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边,雾气弥漫,那细瘦的双手,打颤著,抱著男人的脚踝。抽泣声在偌大的房里回盪,断断续续的话语。只要轻轻一推,便可甩开那双无力的手。只是,抱著自己,美眸映出的是那带泪的脸庞。
不相似,一点儿也不相似。
俯身,缓缓将他抱在怀里,探了探池子的温度,将那伤痕累累的身子放入池中。那双手,还挂著自己的脖子。轻轻放开,那双无神的眼,静静閤上,应是累了。一会儿,纙裳尽解,修长纤细的身影,令人无法相信,看似纤弱的男人,尽是那战场上叱吒风云的战鬼修罗。
凤韹进入池中,溅起水花,浴池的一旁,放置著一个工艺细致的盒子,从里头取出了瓶子,将里头的液体倒入池中。散发的香气,令人舒心。再从另一个瓶子中,取出了一颗朱红丹药。望了眼在池中睡了的少年,徐徐步近,将那丹药放入少年口中。
扶起少年,让他靠著自己。轻轻擦拭著那满是伤痕的身子,陷入沉思。有多少伤,是自己弄的呢......瞥见那一道骇人的疤,觜角扬起,多了分自嘲。目光迷蒙,发丝湿漉。细细打量著那小巧的五官,毫无血色的唇,眼角留有伤痕,清秀青涩的面容,却是过於削瘦。
手抚上少年的颜。
珞俞的眉还细些,鼻子也挺些,眼睛还亮些......不像呢......不像珞俞,似乎和自己也不太相似......
怀中的少年不安分地动了动,身子又开始颤抖,眉头皱在一块儿,想来是做了噩梦。他都是......睡得这般不安稳麽......温暖的池水并没有让那苍白的面颊红润多少,低头,著魔似地,吻上那道狰狞的疤,温柔绵长。
冰冷陌生的触感,少年在梦中轻轻挣扎,唤道:"...爹......"
一怔,看著眼前的少年。这该是自己恨著的孩子,自己扔弃的孩子,与自己一样,害死珞俞的孩子......或许,便让这孩子死去,也是好的......原本,便是不该留著的孩子。
只要一使力,这脆弱的脖子......
"咳咳──咳咳......"
忽而,一连串的咳嗽,少年似是压抑著,却咳出了一滩滩的血,染红了池水,不见停歇。少年瑟缩著,样子十分痛苦,睁开眼,缓缓笑著。"爹爹......不痛......不痛......"
曾经,有个孩子,总喜欢对著自己笑。却笑得刺眼,笑得怯懦,那笑容,在自己眼里,这般难看。他不喜欢,那比哭泣还难看的笑容。可那孩子,还是对著自己笑,依稀记得那红肿的颊,手上尽是擦伤,觜角有著血丝,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还是撑起笑容,忍著不让眼泪落下来。
似是讨好,却还有著,自己忽视著,那笑容後隐忍的"怕",似是,做错事,害怕责罚般。战战兢兢,自己如何对待,也不会哭闹的孩子。
可此刻的笑容,没有任何杂质,却是深深的依赖,没有一丝阴影的笑容。
凤韹取过池边的绵丝,掩住少年的身子。"爹爹......凤...惜冷......"
凤惜。
凤惜......
『韹,要是女娃,就叫凤情。要是男娃,该什麽好呢?......算了,一定是女娃,像她爹爹一样,长的水灵水灵的,祸害人群。为娘担忧喔......』
『傻俞儿......』
『要是男娃,一定是似我,那这名更不能马虎了。』
『凤──凤惜。惜情,正好一对。那就生个男娃好了,像为娘好些,乖孩儿,咱们一起治治你爹爹!』
『嗯......惜。凤惜。』
"凤惜......"喃著。
『凤惜......我的名麽...?』
记忆中,一个孩子,望著自己。在林中,面上满足的笑,流著泪的孩子。
55
久未与人同眠,一直看著那瘦小的少年。算不上好看,自己见过的,料是随意挑一个,也把眼前这发育不足的少年比了下去。但是,那双勾人的凤眼,头一回近著打量,少年身上的药香味儿,让凤韹闻得挺不是滋味。
"真难闻。"刻意离远了些,少年此时蹙著眉头,想来又是梦到什麽不如意的事,头侧了过去。凤韹眉一横,也没思量力道,便扣著那尖削的下颚,硬把少年的头转了过来,留下了淡红指印。这才倒下,阖上眼。
一夜,直到破晓,没有扰人的梦,感受到日光袭入,徐徐睁开眼。凤韹一向浅眠,却未意识到,身旁那带著隐隐恐惧注视著自己的少年。"......呜..."轻声哀鸣,少年见凤韹醒来,不禁一抖,望旁挪去,可旧伤还未痊愈,一滑整个人便喀到床头,小声痛呼。
"你犯傻麽?!"
