钉在门楣上的鱼开始卖力扭动高歌"what a wonderful world,yeah,yeah,yeah~~~~",门又阖上。
来客一言不发地埋进沙发。
"WHAT A WONDERFUL WORLD~~~~"
"好歹把外套脱掉,"坐在柜台后的男子开口,"皱巴巴地出去不好看。"沙发客疲倦地逸出一声叹息,低垂着脑袋,默默照办。脱下后的西服钩在手指头上,朝柜台方向伸去。
"自己挂。"柜台后的人说完把眼光移回电脑屏幕。
"I LOVE U~~~~~"
鱼演出完毕。
太阳从窗外射进来,照在对面鹅黄色的墙壁上,散出一室温和。窗边的海棠开得千娇百媚,花蕊躲在半透明的粉红色的花瓣中偷笑。茉莉花茶的香味虚无飘渺。沙发和柜台后,一室书架上松松紧紧排着书籍,一眼望去,书脊深深浅浅的颜色和着错落有致的前后位置。
"店快倒了啊?"空举着手臂的人开口。
"应该不会比你的公司早破产。"回答。
"你这里有没有卖女性性心理的书?"询问。
"黄帝内经?烈女传?女诫?"
"............难怪你这个冬烘书店万年没客人,我懂原因了。"沙发客终于放弃了,随手把西装往沙发旁边一丢,滑向沙发的更深处。
推了推眼镜,电脑后的人终于朝沙发的方向转过来。
黑亮的发间小小的发旋,撒着点点青蓝花影的白衬衫,朝前伸直的腿,一点一点无聊晃动的脚。
书店主人忍不住笑了。
打开柜台边红木矮柜精巧的小抽屉,拿出一个盒子,站起身,缓缓到窗台下的藤椅上坐好,把盒子放在充作茶几的雕着儒释道三老人过桥微笑图案的木箱上。"喏,昨天才拿到的巧克力。"朝对方推了推,"吃吧。我大人有大量,你呢,童言无忌。"说完就感得两道闪电射将过来,微笑终于变成大笑。对方抬起头,身形不动,伸出手,抓起一块丢到嘴巴里大嚼,眼睛一眨不眨死死盯到眼镜里。
笑意消失,眉头聚拢。"你的脸怎么回事?"
左脸上一块红痕,非常鲜艳,配合着嘴巴的动作起起伏伏。
"被人打了。"吃完一块,乘着空档说完,另一块又丢进去。
"谁啊?"口气里好奇小于不善。
"同事,女的。"又抓起一块,"啪"一声活生生被打回盒子里。
"哦哟,桃花劫啊?"他推了推眼镜,冷笑着把盒子拿回来,利索地起身,大步流星回到电脑后,盒子顺手给丢进抽屉里处。
"哈哈哈哈。"沙发客抱着肚子笑倒,"哈哈哈哈。报仇,报仇了,哈哈哈哈哈哈。"
"滚!"怒火中烧,送客令砸过来。
又笑了一会儿,终于不笑了,侧过身,趴在沙发背上,望过去,小小声问,"生气了?"
噼里啪啦一阵键盘哀鸣。
"这个,"一指掌印,"是我失败的失恋劝慰证明。"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小咔,你也认识的那个,今天午饭前一个自杀宣告甩过来说她失恋了想死,我午休一开始就冲过去安慰了。"
"哦。"噼,里,啪,啦。
"她说她什么都给了那个男的了,结果那男的说呆在一起不开心就电话宣告分手了。"
噼里啪啦............
"我自然是狠狠骂了。什么狼心狗肺不是东西禽兽不如狼子野心天杀的掉价玩意儿给男性同胞抹黑吃完就调脸走人下流至极不要脸抓住就该五马分尸欠教育少修理等等等等。"
"嗯。"噼里啪......
"终于给她的气小小消化了一下,然后我当然是请她午饭。开头还好,菜上,盘子撤,果盘。"
"嗯。"噼里......
