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不上如坐针毡,但这万万算不上其乐融融的环境也让我略感窘迫。大哥像是毫不知情,继续在酒席中起着轴心的作用,谈笑风生。余下诸人似乎生怕冷落了我,接二连三得与我周旋,偏偏是,我与这些人间,实实在在得应了"话不投机半句多"的话来,就比如说当被问到"喜欢到哪里玩"时,我老老实实得回答喜欢待在家里看书,这个再正常不过的答案却显而易见震住了发问者。
于是,没有话题共同的解决之道,居然又变成了喝酒,车轮战得喝--就如我与阿达初会的那一晚。
但是今天,已经再没有那阿好心的家伙帮我来作弊了。大哥当然指望不上,他还在一边煽风点火,言之凿凿曰是男人就不该怕醉酒。我没有退路,只好按照众人的希望,一杯接一杯得喝个干净。
想来是好酒,可惜这样的牛饮,着实糟蹋。我喝得全身燥热、头脑发晕,依然在来者不拒。
酒过三巡,席间的喧哗声已经变得时远时近,如梦初醒般,我听到了素姐嗔怪的声音:"你这个做大哥的是怎么回事,明知道阿杰身上还带伤,竟然让他喝酒?"
她的话语里有一股认真的凌厉,那敬酒的杯子随着缩了回去。我有些茫然得望着大哥的身后,素姐正招呼着服务生加位--她什么时候来的,我竟然完全不知道,看来酒精的麻醉力道真是不小。
然后我又听到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在调侃:"哟哟,嫂子心疼正牌的小叔子了呀,平时可不见嫂子对我们有那么好咯。"
素姐此时已然坐下,闻言笑骂:"嘿,这话你也敢说啊!阿宝仔,你这忘恩负义的小王八,难道忘了你在床上半死不活得哼唧了一个来月时候,谁帮你那半瘫的老娘换尿布啦?我够不够疼你,你自己摸着良心说,小王八!"
那个说话的男人作出吐舌缩颈状,席间安静了不少,想来这事必是不假,我不由得多看了素姐两眼。
大哥出来打圆场,刚笑道:"你也别太认真,大家都是高兴么。你看,阿杰加了进来,我一乐,也全把他的伤忘个干净了。"
素姐不依不饶,亦笑道:"这跟阿杰是不是组织的人有啥关系,受伤了就不该喝酒。你们再逼他喝,我可就要拉人了。"
话音落,也不知道是谁机灵,顺水推舟得起哄:"好好,听嫂子的。但嫂子你可得陪着我们喝啊!"
众人一阵哄笑--不明所以,只是随波逐流总是没错,我敷衍着也笑了两声。
朦朦胧胧中,席上的人又吃喝笑闹成了一团。我本欲置身事外,却由于大哥那三不五时的"骚扰",把话题转到我身上而不得安生。
好不容易挨到了十点来钟,终于酒终人欲散,大哥一干子人又醉醺醺得要开往"男人的乐园",于是身为女人的素姐以及尚被归类为"小孩"的我,总算得以解脱。
素姐亲自驾车,与我一同回去。这个时候我已经不住在家里了,我跟阿达,以及素姐统统被大哥安排进市中心的一个公寓内,公寓规模很小,住户不多,大哥估计就是看上了这点吧--但他本人,却极少在那里安身。
我倒在副驾驶座上,昏昏欲睡,然而素姐并不放过我,她边开车,边与我说话:"阿杰,你会不会开车?"
"不会。"
"要学啊。我教你吧。以后在你大哥身边啊,什么都要学。最重要的,你得先学会怎么保护自己,不要当你大哥的累赘。"
我沉默了片刻,突然感到一阵难以抑制的好奇,不由得脱口问出:"素姐,你......喜欢大哥吧?"
