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怕我赶不上,没人知道证据藏在哪儿,我也不知道。我们大概还有二十分钟安全时间,很
快院子里的死狗就会被发现,然后所有睡着的人都会醒来。给我十分钟,在这里等我的电话,十分
钟后我打给你。"
"你呢?"
"我会走另一条路。"利奥捧着他的脸,在黑暗中看着他,"这是你能帮到我的地方,很重要
。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事,听到枪声或是别的声音都不要停留。"
尼克也看着他,他们相互对视,现在没有时间可耽搁。
"你的电话开着么?"
"是的。"利奥回答,他们来时买了带卡的新电话。除了对方,还有谁能打给他们呢?
"好的,我等着。"尼克说,"十分钟,要是你不打来,我会去找你。"
"我会打来的,现在就可以开始计时。"
"利奥。"
尼克叫住正要离开的人,他要去冒险也不是第一次了,似乎利奥总有数不过来的麻烦要处理,
他总是一个人包揽了全部重任,即使尼克在他身边也提供不了多少帮助。
"假如我是你,我一定早就被烦死了。可我想那就是我和你的区别。"尼克说,"小心点。"
利奥露出微笑,尼克知道他在笑,尽管他看不清他的样子。
"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我在努力记住你。"
"待会儿见。"利奥说。
每天晚上,尼克都会想,清晨醒来时他会不会发现自己做了一个长梦。
他发现自己在沙滩上睡着了,海风照看了他一晚,等他醒来后利奥·德维特就完全从他的记忆
中消失了。没错,只要你醒来不立刻去回想梦境,多半你是不会记得梦见了些什么的。
每天睁开眼睛,尼克都会庆幸这不是梦。他们有时在地下旅店,有时在动荡的货车车厢,有时
也会在租来或偷来的车里相互依偎取暖。他有时甚至会想,要是自己不记得了,Agro一定会提醒他
,它不会忘了利奥的气味,他的火柴味,他把自己烧着了的味道。
上帝,这不是开玩笑的。
尼克在黑暗中默念,你得让他活下来,要不然我也完了。
可上帝怎会听他的祈祷,怎会去庇佑背叛性别的人,一切只能靠自己。
利奥穿过长长的走道,沿途尽量解决掉守卫和保镖,虽然他知道这样做同样也会增加被发现的
可能性,可比起正面冲突,总能争取到一些时间,而且也为尼克减少危险和麻烦。
他本可更肆无忌惮一点,但如今他少了几分冲动,多了几分忧虑。
不过至少有一点还令他感到安心,今天"家族"并不是空无一人。再往前不远有他的目的地-
-最高一层的阁楼。那是从未有人上去过的地方,从不亮灯,有一道楼梯通向那里,楼梯几近垂直
,走在上面得备加小心。那是"父亲"独处的地方,是他设置的禁区,若是他要思考什么重要问题
,他也会去那里。
没有人爬过那道陡峭的楼梯,那里并没有人看守,没有什么可怕的陷阱,可就是没人敢去挑战
"父亲"的禁区。他们看不见他独自在阁楼的样子,但却都能感觉到他的存在。
要是他被人囚禁在那里,一定也不会有人怀疑那是囚禁,他们会以为他又遇上了难题。
不错,这本来就是难题,大家心照不宣。
利奥本以为他需要暗中干掉几个棘手的新派来的守门人,至少在楼梯边或者门边会有人看守。
可实际上这些地方仍然和以前一样保持宽松自在。这样才不会惹人怀疑,当你要改变什么的时候记
住不要一下改得太多,除非你有足够的自信让所有人接受改变,或是有足够的力量请他们闭嘴。
利奥从腿边抽出手枪,左脚踏出一步,踩上通向阁楼的楼梯,木板陈旧的程度比想象的更严重
,发出的声音在安静的环境中令他大吃一惊。
可他并没有放慢脚步,他的时间不多了。
来到这里多么不容易?他可不能轻易放弃这个得来不易的机会。
楼梯尽头是一扇刻着菱形图案的木门。利奥转动门把,并没有上锁,他深吸了口气,一下推开
门,举枪对准室内。
阁楼的地板上铺着厚厚的地毯,没有光。这是间挺不错的房间,墙上有一幅巨大的壁画,因为
光线太暗,利奥看不清画面,只能隐约看出是几个女人,波浪般的金发,面目模糊暧昧。
他又轻轻地往前走了几步,忽然停下来。他碰到了桌子,桌上有一盏小台灯。
利奥拧亮了那盏灯,昏黄的灯光下是一本翻开的书。
那一页上印着这样的句子:一条出路,一个得到拯救的途径。
他忽然吃了一惊,转身面向灯光照射不到的黑暗角落,那里有一双眼睛正望着他。
那双眼睛即使在黑暗中也足以显示出稀薄和暗淡,不能反射光线,像是蒙上了一层薄膜。
"父亲"已经苍老了。
这是谁也无法改变的事实。
多么不幸的事。不管他年轻时如何强大残忍,如何随心所欲,可面对时间这狡猾无情的敌人,
谁也无法立于不败之地。或许正是因为没人能战胜时间,所以人们对永生就充满自欺欺人的忧虑。
无穷无尽的寂寞和空虚,美丽的女人和腐朽的房屋。这类电影总能让人热泪盈眶,可这一切都是假
的,没有人相信,即使他们都流泪了。
利奥从未见过"父亲"流泪,他的两个父亲都不流泪,因为他们不相信眼泪。
雷根·锡德在黑暗中看着他,像一具干枯的尸体。他前所未有的苍老,眼睛下有着深深的黑影
。利奥和他对视的一瞬间以为他死了,但他并没有死,只是安静地坐在椅子里,以一种孤独的,毫
无热意的目光望着他。
利奥举枪对准他的额头。不久之前,他就朝那里开过一枪,可现在他又复活了。"父亲"就像
一个影子,一种象征符号。他无处不在,永恒不灭,在过去那段漫长的岁月,雷根·锡德也死过几
次,可每次事件过后他又活着回到这里。他究竟有多少个替身?真奇怪,利奥心想,为什么会有那
么多人活着只为了做别人的替身?说实话,他并不觉得那些替身有多像,有些甚至颠覆了雷根·锡
德本人的形象。可不管怎样,还是不断有人上当,不断有人自以为终结了这位了不起的黑道教父的
性命,就连他自己也被欺骗了一次。
现在,谁能确定眼前这个苍老的老人就是真正的雷根·锡德,而不是另一个替身呢?