骂了声,少年一颤,眼泪跟著颤了下来。"走...走开......"爹爹说过了,要叫坏人走开......坏人...坏人会打凤惜......"坏...坏人......"凤韹听清,冷声道:"你说什麽?!"
"呜──坏人...走开..."
凤韹一瞪,显是火上了心,扬手便是往少年的脸掴去,没有丝毫怜惜,眼里火光尽现。少年被挥下了床,伏在地上,右颊顿时肿了一大块,觜角流著血丝,头发披散著,模样煞是可怕。身子害怕得瑟缩,像是碰了,就会散开般。嘤嘤的抽泣声在耳边回盪,如同控诉。
许久,怒气降了些,不见那以往嗜血却邪美的笑颜,却是紧紧摇著下唇,上前一把拽起了那仍旧颤抖的身子,整个人挂在凤韹身上,却隐隐感觉到,少年的挣扎。眼神一冷,将少年扔在床上。
转身到後方的柜子,取了药罐子。仍是一脸冰冷,却透著盛天的怒火。粗鲁地转过少年,正对,那双眼紧紧闭著,似是不愿睁开。脸肿得老高,凤韹微微一顿,随後回复以往的神情,从药罐子沾了些膏,望少年的颊上抹去。
"别──别再惹火我。"
在少年耳边咬牙切齿道,明显感受到少年的震动,冷冷一笑,转身。
"爹爹......"
步伐一停,向後望去。少年卷缩著,边喃:"爹──爹爹......怕......"
"爹爹......怕......坏人......"
似是意识到什麽,凤韹大步上前,吼道:"你叫我什麽?!!"少年惊恐地望著眼前美若修罗的男人,转头,双目茫然。"坏人...坏人......走开──爹爹-...爹爹...爹爹......"
手狠狠地扣著少年的肩,一直到渗出了血,少年疼得痛哭,微弱的推拒,却不见凤韹的脸色越发苍白。
"痛......怕怕......"
"爹爹......"
医者站在外室,上座的男人,望著手上的兵布图,面具已经戴上。
"爷,伤已经处理好了。"
许久,不见回应。"爷,那属下现退下......"
"他的傻病,能不能医?"抬眸,锐利的眼神。"爷......?"
"你只需要回答本君,能,还是不能。"
医者沉默,从男人眼中,看不出任何情绪。爷啊......
跪下。
"属下无能。"
便是让他死了也好......
"属下无能。"
那傻子,真的不能留了......
"属下无能。"
静默。长久的静默。
"下去吧......"
56
深秋,兵士的操练却如同以往的严格,曹帅从练兵场走向不远的总帅阁间,额上是淡淡的汗渍。"真不知爷这次是怎想的......"嘀咕著。忽而,脚步一停。缓缓握紧了腰上的剑柄。
阵阵风声,曹帅头一抬,大喝:"谁!!!"
剑气一使,果真从树上落下一个人,直接跌在地上,手肘处明显的血渍,见那人奄奄一息。向前动近,细看,衣裳脏乱,却瞧得出是名贵衣料,垂散的发丝遮去了模样,尤其是脚踝处,更是骇人,似乎利剑穿过般,鲜血直流。
曹帅眉一皱,这人怎看都和刺客奸细搭不上边,倒是被仇家追杀的大少爷还真。耸了耸背,眼神一冷。
"还是,先押入牢里妥当。"即便是自己人,都得三分提妨,更何况又是这不知哪路冒出来的家伙。曹帅除了愚忠,倒真像是医者说的,的确还是有些脑子的。此时,那伏在地上的男人徐徐抬头,一只手狠狠地抓著曹帅的衣角。
"......惜......"
