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蒹葭————吹不散眉弯[上]
吹不散眉弯[上]  发于:2009年03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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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着威严的陈氏宗祠--陈湘的父母宗亲都在里头,受我几个头也受得起。人死为大,陈湘受那么大罪都不肯轻忽宗法,我磕几个头又算得了什么?更何况陈湘一身的伤,耽搁久了我真是不放心。当下跟陈豪点了点头--"我可以磕头赔罪,请陈五爷带路。"
陈豪见我答应,倒不敢轻忽了,引着我到祠堂前,自己先行了礼,恭恭敬敬地请了香,望空拜祝一番:"列祖列宗在上,后辈孙陈豪奉命执行家法,其间为狂徒所扰,对祖宗多有不敬。现狂徒顾峋风诚心悔悟,愿在列祖列宗灵前长跪谢罪,请祖宗明鉴。"
我看着满满一堂昭穆分列的灵位,忽然有种要流泪的感觉--我自己是孤儿,除了知道自己姓顾,连爹娘是什么人都不知道,可是陈湘有这么大一个家!他做错了事,虽然受到家法重责,可还是有这么多长辈亲人关怀着他--这应该是一种很踏实、很幸福的感觉吧?如果我有这样一个家,我无论如何会好好珍惜!
陈豪把香递给我,见我眼中带泪,禁不住有些惊讶。我举香过头,暗暗替陈湘惋惜--被逐出家族,以后再也没有家了!陈湘,以后你也像我一样孤零零地漂泊江湖了!我忽然感到一种莫大的责任感从心底升起,自己仿佛和那幽深的祖祠连通了一般--"放心吧,我会好好照顾他,我一定想办法让他平安喜乐!"我挺了挺腰身,恭恭敬敬地拜了下去。
陈豪见我如此郑重,引我出来,指着院中刑凳道:"顾少侠,你跟湘儿交好,我能体谅;可是今日当着陈家上下几百人,不能废了规矩--至少要责打二十,剩下三十大板,可以三百两罚银赎罪。"
我一摸怀中,好在跟大师哥分手时给了我五百两银子作零花钱,当即掏出三百两递过去。那一人多长的石凳看来是专为责罚不肖子弟用的,我自己趴上去,道:"来吧"。
陈家的家法板子比璐王府的军棍差得远,可是趴在这石凳上让我有种实实在在的感觉--因为这是陈湘的家,陈家的家法责打在我身上,每一次击打带来的除了刺痛,还有一种特别的意义,仿佛将我和他更紧密地连接在一起。
二十板子打完,陈豪命人拿来钥匙,亲手给我开了镣铐。我心中担心陈湘,也没空同他多说,道:"峋风告辞,在下的剑可以赐还了么"
陈豪道:"顾少侠放心,我送你到门口,自会让他们把剑还给你。"我点了点头,才要沿路出去,就听有人唤道:"顾少侠留步",那人奔到近前,道:"顾少侠少待,我家族长请少侠回去。"
老族长唤我又干什么?难道还要秋后算账?如今一不做二不休,我也只有跟了他回去。
陈族长的住处我昨晚来过,并不陌生,老族长昏晕初醒,斜倚床头。见我进来,起身拱手:"顾少侠请坐,老朽身体不好,适才多亏你援救及时,尚未言谢。"我暗叫惭愧,我劫持了你你倒不怪我?这般记恩不记仇的胸怀,比陈豪那份精明算计又不可同日而语--不过坐倒不必了,我刚领了二十板子,屁股肿得老高,还是站着舒服点。
老人家便问我跟陈湘如何结识的,交情如何。听说我也在璐王府供职,不由暗暗皱眉,言语间便暗示我"良禽择木而栖",暗指璐王府不稳便;说起陈湘幼时种种乖巧懂事,去了璐王府两年,就变得如此乖谬荒唐,言语间对璐王大是不满--我知道他关心陈湘,也不跟他多计较。老族长直跟我絮叨了大半个时辰,托我以后照应陈湘。
走时老族长递给我一个包袱和一只窄木盒,包袱是陈湘的,木盒里却是一只老山人参--"湘儿身体不好,这次又受了这么重的责罚。只怕他受不住,这只千年雪参,是犬子从京城给我带来的,据说效验非凡,只要还有一口气,总能保住他一条小命--顾少侠,湘儿以后就托付给你;天色已晚,就不多留你了。"
我躬身告辞,心中既怜且叹--儿女再不肖,家中长辈管得再严,打得再狠,心里还是真关心他的--陈湘陈湘,你可真是不惜福啊!
