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悔仲子逾我墙————茶杯
茶杯  发于:2009年03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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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还没跟您说呢。果真您寺里菩萨灵,我爹娘过年时候到表妹他们家提亲。姨丈他们没多说就准了!定下来秋天办事。嘿嘿。嘿嘿。”
“难怪你小子!哈哈。”我也乐了。
“多谢大师多谢大师。”
我们俩一路嘻嘻哈哈。是真的高兴。

日子有条不紊的过。二月中脱了棉衣,换上春秋天穿的袍子。
窗外柳树发芽,枝条在料峭春风里舒卷流长。

李新越发见到得少。听小陈打听来说,各省的高僧都到了京,住在各大寺里。清明那天开考,考场就在鸡鸣寺正佛堂。此般种种,竟有些科举士子的味道,也是稀奇。
只不过,录取之后便会送去各地藩王身边,飞黄腾达只在眼前。来考试的这些人,当真都是无欲无求的得道高僧么?
我问李新。他挑眉,“得道高僧若真这么多,地藏菩萨早就入了天堂。藩王兵权在握,多一个少一个和尚在身边,有多大差别?不过是太子仁德而已。你小子真不开窍。”
说来,他打算在这堆人里给我找个依止师?岂不是误人子弟。。。

清明那天早起有点雨。天大亮了才滴滴答答的停住。云没开,只管阴着。
小院子的青砖上隐约生些苔藓,柳树丰茂了许多。

我收拾妥当了就要去小书房,路上便遇见李新。
“今儿不用上课。我带你出去。”他挥挥手。
敢情好。我想出门转转不是一天两天了。

马往西走,慢慢成了上坡。右手边看得到城墙。
“你看。”他抬手往西指。

九层浮屠。
鸡鸣古刹。

我幻想过国寺的样子。竟不知巍峨至此。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他勒马往前走,“昔日金陵四百八十寺之首,就是这鸡鸣寺。”
“那时还叫同泰寺吧。”
“恩。”
“那,为何皇上要改成这个名字?”
“这山叫鸡笼山。不过,圣意不敢妄测。其中具体缘故,我也不晓得。”
“师傅说,原本同泰寺在这里衰败多年了。”
“恩。几百年前这里是战场。蒙古鞑子在时,这里做刑场用。后来。。。”
“恩?”我回头看看他。
“前几年宰相胡惟庸的案子,牵连万人,都在这山头上斩首,血从山上流下来,染得河水失色。皇上便命我原处建寺。也有些镇邪的意思。”
“牵连万人。。。。。。。”
“你自有佛祖庇佑,怕什么。”他笑笑,夹夹马肚子继续往上走,“你可仔细了。你的依止师这会儿可就在寺里考试。”

前面便是台城。说是城,大概其实是城墙的一个烽火台。守兵见是李新,也不拦着。李新便催马从马道上了城墙顶。
马蹄踏在城砖上,嗒嗒,嗒嗒。
城墙之外,竟是接天的湖水!
风夹杂水气扑面而来,扯着城头的王旗,猎猎作响。

“当日大明十多万水师,便从这里出发,开赴鄱阳湖与陈友谅六十万军决一死战。已十万对六十万,直把陈友谅打退到鄱阳湖西岸。从那日一战起,方才有今日万里锦绣河山。”
李新伸臂揽住我。
“莲生。那日决战之前,我怕得发抖。皇上说,如尚有来日,愿与诸君以富贵相见。”
“莲生。当日诸君,你可知到今时还剩几人?”
“莲生。。。。。。。”

肩头有点滴湿意落下。

此时,洪武二十年。
第六章
一旬之后,礼部侍郎在鸡鸣寺正殿宣布考试结果的那天,李新也带着我去。受沙弥戒就在今日。他说,仪式结束之后,我便要在寺里住下来。
因为身份尚算不上沙弥。他让人给我送来的衣服也不是僧衣。一身素白锦袍,稍绣了些暗青的流云纹样。靴子也是一般颜色模样。衣物用托盘送来时,上面还搁了一串红润透亮的菩提子。
这衣服我自己不会穿。小陈帮我穿上,系好带子,拉上靴子。临了双手捧了菩提子给我。
“莲生师傅。”
“愿此去得菩提三宝。奴才不能相送了。”他伏在地上。