一个替身,一个引诱他上钩的陷阱。
这一切听起来太戏剧化,他不得不找些真实感来巩固自己。
"我看见你了。"坐在椅子里的老人忽然说,声音就像磨擦着铁器,他已经生锈很久了。
利奥不出声,只是看着他,还一直提防着门口。
"我知道迟早你会找到这儿来。"雷根·锡德说,"你一直是个聪明的孩子。"
"我已经不是孩子了。"
他不再是那个需要父亲抚摸头顶,需要母亲温柔拥抱的孩子,早就不是了。
"你知道我来干什么,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我知道。"父亲说,"可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呢?你为什么不自己想想。"
"我没有时间。现在就告诉我,谁安排了这场好戏。"
以前他从没去想过那个"投弹手肯特"为何要背叛家族,没有理由也没有同伙,一个人是怎样
获得足以毁灭家族的罪证的?
"肯特和你不同,他不是个聪明的孩子。他被人利用结果送了性命,直到被人剥光毒打,他依
然相信只要坚持下去就会得到自己想要的报酬。他在外面养了一个女人,一个通过网络卖淫的娼妓
。不聪明的孩子总是这样,要么为了钱,要么为了女人,但他还不是最蠢的。"
雷根·锡德用昏暗的眼睛看着利奥,他干瘪的嘴唇蠕动着,吐字却异常清晰。
"还有更愚蠢的人为了自由,这种无聊的理由而背叛我。"
【39. 捕风】
"父亲"的名字是杜撰的。
在他建立锡德家族之前,他编造了不少谎言,包括他的名字,他的家庭,他的一切。
但是有了家族之后,这个姓名就顺理成章了,谁也不会去深究他的过去。
就像一件翻新过的物品,如果仅仅只是放在架子上观赏,谁又会在乎他本来是什么样子。
他已足够让人敬畏。
"你错了,我并不是因为自由才离开家族。"利奥说。
"那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另一个我。"
"哦,对。"雷根·锡德点点头,他苍老黯淡的目光转向台灯能照射到的墙面,那幅被黑暗遮
盖着的壁画显出了全貌。
一幅美人鱼的壁画,背景是浩瀚的海,快活的少女们坐在礁石上,金发像阳光一样耀眼。她们
都有一双刚刚发育成熟的乳房,羞涩的、纯洁的双臂略作遮掩,缀满亮片的尾巴轻轻探入水中。
利奥也看着这幅画,他又想起了那个变成泡沫的小姑娘的故事了。
"过来,‘叛逆',到我身边来。"雷根·锡德一动不动地说,"我很高兴你在这儿。在此之
前,我多么需要一个可以聊天的人。"
利奥转过头来,他看了一眼时间,过了五分钟了。
在这短短的几分钟里,他忽然惊讶地发现"父亲"萎缩了,只剩下一副干瘪的骨架,那些丰腴
的少女作为人类完美基准的尺度,现在拿来和眼前的人相比,他小得只剩下这么点了。为什么还要
怕他呢?
为什么不把他关起来,不把他的一切都夺走呢?
利奥慢慢走过去,他对父亲仍然心存畏惧,这和体型无关,和健康也无关,是一种本能的畏惧
。
这一点,雷根·锡德也看出来了。
"你在害怕。"他说,"你为什么害怕,我已不能对你做什么。"
他举起一只手,手背上布满苍老斑痕,瘦骨嶙峋。
"过来。"他再次说。
利奥反而在他面前停下,枪口离他的额头更近了。
雷根·锡德的脸上泛出笑容,灯光加深了阴影,使他如同一具骷髅。
"我喜欢你。"他说,"你是所有孩子中最特别的一个,我喜欢你不苟言笑的样子,就像一只
忠于职守的小狗,时刻竖着耳朵。"
他微笑着,此刻如同老父一般慈祥。他望着利奥的目光不无慈蔼,同时又充满期盼,似乎眼前
的人是一团希望之光,让他重新燃起斗志。
"其实你早知道是谁在搞鬼。"
"是亚利克斯。"利奥说。听到自己说出这个名字,他自己都感到吃惊。
雷根·锡德又笑了。他看上去却毫不吃惊,也许他想听的就是这个。
"哦?"他说,"为什么是他?"