取了我的"涵光"剑,我离开陈家直奔"潮来客栈",谁知一打听陈湘,掌柜说并无此人,又连问几家客栈,不是说人已住满就是说要打烊--这黑灯瞎火的,竟不知小墨带着陈湘住到哪里去了。
我奔波得火冒三丈,更担心陈湘的身体,直寻到镇边才见小墨捧了什么东西过来。我又气又急,一巴掌将他打得连滚了几滚,喝道:"你跑到哪儿去了?"
小墨抖抖索索爬起来,看着跌在地上的碗,哭道:"水,水都洒了!"我看着他肿着半边脸的窝囊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又一脚踢他个跟头,骂道:"没用的东西,陈湘呢?"
小墨不敢再哭,带我到不远处一间破庙里,借着门口的月光只见陈湘烧得满面通红,迷迷糊糊的叫:"水,水!"
小墨不待我吩咐,道声:"我再去打水",匆匆跑了出去。我隔着斗篷都能觉出他浑身滚烫。揭开斗篷,陈湘胸前的伤口还好,背后和四肢的鞭伤却都肿了起来。
小墨又打了一碗水回来,我见那碗是乡下的粗陶碗,还缺了一块,不由大怒:"我又不是没给你钱!让你带他去住店,你把他弄到这里来干什么?"

(廿五)家门逆子
小墨怕我再打,远远地跪着哭道:"是想住店,可是人家不让住--那些客栈好像怕染了瘟疫一般,一见我们就关门。陈家那两个人不耐烦,放下公子就走了,我拖着那藤床转了大半个镇子,没有一家肯让我们住下。我怕耽搁公子的伤,只好先到这里来。爷您给的药我给公子涂上了,可是公子身上伤口实在太多,才抹完前面药就用光了。"
我没想到竟有这种事,看来竟是委屈小墨了。见陈湘烧得嘴唇干裂,也顾不得再说别的,只好先把那碗水喂他喝了。见他烧得厉害,问小墨道:"知不知道大夫住在哪里?"
小墨点点头,张嘴要说什么,我已抱起陈湘道:"前头带路。"
到了郎中家门口,我拿一锭银子开路,门上赶紧让我进去,哪知那郎中揭开斗篷一看陈湘的伤,脸上立即变色,将银子还给我道:"对不住,在下才疏学浅,实在不敢接这病人,公子还是另请高明吧。"
又到城北一家医馆,也是打开一看伤口就让我另请高明。我急了,"不就是外伤吗?有消肿生肌的药给开一些总行吧?"那大夫道:"公子说得是,街对面就有药铺,公子可以直接去他家抓药,对不住了。"客客气气将我们请了出来。
我气得,"这地方都是些什么大夫?简直浪得虚名!"小墨怯生生地道:"爷,您抱来抱去的也累了,不如我守着公子,您去药铺抓药。"
我道:"我不累,让药铺里的人看看病人,更能对症下药。"小墨道:"这么顶着风跑来跑去对公子也不好--奴才有个想头,您那盒子里的药治外伤就极好,不如就拿了盒子去,跟他们买一样的药回来,咱们自己治。"
我想想也不错,放下陈湘,将玉肌凝雪膏的盒子拿过来,到药铺里要买这一种。那药铺已然关门,当不得我连敲带打,许以高价,这才开门放我进来。伙计看着盒子发呆半晌,不一刻请了老板出来,连称惭愧,说他这里没有这种上好的药膏,不过仔细闻了闻盒中残药,辨出药膏的主要成分是三七。
我想起在璐王府挨打之后喝的正是"三七血竭散",连连称是,那药铺里也没有成药,老板给我开了一大包三七血竭为主的补血生肌药物,让我自去煎药;又开了些外敷的白药给我,让我清理干净伤口再敷。
想煎药可不能回那破庙了,我抱着陈湘直接来到前天住过的"潮来客栈"。店伙一见是我,就说客满了要关门。小墨在后面道:"你后面明明还有上房。"我见那店伙满脸尴尬,心想这镇上怎么如此邪门?陈湘伤成这样,如何能再耽搁?一抬脚将门踹开,喝道:"快给我腾两间房,再说没有,把你的房间让给我!"
