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简竟也候在山门外。骑着马迎上来。李新他又想出什么玩意?
没走半盏茶的功夫,就见前面大大小小几十个工棚,麻包堆了满地。十多天前,我在山上就看到这一带聚了好些人,车马不停歇的来往。
几个在搬工具的军工见到李新,都丢下东西行礼。
“这儿要建什么?”
“不是建什么。是挖什么。”他得意洋洋的笑。
“。。。。挖坑?”
“是挖河。”他拍我头。
杨简递了一卷纸过来,李新接了就在马上展开看。是张地图一样的东西。
“你看,这是你们鸡鸣寺,”他用手在纸上比划,“台城在这里。玄武湖在这。明白吧?”
“嗯。。。那跟挖河有什么关系?。。。”
“你瞧,沿这条线,挖一条河,把秦淮河和玄武湖连起来。”
“干吗用?。。。。”
“这样我就方便来看你了嘛。坐船多舒服。”
“。。。。。。我不认识你。。。。”
“。。。。。得得,这是皇上的意思。挖一条进香河,方便百姓参拜进香。所谓国寺么,挖条人工河不算过分。”
——其实皇上和李新都喜欢折腾这种花里胡哨的东西。。。我算是明白了。
“发什么呆?”
“没什么。。。。”
“你这家伙。。。”他又拍我头,“进香河的工程是由我负责,就在你们山脚下开始挖。这下你想躲着我都不行了。”
“。。。。。谁躲着你了。。。”
整个夏天,我在山上的寺里进出,只要向山下工地看去,都会看到军工里那个穿淡色衣衫的家伙,骑着马来回巡视。
天不亮就开工,近午时休息,到下午再开工,直到天黑。车水马龙,人声扰攘,像漫山银杏树上嚣张的蝉鸣。
他很少有空上山来,倒是有时发现我在山上望着他的方向发呆,便毫无避忌的挥挥手。真叫人怀疑他是不是故意穿了惹眼的素白颜色。
这家伙。
天热得厉害。
我在佛堂里打禅,浑身衣衫都会被汗湿透。何况下面那些顶着烈日干活的人。
住持吩咐了寺里的伙房,每天烧五大桶绿豆汤,用井水镇凉到傍晚时,由五班沙弥轮流用车推了下山分给军工。领着沙弥下山的事,是由我负责的。
万千号人,区区五桶汤,不过杯水车薪。也不好单单供给山下近前的这一批,还要顺着运河往下走几里。
小师兄们都用绳带把僧袍袖口卷了扎起来,方便推车,看上去干净利落。其实又热又累,也是够呛。
我既然不推车,便不好如此打扮。他们每人运了一趟就可以回山上休息,另换一班人。我却要跑五趟。每晚等回到僧房,简直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绿豆都没煮烂,你们住持也小气得很。”有天,李新凑过来看我们舍汤。
“绿豆不煮烂,才有祛暑效果。”显见的就是从没进过厨房的人,插什么嘴。
“那什么。。。给我也来一碗。。。”他死乞白赖的就要从我手上抢。旁边等着领汤的军工们自然低眉顺眼的排队,不敢有意见。
“你又不干活。”
“莲生,你给是不给。。。”他佯怒。
“给给。。。”
三伏天里,军工每天出工的时辰明显缩短不少,工程推进的也慢。照这个速度,今年冬天想要完工,恐是不易。
李新倒不着急,优哉游哉的骑着马晃荡。反正堂堂国寺进香河,预算充足得很。
劳民伤财,民脂民膏,兴师动众。。。他那身衣服在山下晃荡得格外扎眼。我只能翻来覆去的腹诽磨牙。
“莲生。你眉间似有煞气。去佛堂念十遍清心咒。”住持大师咳一声。
“是,师傅。。。。”
快到秋天的时候,军工每日出工的时辰还是没有增加多少。总觉得古怪,像有些故意怠工的意思。
风里开始有了凉意的某天,李新陪着个人上山来。进了山门也不声张,他慢慢领着那人在寺里闲逛。
我正在方丈房里,听住持大师说佛理。来传话的小沙弥把事说了。住持想了会儿,问小沙弥,那人相貌如何。
“那人长得。。。歪八裂枣的。。。”
住持掐了几颗念珠,便起身出门。临走时吩咐我回房换衣服,等会儿到大殿去见客。
见哪门子的客。。。还,还,歪巴裂枣的。。。
换了新僧袍,嘀嘀咕咕的跑到佛堂大殿。
一脚踏进去我就愣了。李新正跪在地上,“进香河之工程,事关国寺兴荣,微臣万不敢。。。。。”
那人背着手,看如来金尊。
“莲生,”住持站在那人身边,低声唤我,“来见过贵客。”
“小僧莲生。”我有点发怵,大殿地砖上的凉气直往脚心蹿。
那人不理跪在地上的李新,回过头看看我,便问住持,“春天时收的就是他么?”