"她开始骂了,内容听上去也不多新意,骂着骂着,突然就说男的没一个好东西。"
"噗-"笑起来。
抓了抓头,也笑起来,"我当时就当没听见,喝茶消食。她倒是越来越起劲,话越说越不中听。我后来不得不开口。我说,小咔啊,也别那么绝对,那个男的不好你也不能把全天下所有男的都给批判了不是?再说,那个给不给的问题。说句公道话,也是两相情愿吧,要不然可不是成强奸了?大家还不是都消耗卡路里一起运动的,哪有什么对不起对得起的事情。"
"然后她就抽你了吧?"
"嗯!"
"你活该!"他撑着头,斜斜瞟了眼,"都那么大人了,都不知道伤口撒盐的危险。你知道是去安慰人家的,干嘛不做到底?那些话能说吗?就是能说也轮不到你说。她只抽你一下还算是客气的。"
"啧,真是好人没好报!什么世道!"他大骂了一句,颓然倒回沙发去了。
阳光渐渐斜照过去,室内的光线逐渐黯淡,海棠看着也有些疲倦了,茉莉花茶的味道杳无踪迹。
一室沉默,门楣上的鱼盯着不知名的目标发着呆。
"小咔是觉得不甘心。"顿了顿,手臂垫到脑后,推推眼镜,他淡淡说,"她把这件事情看得那么重是因为她在乎。"
"她是在乎了,我就该莫名其妙被人骂得那么难听?"
"她是没把你当外人。要不女孩子家能在男人的面前那么失态吗?"
"她说男人都是性欲动物,等没兴趣了就把人一扔了事。"
手指勾画着桌面上曲曲折折的树木纹理,他笑了,"也有人是这样的,男人也有,女人也有。"
"喔。"一阵衣料摩擦声,他从沙发背上探出脸,认真地望过来,望进眼镜片后,"我不是,你是不是?"
对望着。没有说话。
良久,他推推眼镜,问:"我让你这么不安吗?"
那个男人,搔乱了一头发,浓黑的眼眸一瞬间错开去,望向整个书店,"你要我怎么说?你和她离了婚了还是守着这个旧书店。你要我怎么想?"
柜台后的人缓缓吐出一口气,"喂,你有没有搞错?"拨拨眼前的头发,"普通不是该我不安吗?我又比你大,又没你帅,还有离婚史。你呢,青春年少,大好前途,一表人才,身边花团锦簇。你在担心什么东西啊?"
"我怎么知道!"他翻翻白眼,再度倒回沙发去,"我也知道是那样,可就是会担心嘛!"
"哦?我夸你那么多,你倒都受用了啊?"
"切,你白给我能不要吗?"
"受不了你。"走到沙发边,手指碰碰他的脸颊,"还痛?"
"啊啊啊啊!"惨叫连连。
"真拿你没办法。"他喃喃自语,取下眼镜,弯下腰,轻轻吻上去。
坐在沙发里,他静静享用他的疗伤,仔细看着这个吻着他的男人。
睫毛微微颤动着,挺直的鼻梁,眼角小小的笑纹,柔软中带着些许强硬的唇,此刻他闭着眼睛,他有双浅浅褐色的眼睛,总是带着调皮而平静的眼神。
忍不住,手臂刚要围上他的肩膀,对方却站起身来,重新戴好眼镜,"现在是上班时间。"他微微偏偏头,笑起来。
"切!!"认命地放弃。"我是该回办公室了。他理理头发,拿起西装,边仔细审视边漫不经心说,"我和某人是不一样的,可是很繁忙工作的。"
"滚。"笑骂。
穿戴完毕,两人相对站立,视线交接。
伸出手,"巧克力给我!"
"你这么喜欢吃甜食吗?"
"哼哼。"冷笑,"告诉你前、妻,她送多少糖果来都是进我的胃!"