那店伙见我凶神恶煞一般,不敢再拦,带我们去了房间,立即关门闭户,躲个干净。我骂了一句"邪门",叫小墨自去厨下煎药。看看陈湘身上伤口太多,不少地方已开始溃烂,别的法子我也不会,赶紧找店家要了一大坛烧酒来。
我将陈湘脊背朝上放在床上,找了几块干净白布,蘸着酒给他逐一清洗。伤口被烧酒一杀,陈湘纵烧得昏昏沉沉,仍是痛叫一声,醒了转来。我趁机拿出两粒护心保元丹喂到他嘴里,道"给你治伤呢,忍着点。"
陈湘点了点头,抬起头道:"给我一口水,咽不下去。"我听他声音嘶哑,知道喉咙也肿了,忙到桌边到了一杯水喂给他。陈湘咽下丹药,乖乖趴在枕头上道:"你治吧。"
看他这样配合,我也放开了手,酒液每刷过一道伤口,他虽咬牙忍着,皮肉却会颤一下,知他疼得厉害,遂道:"疼就喊出来。"他嘴里嗯一声,还是不言语,半晌道:"给我两碗酒吧,喝醉了睡过去,随你怎么治。"
我想想也是,拿茶杯舀了酒给他,他咕咚咕咚连喝了三杯,登时醉眼迷蒙,不一刻昏昏睡去。这下我没了顾忌,放开手清理敷药,无奈他身上伤口密密麻麻实在太多,直弄了一个多时辰才把身后处理完,小墨也红着眼睛回来,总算把药给熬好了。
我累的手脚酸软,小墨把血布残酒收拾了。问我:"这药也凉得差不多了,叫醒了公子喝么?"我看着陈湘睡得正浓,脸上还皱眼颦眉都是痛楚之色,道:"叫是叫不醒的,直接灌吧。"
跟小墨费了半天劲才把汤药缓缓给他灌了下去,我也累得狠了,让小墨守着他,回到房里倒头便睡过去。第二天醒过来,陈湘却还是满脸通红,身子滚烫。又灌了一回汤药--我心里没底,便跑到那药铺里,跟那老板讨主意,强拉了他来看看陈湘的情形。
药铺老板看见陈湘背上的鞭伤,吓得倒吸一口凉气:"这是刚从大牢里出来?"我胡乱"嗯"了一声,"您给看看。"
那老板也算半个医家,诊了一回脉,道:"失血太多,脉象很虚,须得好好调理--虽说只是外伤,但伤口太多,要提防溃烂化脓,变作坏血之症。"一边说着,一边扳开陈湘的头,看他脸上气色。这一动扯到左肩烙伤,陈湘迷朦中一声呻吟,那老板一见他肩上"打死不问"的烙印,脸上登时浮上一层鄙夷之色,道:"这便是那逼奸寡嫂,被逐出族的陈湘?"
我"嗯"了一声,那老板道:"小小年纪,偏是如此轻薄。陈家上百年的清名,还是第一次出这种丑事。"我听他只顾唠叨这些,打断他道:"他也受过责罚了,打了几百鞭子--也不是死罪,您倒是看看怎么治吧。"
那药铺老板叹道:"陈家族规也真是严厉,这身前身后都是伤,别老叫他趴着,压着伤口,最好是侧着身,伤口也要每日清理,以防溃烂。再给他好好补补,身子太虚,伤口好得就慢。"
送走了药铺老板,我依言把老族长给的千年雪参切片炖鸡,给陈湘调补身子。每次换药仍用烧酒给他清洗全身,消毒降温--浑身的伤口弄起来有多麻烦就不说了,最让我受不了的是每次眼睁睁看着他疼得浑身乱颤,我都紧张得心口抽痛,一身一身的冒汗。
陈湘也真够心细,自己疼得死去活来,居然还知道跟我说"对不起";被我骂了两回终于不说了,看我的眼光里却总是祈求原谅之色,看得我心酸不已!治伤时他怕我心疼,疼得再厉害也咬着牙不吭一声--连我也不能不服他的坚忍。
他虽然积极配合,无奈身体实在太虚,我想来想去,把师门秘传的内功导引之法传给他,让他自己呼吸吐纳间调理气血,理顺经脉。陈湘聪明过人,一学就会,只要是醒着就自己练气调理。
这海宁镇以陈家为首诗礼相传百年,最重礼法--陈湘此举大是为人不齿,小墨在外头也听了不少冷言冷语,他不敢学给陈湘,有时跟我唠叨两句,我也只能叹息而已!