我有点懵。菩提子在右手指间冰凉。
“走罢,莲生。”李新一直坐在一边看我穿戴。此时便起身招招手。
右脚迈出去一步。靴子踩在地上的声音,和平日软底布鞋的不一样。
我忽然想起去年冬日下雨的那天,我撑着伞站在院子里,村长淋得像水猴一样,从外面领进来四个人。领头的那个人从我身边走过,说声叨扰。他的靴子踏在院子里,咯咯的响。他说,跟我走罢。他喊我莲生。

不动明王。不动即无伤。原来,是这个意思。

李新先上了马。
杨简把我扶上另一匹。自己牵了缰绳在前面走。两骑从正门而出。前有仪仗喝道。
中军都督府佥事。
崇山侯。

街上早有兵丁戒严。也不是独崇山侯府,其他公侯亲贵,部分藩王。皇上并不亲临,由太子驾临代宣旨意。
诸般仪仗,各方人物。待进得寺中,已近中午。

鸡鸣寺地处山丘之上。正殿之外一片空地,早安排好了座。是日天朗气清,暮春草长。
太子穿了明皇袍服,坐在当中。左右是他的弟弟,也就是诸位藩王。尔后才是臣工。李新坐在右三。我站他身后。
没有人对我这个半僧半俗的人好奇。其实除了那群和尚之外,大概也没有什么人对考试结果感兴趣。父慈子孝,兄友弟恭,贤臣良将,才是今日的戏码。我知道。
我可以放心大胆的窥视在座诸人。
太子面目柔和,眼神也安宁——至少相比他左右的两个兄弟而言。“燕王善战,宁王善谋”,镇守大漠边疆的武将,与太平盛世中的太子相比,眉眼间的神色自然相去甚远。此二人坐在左右身侧,想气定神闲,其实也很要些能耐。
李新忽然回头瞪我一眼。“老实点”——我猜他是这个意思。
是是。。。

右手拇指掐着一颗一颗菩提子,已经攥热了。坐当中的那人开始说话。
什么时候才能吃饭啊。。。

“当今圣上乃贤明之君。。。。”

沙弥戒要等吃完饭才受吧?。。。。

“特此发文书往各地。。。。”

这么多人等会儿上哪儿吃啊。。。。

“愿各位中选高僧,能尽心辅佐。。。。”

对了,从今起就只能吃斋饭了。。。。

“以下便是中选名单,共十人。被念到法号的大师,请走上前来。”

念完这个就结束了吧?能吃饭了吧?

“济南府灵岩寺,戒嗔大师。”
“平江府重元寺,含元大师。”
“应天府西山寺,道衍大师。”
“晋阳府独乐寺。。。。”

念到道衍的时候,李新的肩膀僵了一下。怎么了?
对了,应天府不就是咱们这儿么。西山寺?没听说过,哪家的和尚这么好运气。。。。
我顺着李新的目光看去,忽然很想笑。

台下慢慢走出人群合十行礼的那个穿着深青色僧袍披红色袈裟的人,怎么今天没带烟锅过来?
原来师傅的名字叫“道衍”,没什么人喊,连我都忘记了。。。
怎么师傅也来趟这趟子浑水。。。真好笑。

李新拉我的袖子。扭过头看我。
没事。没事。

“望诸位禅师不负圣上与本王所托。。。。”
“贫僧自当谨尊教诲。。。。”

好了。说完了。能散伙了。
太子说要在这里用过膳再走。几个藩王和臣工便一一告退。我看着台下,师傅随着众人退下。大概接下来要安排他们各去哪个藩王属地。师傅会被派到哪里?
“莲生。”李新喊我。
回过神,他正站在太子身边,招手让我过去。
走过去跪下磕头。再起身。规规矩矩站好。只可惜了这身素白衣裳。