"真巧。"温和宽容地笑起来,"她也让我转告你要多多注意身体,糖尿病是很麻烦的。"
伴着一阵不可明辨的嘟囔,他拿着巧克力打开门。
"WHAT A WONDERFUL WORLD~~~~~ YEAH,YEAH,YEAH."
"路上小心。"带着微笑,将他送出门。
"WHAT A WONDERFUL WORLD~~~~"
他穿过马路,在马路对面朝店里挥手告别,然后拿出一块巧克力大嚼着,迈开步伐。
门内的人大笑着关门。
"I LOVE U~~~~~~"
长日将尽,天边别样灿烂,绚烂夕阳下人间仙境。
□□□自□由□自□在□□□
长颈鹿
眼睛半开,脑子里雾气一片,等着手机闹钟响。
窗外传来的声音。偶然的对谈,听不真切的内容,笑声,零零星星,散去;麻雀三两只,似乎落在空调外机上聊天,清脆,远远近近,断续。
手机一直一声不吭。等着等着,突然想起来,昨晚设定的时候,电量已经低至底线,莫非已经无力警报?其实已经日上三竿?!大惊之下,一骨碌坐起来,七手八脚抓过运动裤,抓在手里急匆匆冲到写字台边,另一手擒过手机。
开。
灰灰的屏幕迟疑一下打开了。
距离闹钟时间早了十五分钟。
颓然瘫入椅内,望望床上,睡意已蒸发成天上白云,垂头丧气套上运动裤,呆呆坐着。
不甚明朗的一天不得已提前开始。
六点半。
"再见。"
门打开的一瞬,门楣鱼夸张扭动,高歌"朋友我当你一秒朋友,朋友我当你一世朋友,"一脚已踏出店门的客人凝视上去。
"奇怪过去再不堪回首,怀缅时时其实还有"
"这次的歌还有点意思。"客人朝跟在身后的主人点点头。"就是和舞蹈不配。"他说完,又冲主人点点头,走了。主人在他身后微笑着,再道"路上小心。"轻轻阖门。
"朋友你试过将我营救,朋友你试过把我批斗,无法再与你交心联手,毕竟难得有过最佳损友。"歌手歌毕,恢复凝视不可知一点的哲学家模样。
一室静默,只有淡淡的茉莉花茶的气息,一点一点消磨。
他推了推眼镜,透过门上的镶嵌玻璃,看空间外烟雨下的街。
路人仿佛遵循电极,规律来往,灰色、黑色、深褐,不规律得交替出现。看了一会儿,他伸伸懒腰,推推眼镜,回到柜台后,推开键盘,从旁边的矮柜第一个抽屉里拿出钢笔和网格纸,书写。
窗台上的海棠,就着微暗的天光,继续不厌其烦默不做声注视万物。
三秒钟,天下大变。
狂风暴雨闯进门,鱼机械狂舞"朋友我当你一秒朋友,朋友我当你一世朋友"
"闭嘴!"暴风眼钉在下面,敌视。
"奇怪过去再不堪回首,怀缅时时其实还有"
"见鬼!"他又咒了一句。
"朋友你试过将我营救,朋友你试过把我批斗,"
放下钢笔的男人皱着眉,"稍安勿躁。"
"无法再与你交心联手,毕竟难得有过最佳损友。"
"去你妈妈的最佳损友!!"他耙耙头发,一脸怒气,地板被踏得震天响,阴影把推着眼镜行注目礼的男人笼罩得滴水不漏。"换掉它!"
他缓缓放下手,安静地注视着怒火汹汹,柔软地说:"好。"
"见鬼! 好什么好!一点都不好!!"轰地,火焰升级,"妈的!"他捶上柜台,"他怎么能这么对我!去他妈的!"