轻笑声起,素姐带笑道:"一听你这傻话,就知道你还是个孩子。不过这样也好,我也犯不着在你面前掩饰什么。老实说吧,我呀,可是早就认定了要跟你大哥过一辈子哦。就算哪天他撞上狗屎运进了仓,我也要等他。"
这个答案有些出乎意料,也非常凝重,我一时间找不到话来接口。
其实素姐也不需要我接话,她继续用她那别具特色的女中音柔和得娓娓道来:"阿杰,你别以为你大哥逼你进组织就是对你不好,他可是全把你当儿子那样疼--就说刚才吧,他顾忌手下说他徇私,不好自己亲自说话,就紧紧张张得叫了我来压场唱戏。越哥是个很重感情的人,对身边的人,几乎没有不好的......阿杰应该比谁都清楚吧。"
"我......并不了解大哥。"我微微吐出一口气,"但我想,如果他希望我走这条路,我就走下起。"
"别这么不甘愿么,"素姐笑道,"再说了,不但你大哥,连你喜欢的人,也是这个圈子里的,你迟早有一天要面对我们的世界。"
我喜欢的人?谁?韩浩磊,还是阿达?
若是后者,与其说是他主动进入,莫如说是像我一般,身不由己得卷入了这是非的漩涡中。
说喜欢他么?也许,还有种同病相怜的情愫在其间吧。
见我不语,素姐淡笑,尾音带哼:"不是么?我看你可是很珍惜那个小孩子哦。"
"你......"我舔舔唇,苦笑道,"该不是真偷看了吧?"
素姐大笑,引得我也痛笑,笑做了一片,她却始终没有正面回答。
回到了公寓,素姐和我分住两隔壁,我们在门口告别。我开了门进去,刚到玄关,就听见里面笑呵呵一声:"回来了?"
第十二章(3)、
一抬眼,见阿达正斜靠在玄关的墙上,面带微笑得看着我。
他背对着客厅的灯光,脸上为阴影笼罩,并不是十分清楚。然则即便如此,我还是在所难免得为这样的笑容所迷惑--那本不浓厚的抑郁与伤感,刹那随同体内的酒精一起挥发出来。
我怔怔得呆在原地,突然有种上前抱住他的冲动,以此印证不久前我怀中的温暖是否依然存在。
"怎么了?你喝酒了?"他很自然得走到我身边,含笑发问。
"看不出来你比我小。"我微笑着回视他,答非所问。
那一头不再五颜六色且告别了鸟巢形状的头发,蓝色纯棉T恤加深色牛仔裤,尽管他的全套打扮可谓与我大同小异,但仍能从那带笑意的眉目间、清理得干干净净的下颏上,从他的举手投足中,可以清晰得察觉到我们的差距,那根源于生活阅历上的迥异。
阿达凑近我,像只小狗一般,皱了皱鼻子,继而笑道:"果然,是喝醉了吧?"
听到个"醉"字,我哈哈一笑,顺势斜倒,算准了阿达动作的速度,正正好瘫靠在他随着惊呼而张开的臂弯中。
我知道我那个时候的形象一定很不雅观,从对方那错愕的眼神中,我心满意足。
当然,我的理智没有完全离开我,至少我犹能配合着阿达的搀扶,挪动自己的脚步,最终软倒在沙发上。
不得不承认,酒精的确是个好东西。它像一把开启感情禁闭之门的钥匙,哪怕仅仅是稍稍打开一条缝,那平素被驯服的感情之兽亦会被刺激得野性大发,狂肆得撞门而来。
兽蹄结结实实得踩上了我的脑门,把我踩得神智不清,两眼冒星。喝下一杯温开水,我打开了话匣子。
详细说了什么,我自然不能全部回忆起来,但到底是记得,在颠三倒四、倒四颠三中,我像每一个志不遂梦难圆自认受尽委屈却只敢借酒浇愁的懦夫一样,翻来覆去得抱怨着--我的命运。
我感慨亲生父母的过早离世,我说大哥对我的好只有在吃穿用上的满足,小时候被逼迫的孤独,养成了我可以算孤僻的个性,上了那么多年学,始终交不到一个好朋友。大哥不会也不懂如何去跟一个小他八岁的弟弟交流,不知道怎么去抚平七岁小孩的丧母之痛,我一哭,大哥就骂,骂得我不敢再哭为止。大哥疼我,但对我却永远只有居高临下的命令与要求,他是我最亲最信的人,却偏偏又随着年岁的渐增,而由时间堆积成的隔阂在这段时间里发生了可怕的质变,我说--我真的不知所措。
我絮叨个没完,因为我知道阿达虽然没有出声,但他肯定在沉默中倾听着我的不成章、甚至在他那样的人看来该是有些矫情的叙述。
这就够了,对一个已有五分醉意的家伙,他需要的,正是这么一副倾听的耳朵罢。
大哥让我觉得陌生,甚至让我觉得恐惧。这种恐惧感,来源于至亲至近的人开始毫不掩饰得展现他的生活另一面,我为此惊疑不定,到底哪个才是我真正的大哥?