“便是他么?”太子问李新,声音听不出喜怒。
“是。殿下,您看如何。”
“呵。莲生,莲生。看这通身,和名字倒是衬的。”
“殿下说笑了。名字是为臣妄取的。”
“年纪小点,比那些大了的倒好许多,慢慢教养,他日才拿得稳护国法杖。你挑得不错。”
“殿下过奖。”
“不说这些。李新,都说鸡鸣寺斋菜甚好。今日你与本王一起用膳便是。”
“臣岂敢。”
“呵呵,走罢。”
他们俩径自走了。留下的一个小沙弥过来行礼,说“公子,请移步这边,已备下斋菜。”
不知道师傅中午在哪儿吃饭。我什么时候又成“公子”了。

饭后我在偏间里等着。没人告诉我接下来要干嘛。
等了会儿,李新就匆匆过来。
“我也没想到你师傅会中选。”进门劈头第一句。有点担心的看我。
“我还没想到师傅会来考呢。”我笑,“想不到的事其实挺多的。”
“。。。对了,还有,刚才下面传了话来,说燕王选中了你师傅。”
“是谁都没什么差别罢。。。”
“。。。也对。。。再几天你师傅就要跟燕王一起去北平。你们师徒以后相见的机会,不太多了。”
“我知道。”
他看看我。想要张口,还是没说什么。
“等会儿就要放沙弥戒。我安排了鸡鸣寺的主持给你做依止师。来考试的那些人,不要也罢。”
“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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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小和尚的师傅,道衍。
这个人,过去不用提,只说后来。朱元璋死后朱允文登基,道衍跟着燕王朱棣在北京。当时第一个建议朱棣谋反的,正是这厮。

小和尚与李同志的故事说不到那么长,所以交待一下。^_^
大概世上很少有受过两次沙弥戒的和尚。
以李新义弟的名义,跪在鸡鸣寺佛堂大殿前。
主持取剃刀,把我本就没头发的光头横刮竖刮一气,随后进偏殿,换水青色僧袍,穿六孔罗汉鞋。
再跪回佛前。
说弟子不知。
喊师傅。
低头由主持把佛珠戴在颈上。
头顶点了艾绒。用香点燃。
说不杀生,说不偷盗,说不淫,说不妄语,说不饮酒,不涂饰香鬘,不视听歌舞,不坐高广大床,不非时食,不蓄金银财宝。
说阿弥陀佛。

我知道刚受沙弥戒的小沙弥,只会点一两个戒疤。
大部分和尚直至圆寂,都不会点到我今日所受的戒疤数量。
头顶起先尚觉得灼痛,渐渐便没了感觉。
大殿里众僧的念经声,像榔头一样,一锤一锤砸进耳朵里。
被笼在袖里的菩提子,冰凉的贴在手腕上。止不住的发抖。

“其有比丘发心决定修三摩地,能于如来形像之前,身燃一灯,烧一指,及于身上爇一香炷,我说是人无始宿债一时酬毕。
莲生,你可知道。”
“弟子知道。”
“起来罢。”

我却几乎站不起身。
李新向主持行礼后,急忙过来扶住我。
好困。视线也渐模糊。

“别睡着了。”他扶我起来,手上使劲。
受戒疤之后,头顶艾草之毒溶进血里,此时若睡着,醒来双目必盲。我知道的。
李新扶了我出殿,牵着我到处走来发散热力毒气。春风尚好。体内翻腾叫嚣的烧灼之气渐渐平息。困意却仍是不断袭来。
“别睡,莲生。”他握着我的手加劲,脚上不停。
“嗯。”