“是。”
“听说你经念得不错。”那人又抬头看向如来,“念一段来听。”
这。。。那人漫身煞气,李新跪在地上,住持站旁边不说话,我像罚站一样杵在大殿里。这,这要念什么经才合适?
慢慢抬手,结内狮子印。住持见我结这个印,眼皮跳了跳。
“南无喝呐怛那哆呐夜耶。。。”
“南无阿俐耶婆卢羯帝。。。”
梵文在大殿里发出奇妙的回响。心神俱定。
风从殿外吹进来,鼓动经幡哗哗作响。
“这是什么经?”念毕,睁开眼。那人已经回过身来。
“小僧所念,乃金刚伏魔咒。”我撤了手印,双手合十,向他行礼。
“何来金刚,何来妖魔,又要以何伏之?”他向我走了一步。
“小僧愚钝。只是,施主此时神色安定,想是已知答案。”
“哈哈。好。”他大笑起来,拍拍跪在地上的家伙,“李新,起来罢。二十年前,徐达常遇春挥兵北上,一举收复燕云十六州。今日朕虽已老,此番不把蒙古鞑子消灭殆尽,决不罢休!”
“臣斗胆,敢问皇上。不知要由何人担任统帅。”李新仍伏在地上。
“今日已无徐常二人,李文忠年迈。你小子用条破水沟,跟朕推三阻四不肯带兵,真就当我大明无人了么。朕已有主意,不必多问。”
“罪臣岂敢推托。实在是力有不及。。。。”
“好了好了。平身罢。”
秋天过完,开始下雪的时候,朝廷向各处下达文书,二十万大军挥师向辽东出发。皇上亲自在得胜门上,送领兵统帅和三千亲兵出征。
正月初二,在城楼下白甲银盔,挥剑割破手腕,把血洒在雪中,高喊“以身许国,至死不弃”的征虏大将军,是永昌侯蓝玉。
我不明白为什么李新要拒绝带兵一事。他是在军中拼杀多年才得的今日功勋,本就是武将。今时今日的武人,哪一个不想远征大漠,驱除鞑虏。
何况他冒死推托的,还是统帅一职。
我不明白他。
“我留下来不是挺好。不然你一个人多无聊。”李新挑眉笑。
正月里,他把我接回府里住。好歹名分上我是他的义弟。今年他没有回老家濠州,大概怕被皇上扒了皮吧。
住在崇山侯府的好处,是很多的。
比如屋子里地龙烧得暖和。比如可以吃肉。比如可以不用早课。比如可以不用自己洗衣服叠被子。比如还有小陈。
这小子,秋天时就成亲了。府里准他出去住。识得些字,几个管事大爷常带着他出门办差,不必再做伺候人的活计。
“再过个一年半载,该当爹了吧。”我戳他。
他嘻嘻笑,脸都红了。
换了来打点我房里的小厮,叫青皮。刚十四岁,个头小,话多,手脚麻利。还好青皮没让我喊他小青。不过跟前跟后的粘乎劲儿倒不差什么。
青皮说,除夕夜寺里撞钟祈福的时候,他在山下人群里远远看到过我。