那双眼定定地望著曹帅,随後缓缓闭上,手跟著垂下。
"...惜?"
这年头,怪事挺多。
× ××
脱俗绝美的容颜,柳叶般的眉紧锁,犹如要揪在一起般。纱帐内,修长的身子,慵懒地坐在床边,手上的卷轴,尽是密密麻麻的字,如同挥笔的人,张狂豪迈。
"正好......看柳莣这回能玩什麽花样......"
沉吟著。身旁传来刺耳的咳嗽声,原是没有理会,可那似乎压抑著的呻吟,却是让凤韹止不住地烦躁。转头,便见那少年瑟缩成一团,难看萎缩的双脚露在外头,一双手无力地拽著身上的绵丝,脸上依旧毫无血色。
轻放下卷轴,再度从柜子里取出了所剩不多的丹药,直接扣著少年的下颚,撬开那微张的口,强迫他吞下。少年轻轻挣扎著,不适的感觉,怕冷的身子本能地抗拒那寒冷的触感。许久,睁开了眼,疑惑地眨了眨,在看清那倾城的容颜,竟是倒抽了一口气。
"...坏人......"
凤韹眼神黯了下来。"坏人──凤惜......痛......"凤惜摇著头,手拖著身子,想逃离眼前危险的男人。那明显的恐惧,不再是......深深的依恋。心里,似乎在烧著一团火,随著少年的害怕,越烧越旺。
凤韹一使力,边将那不安分的身子压在身下。"再怪叫一声,我便让你再也说不出话。"说得狠绝,想来是极生气的了。凤惜身上,披著的是简陋的袍子,突如其来的震动让袍子松开了些。
"──怕......走开...凤惜不喜欢..."
凤惜望著门板,哭唤著。却不知,口里唤著的,便是此番折磨他的人。凤韹紧握著拳,"不喜欢......?!"眯著眼,"好──好......你便是逼我如此待你!"手撕裂身下人儿的长袍,冰冷的抚摸让人儿一颤。
眼里闪烁著恐惧,凤韹低下头,狠狠地啃咬那瘦黄的肌肤,一只手紧紧压著那枯枝般的小掌。一会儿,少年停止了挣扎,脸上尽是泪水,却是呆呆地望著凤韹。可男人的怒火没有因此而停歇,没有任何欲望,仅是惩罚,探向少年的下处,坏笑。邪美惑人的笑靥......
久未滋润的後庭,五指来回打转。凤惜惊呼,呆呆地摇著头。身子颤得更利害。
"这里......是不是被别人用过了?"
少年只顾摇头抽泣,"爹爹......爹爹......"男人眼神越发冰冷。"闭嘴!!!"不知名的愤怒,想要──想要摧毁,将这可恨的人摧毁。手指便要侵入,可此刻,那人儿一怔。
"啊啊啊啊啊啊───!!!!"
碎心的狂叫,抱著头,宣泄著恐惧,还有......无望。"不要──爹爹......不要......娘...娘亲......不是...凤惜没有......"
"凤惜...不要......好痛......"
"...爹爹...打......痛......"
哭叫著,头埋在怀里。随後想到什麽似的,轻轻笑著。"做...做爹爹的...妻子......"绝望的笑容,"妻子......会乖......不要打...会痛..."
抱著自己的身子,"会痛......痛痛......"
"爹爹...不要打......会听话......"
那个即使被打了,还是忍著泪的孩子,却是这般脆弱。男人的气息已经稳定,静静地,脱下外袍,裹住那赤裸的身子。
不知为何,缓缓──抱住那个身子。
"不会,再打你了。"桌上的剑,凤韹抬眸,那是珞俞的骨灰。
这个承诺,便是之後,少年怎麽想著离开男人,男人都守著的诺言。
57
阴黯潮湿的地牢,水滴落著,间间隔著,却只趟著一个人。气若游丝,却不知喃著什麽,听不太出来。看守的人倒是对这新来的人没什麽留意,毕竟入到这儿,早晚皆是要死的。
沉静,溃散。那双眼已经缓缓睁开,手动了动,只觉得左手像是断开了般,使不上力,记忆有些混乱,想来应是被剑气震伤的,那人......功力不浅,可该死地鲁莽。徐徐坐起,抬眸打量四周。
这......是哪里...?