"除了他,谁还能让肯特心甘情愿地去送死?"
他们都知道,家族的杀手全是由亚利克斯·麦斯挑选出来的。他救他们于水火之中,给他们父
母足以活命的钱。他们被双亲用温情和恋恋不舍的目光送走,或是像利奥一样,从一个可怕的地狱
中被救活,亚利克斯把他放在肩膀上,让他看到更远的地方。
他们都对他心存感激。
也许吧。利奥心想,有多少人觉得现在的生活比以往好呢?他们把"好"的标准定得太低了。
"亚利克斯夺走了你的一切,你为何还要替他隐瞒?"
"你是从哪儿看出来我在替他隐瞒呢?"雷根·锡德说,"我不允许任何人背叛我,亚利克斯
也不行,他想要的东西永远无法从我这里得到。如果他得到了,我就要毁掉它。还记得家族聚会之
前的事么?有一天我的房间发生了爆炸。"
"我记得,那时你并不在房里。"
"当然,要是我在,他们就不会这么干了。"父亲说,"他们找不到可以拿来威胁我的证据,
所以干脆毁了那里,这是迟早要做的事,亚利克斯可不希望这些东西流传出去,他要的是一个完整
的家族,而不是一推废墟。他利用肯特那个蠢货暗示我东西已经被取走,要是不想让罪证公诸于世
,我就得集中精力应付。"
这么一来,亚利克斯的小动作就不会被关注了,他可以尽情地继续他的计划,一步步达到自己
的目标。
"他逼你跳海逃走,让我怀疑你背叛家族,派‘刺客'追杀你,再故意放过你让你回来杀了我
。纠正一下,是杀了我的替身。"
雷根·锡德的话语中不无欣赏,亚利克斯的确是个聪明的家伙。
可聪明的家伙还不足以用来形容他,利奥说:"‘刺客'也早就被收买了,他也是亚利克斯挑
选出来的杀手。"
"不。"雷根·锡德说,"‘刺客'是我挑选出来的,也是我最大的错误。"
他昏暗的双眼中忽然闪现出微弱的光,带着种难测的笑意。利奥觉得他是在考验他,故意出了
个难题。
"可‘刺客'还是背叛了你。"
"是啊。"他说。
利奥又看了一眼时间,只剩下两分钟了。
"但是亚利克斯也犯了个错误,他从一开始就错了,为什么他以为我会把那些攸关家族存亡的
东西藏在自己房里呢?是因为我不相信任何人,也包括他在内么?"
炸毁了"父亲"的房间,让"投弹手肯特"当替罪羊,之后还有多少牺牲者?多少人因此丧了
性命,那个在网络上出卖肉体给窥淫癖者的可怜女人呢?
"我并不需要留下那些大人物的罪证,如果我想毁掉他们只要让你去就行了,我们不需要依靠
法律来扳倒他们,只需要一颗子弹,就这么简单。亚利克斯本想拿来威胁我的罪证,实际上是我准
备用来制约他的,用来制约想从我手中夺走家族的人。"雷根·锡德在黑暗中望着利奥,"我要结
束这一切,你来帮我,现在只有你能帮我。墙桓和栅栏自有其存在的理由,我之所以保存那些证据
并不是要抵抗外力,而是要把身边的人关起来。我们都需要一种不会让自己轰然倒塌的屏障。"
"东西在哪儿?"
"在亚利克斯的书房,一个他从未想过的地方,他几乎每天都会去看,保险柜的最下一层,密
码是三个3,三个4,一个3。"雷根·锡德目光狡黠,仿佛他又重新变回了那个手握生杀大权的黑道
教父,他不再缺乏行动力,毁掉的双腿也充满力量。他微笑着问利奥:"你还来得及么?不惊动任
何人把东西带走?别犹豫,去杀光他们,去屠杀,我知道你喜欢这样,他们就快上来了,我听到脚
步声了。"
利奥从身边取出手机,用一只手翻开输入号码。
"尼克,你现在在的这个房间,靠墙的书柜后面有一个保险柜,密码是3334443,东西在最下一
层。"
他停顿了一下,眼睛望着雷根·锡德隐藏在黑暗中枯瘦的脸。
"拿到后立刻离开。"
利奥关了电话,"父亲"正目不转睛地瞧着他。
"你有了新朋友。"
"是的。"
雷根·锡德有些难以置信,他看着利奥,以一种直视的、没有笑容的目光。
"我以为你不会再有新朋友,他们都怕你。"
"我也这么以为过,可我现在有了一个。"利奥说,"我不再是孤身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