洪武二十一年,除夕夜,太子代皇上,率群臣王公,赴国寺撞钟祈愿。
百姓亦获准在山门外点灯祈福。
那天我按住持的意思,穿纯黑海青,外搭赤金袈裟,负责指引。
山门处,太子从銮驾里出来,见是我便笑了笑:“由莲生法师指引佛国之途,小王幸甚。”
“小僧莲生,愿为太子殿下执灯。”
“准。”
近身宫监闻声奉一盏琉璃莲花灯予我。
此时山道沿途已经燃起灯火。蜿蜒直通山顶。
天降大雪。
沙弥们整整扫了一下午的山道台阶,又堆起一指厚的积雪。罗汉鞋踩下去,只有雪声。身后众人的脚步,卡擦卡擦。还有兵刃撞在盔甲上的声响。
崇山侯李新是太子近臣,随侍左右。
祈福之夜仍着兵甲的人,就是永昌侯蓝玉罢。两日之后便要出征,不知能否得胜归来。
琉璃灯的光芒,在黑夜里,只够照亮脚下尺寸之地。恰如,步步莲花。
山顶便是大明国寺,殿宇巍峨,璀璨通明。
风扬起雪,打在众人面上。
若此一路真可通往佛国,大概也不错。
——多年之后,忽然想起此夜的这个念头,不免自嘲。
若当日我可知身后三人结局。
若我能知。
又如何。
第八章
正月未了,李新就被撤掉都督府的差事。在家听候调令。
“反正河已经挖完了。”接了吏部发来的撤职文书,他看也不看就扔进废纸堆。
书房暖阁里,他叫人点了只红泥风胶小炉热酒来喝。自己蹲在地上,拿本书扇那炉子。
“喂。。。。”我看清楚他手上拿的是什么书。
“啥?”他抬头看我。
“你拿我上次找出来的《营造法式》扇炉子?!”找了一整天才找出来。还挑剔,非要宋版的。
“恩。怎么了?”
“。。。。。。”
“我找这书就是为了查挖运河的古记。河如今都挖完了,暂用来扇炉子不也那啥,挺风雅的么。”
“兔死狗烹。。。”我低头继续翻面前的书。
“我又没把它撕了当柴烧。你心疼个什么劲。对了,莲生,你没喝过酒吧。”
“我是出家人。。。十戒说不。。。”
“得了罢,中午刚还喝了一大碗鸡汤,鸡腿不也是就用手抓着啃。出家人。”
“我不记得了。。。”
“十戒里,好像也要戒妄语。”
“你。。。。。”
“今天连破两戒,再破一戒也没什么。来来。”他起身拿了酒壶,倒出两杯,“今年雪不小。花雕热过之后酒劲和顺,陪我喝一杯。”
“蓝玉他们,不知道怎么样了。数九寒冬里行兵打仗。。。”我抿一口酒。
李新拿着酒杯,也坐到暖榻上来,“在担心?你和蓝玉那小子不熟吧。”
“熟的反而不担心,是吧?”我瞪他,临阵脱逃,还好意思说风凉话。
“没什么可担心的。”他朝我举举酒杯,嘴角弯出一个弧度,“他不死在战场上,回来也要死在刑场上。我赌他活不出五年,你信不信?”