我压根儿就没有考虑过将来与大哥走同一条路!无论我怎么劝慰自己:这是报恩,但压抑不住的叛逆与抗争随着正式入伙而堂而皇之得在我心里叫嚣起来:这是不对的!为什么要为了别人而决定自己的人生呢?
"我怕,"我感到眼眶在发烫,"我怕我会后悔,我怕我会因为走上这条路而......而变得恨大哥。你,你可以明白么?"
他轻轻拍拍我的肩,什么也没说。
就是这轻柔的一拍,助我成功得止住了行将滑落的眼泪,勉强挤出了微笑。
就在咫尺中,抬眼可见一双明亮细长的眼睛,瞳仁中承载着的情感,从他的凝视中带着一丝奇异的暖意,缓缓流淌进我心中。
虽然,是的,虽然他什么都没有说,但是又有什么能够比眼睛传递的语言更让人心悸呢?
我平静下来,为自己之前像个小孩一样胡闹而倍感羞赧。
在沉默无言中,我握住他的手。同样有力的反握,在不自觉的对视而笑中,我想,也许就是在那个时候,我才认定了这么一个人。
一个让我希望亲手去保护的人。
嘿,我承认我那个时候,依然幼稚莽撞,轻而易举就......但若非如此,又哪里能有下面的故事?
"杰,"良久,阿达叹了口气,"我不知道我该给你什么建议,这件事因我而起,看你这么难过,我......"
我挥手打断阿达的话,苦笑道:"什么因你而起,少说这种无聊的废话。大哥早有属意安排,你的事不过恰好可以顺水推舟罢了。"
"那你怎么打算?"
"不知道。"我老老实实得回答,"到现在为止,我一点概念都没有。反正大哥答应我了,在我毕业前不会有太多事。现在临毕业还有近一年,我还可以喘口气。"
阿达皱眉:"你对你大哥用缓兵之计?打算离开?"
我没有作声,瞥他一眼。
"真是这么打算吗?"阿达再问。
"也许。"我含糊其辞,这还只是个模糊的想法。
但阿达似乎已经当了真,他注视着我,神色有些焦虑:"如果你真要走,一定带上我。"
我的喉头有点哽,直觉到气氛不合时宜得凝重,便有意轻佻得开玩笑:"哈,万一我去下地狱呢?"
"我跟你去啊,"阿达亦笑,嘴角一撇,"如果地狱里没人帮你系口水巾,那可怎么办?"
笑话很蹩脚,但仍然让我们相对而大笑。
最后,我们不知怎么拥抱在一起,像两头互相啃咬的公狼一般在地板上翻滚着亲热。
我的亲吻里带着狠劲,以及说不出口的憋闷:该死的猪油糕,你不是说你爱着他么?你不是说你不后悔自己的选择么?
第十二章(4)、
会有那样的感慨,大可以证明我当时的幼稚。嘿嘿,我把人性看得太统一、太简单了。毕竟还不曾切身体会过人的矛盾与复杂。其实世界是矛盾复杂的,人怎么可能例外?
纯洁若天使、无私像圣母的角色理所当然只存在于天堂中,也唯有这些似人非人的货色,爱才可无欲。
而我是人,不幸我身边也都是人。
就拿阿达来说吧,很久以后他告诉我,当他说他愿意与我一同下地狱的时候,他是真心的。尘埃落定时分,欺瞒与伤害已经多得并不在乎加上这么一码,他承认了一切,但仍然这么对我说。他是真心诚意得希望能够抛开所有沉重往昔,随我离开--只要我真的能离开。
只不过,事情发展下去,是按照那个人的安排,我自己也隆重得跌进了深壑之中,差点万劫不复,遑论带他离开?
