师哥的痛打,疼痛铺天盖地而来,我忍不住哭叫道:"师哥,师哥,别打了,风儿再不敢了,大师哥!"
背上压着我的手一松,接着"啪"的一声,皮带扔在我身边,有人大踏步出去,门"砰"一声给重重摔上。我半天才醒过神来,听见五爷向众人道:"三爷最恨人玩火药--你们就不长记性!"我上司连忙解释:"我们都知道,也跟小顾说过,谁知道他这么胆大,偷偷到这里来玩。"
五爷道:"幸亏是在这里,这要在石炮那边,再引起连环炸来,"说到这里,向众人挥挥手,道:"拿金疮药来,我看看他的伤。"
我疼得全身冷汗湿透,站也站不起来。五爷扳过我的脸,看我虽满脸是泪,到底还清醒着,骂了一句"记吃不记打的东西"--解开我的裤子,帮我处理伤处--我又羞又恨,不就火铳走火么?就算犯规,至于打我这么狠吗?
最可恨的是自己,又不是第一次捱打,我居然会当着人哭?除了在大师哥面前我能放下尊严哭着哀求--在亲人面前流泪亲人会怜惜,在敌人面前流泪却只会让人小瞧你--我当着他们可哭什么劲?就算一起呆了一个来月,他们就值得我这样不设防么?
周五爷料理完了,伸手摸摸我额头。我道声"谢谢五爷。"周五爷道:"走得了路么?"--走不了我也得走啊,难道还有人抬?就有人抬我也丢不起这个人!我咬着牙挺身站起,系好裤子一步一步往外蹭。周五爷道:"你等等,你是住四人间吧?"我嗯了一声,他接着道:"你们那舱里太阴,回头我给你调个双人间,养好伤再说。"
五爷给我调了住处,还找了个心细的同室照料我的伤。我存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心,权且不跟他们计较。养伤期间无聊,我还是把揣在怀里的火铳有空就偷偷拆卸--反正这罪名也背了,不搞出点名堂来这顿打不是白挨了?
这事没几天就让五爷发现了,他不象三爷脾气大,可是一样精明。我不敢欺瞒,只能跟他讲道理:"五爷,这火铳打得远,海战时比咱们的宝刀利剑有用得多--我不是玩,是想搞清楚它怎么回事,回头咱们也造几把用,就不怕海盗了。"
五爷沉默半晌,道:"你这想头我们也不是没想过,可是,你知道三爷为什么那天打你打那么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