“怎么会。。。”
“呵,”他一口将酒喝干,“莲生,我是上过战场的人,手上也不干净。若是死,我不愿死于刀剑之下。”
“可皇上他为什么。。。”我被吓住了。这不是能理解的范围。
“你还小。慢慢会知道的。”他又给自己满上,“说起来,你师傅那个老狐狸,怎么没教你这些。”
“师傅他。。。大概想我在村子里好好做个和尚。”
“你现在不也好好做个和尚呢。别担心。有我在一天,自然护你一天。若我不在。。。太子也会照拂你的。”
“瞎说什么。”
“你瞧你们住持,成天合着眼坐那念几句阿弥陀佛,什么正经事都不用做。轻松得很。你以后就这么着。”
“喂喂。。。”
“不过你长得比他顺眼点。多赚点香火钱是不难的。还算多个优点。”
“喂喂。。。。”
丢掉差事之后,李新反而快活了许多。
正月十五那天下午,他让人带话到厢房来,说要带我出去,赶紧换身出门的衣服。
“主子今儿,一定是要带您去夫子庙看灯。您不知道,正月十五夫子庙年年都有好灯会,天都给照得跟白天一样。。。还有放焰火的,玩杂耍的,卖糖人的,卖花灯的。。。哎哟,可海了去了。。。”青皮一边利利索索的给我换衣裳,一边叽呱。
听他说的热闹,还以为他要说卖肉包子的也多。尚住在村子里的时候,我和这小子的爱好,几乎没什么差别。
算算,也过了两年。
自己把领口的盘扣扣好,青皮也给我拉好了靴子。“成啦。您今晚可好好的玩。等回来我给你备着热茶热水,要是饿了再给您留碟点心。甭担心。”
“有劳你。我走啦。”我拍拍他。青皮还是小孩子性子,待人的好都一古脑往外倒。
李新已经在前厅等我。
“冷不冷?”他握了握我的手。
“不冷。等会儿去哪儿?”我也给青皮东一句西一句的说得动了心。
“嘿,待会儿到了就知道了。先把这个穿上。”他拿了件披风来。
“我真不冷。穿这个干什么,跟姑娘家似的。”笼笼手就要往外走。
“让你穿就穿,哪儿来这么多话。你想让人瞧见正月十五,国寺住持的徒弟下山与民同乐?反正我是无所谓的。”
“。。。。。。拿来。”
“我给你穿罢。小乡巴佬头回穿披风,都不知道带子系哪儿吧。”他嘻嘻笑,抖开了给我穿上。
“。。。带子系哪儿,都跟我的脸没什么关系吧。你手往哪儿摸?!”
“我这是看看你今天头剃得干不干净,想哪儿去了。披风帽子也得戴上。”他一边说,一边还镇定自若的掐了一把。
什么人。。。。
上马的时候,有人从后面扶了我一把。待坐稳了回头看,竟是小陈。
他瞧我发觉,便笑着打个千。
“刚才管事大爷吩咐,叫我跟着主子和您出门。”
“恩。你媳妇好?”
“嘿嘿。托您的福。”
李新翻身上了另一匹马,“以后你出门都让小陈跟着,熟惯些。走吧,天快要黑了。”
闻言,杨简和小陈各自上马。我和李新并骑,杨简在前,小陈在后,四骑先后出了府。
果真是去夫子庙。
还没到牌坊,就已经人山人海。烟花燃得天地色彩斑驳。
北方战事未定,国家的根基照旧不动声色的一如往常。虽然难免有些讽刺,却可由此观得江山气度。
人太多,我们虽骑马,走起来却也不敢太快。
李新勒了勒缰绳,“莲生,你跟着杨简,我就在你后面。”
“到底去哪儿?不都到了夫子庙了么?”
“正月十五,哈哈,自然是要去得月楼了。”他在我身后嚣张的笑。
得月楼?。。。什么地方?。。。
四人一行,从秦淮河边一座看去颇为风致的水阁后门暗梯上去,两个小倌左右甫一撩开帘子,暖香袭人,我便知又被李新坑了一把。
何谓,不淫?
何谓,不饮?
何谓,不视听歌舞?
何谓,不坐高广大床?
李新从后面揽住我的肩,在耳边轻笑,“莲生莲生,不入园林,又焉知春色如许。”
近水楼台先得月。
所谓得月楼,是十里秦淮一等一的承欢买笑之所。
一楼中庭,风韵流转的张生,全凭红娘区区一方棋盘,正欲往西厢赴那闭月羞花的幽约。
笙箫呜咽婉转,又哪比得上将雌伏雄的张生口中,百转千回的水磨调。
“若不是衬残红芳径软,则这脚踪儿将心事传。。。”
一派胡言!
我扭头就要走。
“既然来了,不妨坐下来听听。我早让杨简来包了厢房,不会被人看到。”李新硬拉了我往里去。
后门的暗梯,自然是专为避人耳目之用。李新把我拽进厢房,一路果真无人打扰。
“把披风解了罢,这儿有帘子,看得到下面,下面看不到咱们。来伺候的也都是懂事的。”他见我真恼了,嘻嘻笑着替我解开披风的系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