这般过了半个多月,陈湘身上的伤基本上都收了口。老族长让我带给他的包袱里有他几件衣服,还有璐王爷给他的五千两银票。陈湘听我说了老族长的言语,只是默默垂泪。我问他有什么打算,他垂首半晌,看着我道:"峋风,外头的人都骂我轻薄无行,你心里头也很鄙视我是吗?"
我呆了一呆,我对陈湘到底怎么看--"我喜欢你,不管你做了什么,我还是喜欢你!可是我不明白你,不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你素来有主意,王爷的话你都不一定听,何况是我?其实,陈湘,旁人怎么看你,你真的在乎吗?"
陈湘身子一颤,"你总是这样一针见血!可是,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还是在意你的想法。"
我叹口气,"我觉得你不值!我觉得你疯了!要不是你已经挨过这么多鞭子了,我真想揍你一顿,打醒你!"
"揍完我你还当我是好朋友吗?"
"我一直当你是,从来没变过!算了,你反正也受过这么重的责罚了,罪过还能背一辈子吗?看你现在这样子,好像已清醒了。那以后呢,你怎么打算?"
"我没有别的去处,只能回璐王府--可是,王爷当日说过,我若不能高中,就不准我回去。"
"王爷那是为了逼你离开才那么说的。你中不中对他有什么好处?高中了说不定被朝廷看上,再也不能回来呢。只要你过得了自己这一关,王爷外冷内热,疼你跟自家子弟一般,知道你这么可怜,不会不让你进府的。"

(廿六)王府出丧
我低估了陈湘,他根本就没把这当成一道关--他当然不用像寻常文人一般沽名钓誉,可我也怕他听到海宁镇上那些流言蜚语会大受打击,至少我是很受打击的!可是嘴长在别人身上,我只能尽量保护陈湘别听到,别的我做不到!
可是他显然听到了,他并不辩解,他只是沉默,眼神里偶尔会露出悲凉。
我本来打算尽量开解他,可是我拙嘴笨舌,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似乎也不用我开解,至少在我面前很平静,从不露出伤心欲绝的样子,乖巧地让人心疼。
这个貌似柔弱的男孩子,他的心理远比我想象中坚强--甚至比我还要坚强!所以我倒有些迷茫--当你张开怀抱要呵护一个弱者,却发现他比你站得还稳得多,他比你有主意得多,你是什么感觉?
这就是我和陈湘在一起的感觉,表面上他依赖我,低眉顺眼地征求我意见,其实事事都按照他自己的想法在进行。
这天我正发呆的时候,陈湘问我:"王府那边怎么样?王爷的身体还好吗?"
我怕不小心触到他的心病,不敢问他,正在自己琢磨--他不在乎世人眼光吗?他一向循规蹈矩,不是放浪形骸、孤标傲世的人啊,他真的不在乎吗?听他问起,信口道:"我也还没回去呢,你走了不久王爷就让我送小郡主回南海,这才回来,碰上你这事就耽搁住了。"
陈湘惊道:"你是说,你也快两个月没有王爷的消息了?那咱们赶紧回去,形势逼人,他一个人撑着,唉!我真不该耽误你。"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我赶紧劝:"你别着急,我把大师哥搬来了--他跟王爷是结义兄弟,又是前武林盟主,肯定有办法的。"
"我的伤也好差不多了,咱们快回王府瞧瞧!"
我们是第三天傍晚赶到青江府的,一路就见两边店铺换了白条幅。陈湘脸色一变,打马直奔璐王府,我叫了他一声,跟着沿街奔下,远远就见府门上白绫高挑,府前车马轿子排出半条街--我惊得险些从马上摔下来,璐王府出了白事!而且看这个排场,璐王又没有正妃侧妃,难道是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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