但,即便阿达--不,我的猪油糕在说话的当时,甚至于在我们的数次缠绵之中,他仍然是固执得记着韩浩磊。这也是他所坦白交代的。也许吧,他对韩浩磊的感情,与我的迷恋根本就不是一个档次的。那种带着清晰痛楚的爱恋,缠卷愈久,愈难放弃,有时候,仅仅是不甘心了,又能坚持个数年。
至少,这份感情,并不是靠他一己之力可以摆脱的。
我不是傻子,自然也察觉到了。
印象中的阿达是个温顺得有些软弱的男孩子,无论是对谁,韩浩磊、大哥,甚至是小姚,但那一晚,我才算是见识到他的另一个侧面。
他......在顺从得接受我之后,在我喘息未停之际,骤然翻身而起,张着血盆大口,趁我不备,狠狠得咬上我的左肩。剧痛传来,我在莫名其妙中负痛大叫,本能得奋力推开那只变身野兽。
不过,时机已晚,在阿达得意的目光中,我低头看到在肩上已经被他"烙"出来一块清晰、几乎见血的牙印。
"你这是干嘛?疯了?肚子饿了也不能咬人。"我悻悻得道。
阿达边笑边伸手抚摸那个印记,柔声道:"我想在你身上立个‘到此一游'的标记牌,这种方法最简单咯。"
我没好气得回道:"那我是不是也要在你身上挂一块牌子,写上‘此物所有权归陆明杰,未经许可不得碰触'?"
(顺便复习一下,所有权具有绝对性、排他性、永续性三个特征,具体内容则包括占有、使用、收益、处分四种权利。)
疼痛让我皱眉,刚要爬起来找点药膏,阿达手臂一拦,他盯着我,神色怪异,细长上挑的双眼里罕见得神采奕奕精光四射。
"怎么?"
阿达微微一笑,倏然严肃认真、正经八百得道:"我想拥有你,行吗?"
这个问题来得不合常理且诡异十分,所以我怔愣了足有三、四秒钟,才试探性得反问一句:"什么意思?"
他笑了笑,手在我肩头摩梭,稍待,复挑明话意:"我想抱你,可以吗?"
说没有预测到这个答案未免太假,只是当阿达肯定得把这个意思说出来,我还是难免心中一颤。
当然,我并不是那种绝对的1号,让我迟疑跟为难的理由,主要还是出在阿达身上。其一,他的态度太过认真,足以吓我一跳;其二,这个要求是他提出来的,这足够吓我第二跳。坦白说,阿达在我的认知里,就是一个彻底的0好,我压根就没有想过这样的他,会有这样的念头。
他显然是认真的,端详着尴尬中的我,倏然咧嘴一笑:"怎么了?你不愿意?还是......觉得我的要求不可思议,对你是种侮辱?"
"侮辱可说不上,"我苦笑,"的确有点吃惊,我以为你......"
"只能像个女人一样让别人操?"阿达微笑,这笑容明显有些僵硬,他松开搭在我肩上的手,意欲起身,同时道:"算了,当我什么也没说。"
"不,"我再度拉柱他,情绪也被带动得焦躁起来,"我没有不愿意,只是单纯得有些吃惊。你别那么敏感行不行?"
"真的?"他重新偎到我身边,定定得看着我。
那直截了当的视线让我有些心慌,临到阵前,绝不能退缩,我咬牙道:"当然。男子汉说一不二。"
这虚张声势的宣言惹来阿达的轻笑,他指着我,打趣道:"少来了,你现在的样子像只可怜巴巴的小兔子。"
"你才是兔崽子!"我对这个挑衅作勃然大怒状,一拳窝进阿达的腹部。
玩笑而已,我自是仅用上了三分的力道,却不料,阿达竟然呻吟了一声,面露痛苦,捂着上腹,眉头紧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