“你看佛塔。”他指了佛塔与我看,“九层浮屠,每个檐角上的编钟,好看么?”
“嗯。风里还有声音呢。”
“要不要上去看?受戒之后的规矩,可以去平时禁足的地方闲逛。过了今儿,再想上去可就不能了。”
“那么高。不要。。。”
“那去山脚逛逛吧。”他难得不与我拌嘴。
“嗯。”
“山脚有口胭脂井。是陈后主当年带着宫女妃子躲进去的那一口井。香艳吧?”他笑。
“十戒说不淫,不妄语。。。”
“呵。。。又不是我受十戒。我便是淫,便是妄语。你这秃驴,该不见不听才对。”他眉飞色舞的拉着我往山下走,“走,带你去看。横竖以后你都要喝这口井里的水,看一眼又怎么了。”

直逛到天黑。
白天那个小沙弥点着灯盏,来领我回僧房。从今起,我要喊他们师兄,可是我住单独的僧房,他们却都还打通铺。
李新背着手走在我后面。
“你穿僧袍也挺不错。”
“不过还是早上那身好,没听连太子爷都夸你。”
不用回头看,也知道他脸上是什么表情。

“你早点回去,这是佛门之地。”我总觉得前面带路的小师兄耳朵一直动来动去。
“寺是我领着人建的,不用拿这吓唬我。倒是你自己,心不清静,到哪儿都不清静。”
越说越不像话,我回头瞪他。他却硬生生避开了我的眼神。灯盏昏黄的光,照得他脸上亦有沧桑之色。

“莲生师弟,你的房间到了。”前面领路的小师兄喊我。
“有劳师兄。”回过神来,向他道谢。
房里却已有人,被油灯印出影子落在窗纸上。
“师傅?!”只看一眼就认得出是谁的影子,就要进去。李新拉住我,“你。。。”
挣开他的手,赶紧推门进去。

“呵。臭小子。”师傅坐在桌边,一口一口抽烟。
有些尴尬。不知道说什么好,便回头去看李新。
他却早走了。

“你啊。。。坐吧。”师傅指旁边的椅子。把烟杆在桌角磕磕。
“师傅你怎么来了。。。”想想还是开口问。
“想来,便来了。”他还是老样子,除了胡子和头都刮干净了,衣服穿得齐整些。
“你真要跟那个什么燕王去北平?不去不好么?”我不大明白。
“恩。过几天就走了。”师傅深吸一口烟。
“可是。。。”
“自来处来,往去处去。这方是道理。阿生,你从小到大都太拘泥了。我有我的魔障,你也有你的。”
“魔障什么的,你去北平就能解得了么?那个燕王就能为你解得了么?”
“解不解得了,我亦不知。只是这个机缘我等了很久,既然抓住了,就回不了头了。”
“师傅。。。。”
“阿生,烫了戒疤,明日天明之前都不可以睡。你楞伽经念得好,便给为师念一夜楞伽经罢。”
“是。。。”

洪武二十年。道衍初遇燕王朱棣。自荐曰,愿赠燕王白冠一顶。
王上添白,乃皇也。
燕王初大怒。尔后转喜。
第七章
我以为此后便会很少见到李新。
他反倒时常来寺里,和主持喝茶聊天,顺便看我坐在和尚堆里早课晚课念经打禅。
那天晚上他怎么自己走了,我没问,他也没提。见了面照旧说些没着没落的话。

主持的前三个徒弟,都四五十岁,两个去了外地寺院做主持,一个留在鸡鸣寺里打点上下百十来号人吃穿嚼用,香火法事。
年轻弟子里,我入寺最晚,身份却比很多小沙弥的师傅还要高些。
一个小沙弥顶着六个戒疤,是很尴尬的事情。寺里师兄们客气得很;年纪算得上师叔辈的,待我也没有待其他人的严苛。
日子过得着实莫名其妙。不提也罢。
说起来,春天时烫的戒疤,脱了痂,露出白白的圆点。摸起来每个圆点那里都有点凹下去。

夏至之后一日,李新中午来寺里,向主持告了假,要带我出去。
主持自然是准的。

天热起来了。路边槐树上的蝉扯开嗓子叫。
李新笑说,只晒会儿太阳都能见汗珠从我头顶一颗一颗冒出来。
也只有他这种家伙才会大热天里选在中午带人出门。真是毛病。

“带你去看好东西。”他抿着嘴。不肯多说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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