舔了舔干燥的唇,脚踝的伤,仍有些刺疼。脑中不禁闪过那疯狂的眼神,几十黑衣人围堵著自己,他还真是胡来,居然破了戒,硬是用了内力扯开了链子,原还以为这脚会是废了的。
狠狠地捏了大腿。轻笑。
很好,还有知觉。
那时自己也没多想,是赌开了。影卫虽没欺他,还是算高估了章澧对影卫的信任,硬是在章澧眼皮下逃开,那人当时......真是要举剑废了他的。可,命......他不能赔上。他还要、还要照顾惜儿,要陪著惜儿。
这是大牢。那麽,他会是到了......军营。眼里顿时燃起了一丝光,见看守的人站在不远处,一身军装。"我──"
开口,却被自己的声音微吓了跳。看守的人往这儿看了眼,随後竟倒抽了口凉气。"去,大半夜的,还以为看到鬼了呢!"珞一听,想起自己此刻定是披头散发的,脸上又有道疤,模样一定可怕得紧。
苦笑。"这位大哥,你们,会不会捉错人了......?"好声好气。看守的人挑眉,"来这儿的人哪个不这麽说?"珞被人关著虽不是头一回,倒是无缘无故地被锁著,还真是头一遭。正要开口,大牢远处传来开门声,看守的人连忙迎了上去。
珞静默。听到一把粗厚的声音,接著便是一个虎背熊腰的人走了进来。眼前的人,同样一身军装,眼神对上,便听他道:"公子哥儿醒来了?!瞧你武功废的,怕是和什麽仇家对上了,也不挑地方,偏给我在军营里撞见了。"
曹帅的剑,抵在珞有些愣了愣,身子还有些虚弱,却道:"我......是被仇家追杀,才逃到这儿。兵头大哥是好人,放了我不?"
曹帅一听,不禁大笑。"好人?!这世上哪来什麽好人!你这公子哥儿怎一个天真,算了!你这样子怎看都不会和瑜王那家伙扯上关系。"撒手,"放了你,我省得麻烦。"
脸上没了笑容,珞面色苍白,轻笑。"我......"跪了下来。已经没有时间了,便是相信他一回。"兵头大哥,我......已经没有家了。能否收留我,我还识几个大字,能帮上忙的。"要找到惜儿。
这年头战乱,日子过的穷,没多少人读过书。读书人倒是挺受人敬重的,曹帅沉吟,忽而举剑,抵在珞的脖子。"说。何人派你来的?"曹帅眼里闪过杀意,毕竟看多了人,心里还是没信的。
珞到底是聪明人,装著慌乱的样子,道:"我、我只是郯如人,家道中落,昔日仇家偏不放过,我脸上的疤──还有儿子......"说著,竟是一颗泪从眼眶滑落。这话,倒还有几分是真的。
僵持了许久,曹帅放下剑,毕竟没有人是喜欢杀人的。"你叫什麽?"
"芈华。"
顿了顿,"你便随我来。"见他身上的伤。"也好,这伤发炎了,真不是人受的。"想来,那眼里的悲痛,倒是让曹帅多了几分信任。曹帅是个汉子,没多深的城府,尤其对读书人,就像他对医者,倒也是尊敬的。不怕眼前人能闹出什麽乱子,毕竟就连他,也无法知道爷的全盘计画。
刺客吗?这人手无缚鸡之力,且方才自己测了他经脉,不能练武的底子。
那一身狼狈,看样子是他多虑了。
※※※z※※y※※z※※z※※※
凤韹手撑著脸,看著不远处,穿上那个身影。手上的兵书,摊开著,却一页也没翻。"笨。"冷冷骂了声。见那少年手上握著笔,歪歪斜斜的字,看不出在宣纸上写些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