他阖起双手,平稳地放在柜台上,眼光透过镜片,话语震动空气:"不想谈就给我出去。"他温和但没有抑扬顿挫地说,"难看。"
霎时对方背脊都拱起来,再蓦然泄气,"我就是难看,怎么着?"话的热度却掉到37摄氏度。
坐在柜台后的人这才伸出手拍拍他的肩膀,"把外套脱了,一身水。"抚摸了一下,又拍了拍,"坐着去吧。"
"怎么了?"沏上香片,再送上一碟开心果,人坐到对面的藤椅上。
"今天和人谈事情去了。"他往沙发里沉了沉,端起杯子吹热气,"那家公司抢我们客源。"
"哦。"他应了一声。
"然后我遇到他了。"
"他?"推推眼镜。
"大学死党。现在的公司本来是我们一起开的,后来散了,他就去今天谈事的公司了。我本来就知道他去这家公司了,没想到他居然有脸和我对面谈客源的事情。他有没有搞错,那些客源可是我一家一家笑脸贴人冷屁股贴来的,他干过什么了?从大学时就那种清高死样子,说什么没尊严的事情杀了也不做,我就顺了他了,让他负责帐务,结果好,嫌弃盈利不好,说什么分赃不均,拆了自己的资金一句话不说就把烂摊子丢给我,走了!有种!"他恨恨喝了一大口,烫得眼睛湿润起来。
他死死忍着,脸和脖子涨红起来,把那口茶咽下去。
对面的人微微皱起眉头,一言不发。
他顿了几秒,继续说:"我可是一个人死撑活撑到现在这个小局面的,他傍了人家大公司是他的本事,我替他高兴,可他也太绝了,为求业绩把我那些客户都卖了!我真错认他了!"他刚想再灌一口,又停下来,"大学那时候,我们好到都能穿一条裤子,好事坏事哪一件不是一起干的。现在好了,现在好了。"他说着逸出一口气,"现在好了。"抓过一把开心果,嚼。
"有没有烫到?刚刚?"他推推眼镜,低声问了句。
"刚刚还好,现在胸闷。"他模模糊糊应。
"你打算怎么办?"
雨点打在玻璃窗上,和着车辆来往的风声,有如海底一般,一波一波打在身上的沉默。
"你有没有遇到过?"他突然低沉着声音问对面。
"没有。"他诚实的声音很坦白。
"切!"嚼。
"我没你这么炽热的友情。"他的回答里似乎渗出一点笑意。
"少嘲我。"他瞪了一眼。
"哈哈,青春啊,青春~"不怕死的人又摸了一把老虎屁股。
"你!"他甩下手里的壳欺身上去,抱个满怀,咬了一口脖子,咬得怀里人嗷嗷叫,才开心放手,坐回原位。
他皱着眉头,捂着脖子,责怪:"太动物了吧?"
他坐在对面坏笑,"还有更动物的,你要不要看?"
"谢了。"他尝试查看伤势,终于因为角度问题作罢。"有没有听过长颈鹿的故事?"
"没。"他舒服地换了角度,观赏对面的他。
"成年长颈鹿在广大的草原上也显得渺小了。"
"嗯。"
"它一直一个人,直到有天遇到另一匹长颈鹿。"
"哦,结伴同行了?"
"它们互相打量了一下,干了一架,它把另一匹赶走了。"
"啊?"
"因为它们都是公的,需要各自的区域。"
"没了?"
"对,故事结束。"
"这是什么狗屁故事啊。"他探头捡出没有吃的开心果,抱怨了句。
"这不是狗屁的故事,是长颈鹿的。"他推推眼镜更正。
"谁管你啊。不好听就是了。"
"我又没说是个虚构故事。"他耸耸肩。
"切。"
"能遇到别的长颈鹿总比一生都遇不到好。留下伤也算是纪念。"他站起身,回到柜台后。
"这也是你在哪本古书里看到的典故?"怀疑。
"纪实频道,动物星球节目。"
"哈,哈,哈。"干笑,"动物星球的编导知道你这么干巴巴说他的节目肯定要郁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