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挨到下马的时候,我已然给颠得七荤八素。大概中途过了一道城门,又过了一道城门,天晓得,鬼知道。
我早摸不到北了。
在一个大门前停了停,勉强抬头,雪地里映得门上匾额闪亮。“崇山侯府”。没来及看第二眼,马就转到巷子尽头的角门,从那里拐进高墙。
墙里一个小院,早有五六个人躬着身子站了一溜。领头那个年纪大些的老头上来拽了马嚼头,剩下的那些齐齐打了个千。
“恭迎将军回府。”
那男人下马,我一下子失了依靠,正不得劲,也给他一把拉了下来。
“管事,把这小和尚拾掇拾掇,明天让周先生给教他规矩。”他说着话,早前呼后拥出了小院,不知道哪儿去了。靴子踏在地砖上咯咯的响。
“是。”
老头儿吩咐旁边几个小厮牵了马去。那个叫杨简的家伙,还站在院子里,低声跟老头嘀咕几句,又看了我几眼,才转身走开。
“莲生小师傅,”那老头往我这走了几步。
“。。。。。。。”
“莲生师傅。”这是,喊我呢?。。。。对了,那男人让我从今儿起叫莲生来着,都忘了。
“嗯。。。。”
“莲生师傅,跟我来。”那老头松了口气,大有庆幸我不是个傻子的神情,挥挥手让我跟他走。
东拐一道西拐一道。敢情刚才那个比咱们寺还大的院子就是一门房。。。。什么世道。。。。
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然揣满一肚子斋饭,在热水里涮过两浇,换了一身水青色僧袍。带来的衣服鞋袜给扔在房间角落的柜子里。一个年纪比我大些的小厮趁我涮澡的功夫,在一边准备了一套衣物,收拾好铺盖。
接下来,干啥好?
我笼着手坐在椅子里发呆。这间大概是厢房,外头还有个院子,花花草草倒比我那几盆种得好了不少。
屋里没烧火盆,但暖和得紧,热气一阵一阵从地底下往外钻。大概这就叫“地龙”,师傅说北方人爱烧这玩意冬天里取暖。真会享福。
师傅他今晚,吃谁给烧的饭?寺里柴也不多了,等天好得时,再劈点才够用。我把右手从袖笼里抽出来,摸着光头叹口气。几天没剃,头上早冒了星星点点的绒发。刚才也趁便剃了个干净。
那男人什么时候会放我回去?可回去的路我自己个儿也不认得。不好办呐。
高墙大院,风声小了许多。大概屋里暖和,房檐上没有积雪,雪化的水滴滴嗒嗒落在青石板上。
该睡了,折腾一整天腰酸背疼。
“莲生师傅。”有人叩门。听嗓音是刚才那个小厮。
跳下椅子去开门,“小哥,什么事?”
“莲生师傅,将军那里喊您过去。”他弯弯腰,露出头顶上一个旋儿。一身齐整青衫。
“这么晚。。。。”我皱眉,“就说我已经睡了。”真麻烦,那人。
“您。。。您这样,小的不好回话。您走一趟吧,是管事大爷特意差人来叫的。不去的话,不合府里规矩。。。”
“那,有没说什么事?”我挠挠头。
“没说,只喊您过去。”这小哥侧侧身子,手上还提了盏灯笼。
我有点不好意思,走出房来。在村里,大人小孩虽然见我是出家人,说话客气些,倒也没这样的。“那劳小哥你带路罢。我去就是。”
他替我关上房门,“莲生师傅,喊我小陈就是。”灯笼里一支烛火昏昏黄黄的光。
走了半盏茶的功夫,小陈在间花厅前止了步子。“莲生师傅,将军就在里头,我不能进去,路您自己进去便认识了。”
“有劳。”
花厅的门扇后,是座垂花门。我不识得上面的花样,只是青绿琉璃点得檐口玲珑滴水,灯火下甚是漂亮。顺着抄手游廊往里走,一路画梁下都悬了灯盏,顶头是七开间的大屋子。在这里面么?
推开门进去。被门槛绊了一跤。。。
赶忙爬起来。这一身衣服料子看上去不起眼,精巧细密,跟我自己的衣服比起来可禁不起糟蹋。
迎面从屋里几个姑娘过来,有轻笑窃语声。从我身后出去,又把门关好。
我回头看看她们,大约是说书里常讲的,有钱公子哥的丫鬟?要不,三妻四妾?
这这。。。
“进来吧,”东首的帘子后面,传来那男人的声音,“莲生。”
有点进退不得。这会儿早晚的功夫,巴巴喊我来干什么?
一步三蹭挑了帘子进去,里间又比外头更暖和。屋当中好大一个紫铜熏笼,上面半搭着件衣服。师傅说起过,烧地龙的屋子里大多干燥得要冒火,这屋里窗下的几盆茶花,反倒正开得水嫩欲滴。
东张西望了会儿,才看到歪在暖榻上看书的那家伙。
“那个。。。参见大人。”是该这么说吧?
“坐。”他翻了页书,随手指指暖榻边的一个绣墩子。
那绣墩子离我站的地界儿,好说几丈远,离他那榻是近得很。走过去坐下了,还是不知道干什么来的。
一时无话。熏笼里燃着的香木偶尔会发出噼啪的声音。
好困。
“多大了?”他忽然问。还是不看我,一手拿着书,一手端起茶盏喝了一口。
“开春十六岁。”
“沙弥戒受过了?”
“嗯。前年秋天,师傅就给我受戒了。”
“那怎么你们县里调不出你的度牒?”
“度牒啊。。。师傅说,等过几年我满二十岁了去县里大寺受比丘戒,再一并领了度牒。跑两趟麻烦。。。反正小地方,也不拘这些东西。。。”
“怎么没烫戒疤?”他丢下书探过身来,盯着我的光头看。似笑非笑。
“那个啊。。。师傅说疼得很。。。问我愿不愿意烫,后来,后来就算了。。。反正村子小,寺也小。。。没有城里大寺庙那么多讲究的。。。”
“呵。。。”他嘴角一勾,还是笑开,“有点麻烦了啊。”面上倒没有丁点儿觉得麻烦的神情。
“麻烦?。。。”我摸摸头。
“还得寻个依止师,再给你受一次沙弥戒,你说麻不麻烦,莲生。”
“再受一次?”
“还得烫戒疤。”
“烫戒疤?。。。”
“将来我要保举你**鸣寺的住持。这戒疤自然不能烫少了,好说也要烫九个。会很疼的。将来你满二十岁受了比丘戒,还要再烫三个。满十二个戒疤,说起来,你这光头,有点嫌小啊。”
“啊?。。。”
“做城里大寺的住持,喜欢么?”他面上有恶劣的笑容一闪而过。
后来他又说了些什么,都不记得了。只知道我晕晕乎乎的出了屋子,在花厅门口小陈接了我。回厢房一觉睡到日上三竿。
从见到这家伙开始,简直是,噩梦一场。
次日起来,小陈给我打了热水,绞了手巾。青盐也是上好的,一点不涩口。
在屋里一个人慢慢喝了清粥,搭着酱菜,还有香菇菜包和甜豆包。吃完了擦擦嘴,小陈又赶紧倒上热茶来放在手边。
总觉得不是滋味。
我想回去。好没意思。
歇了会儿想到处逛逛,小陈忙忙的过来,“莲生师傅,周先生已经到了小书房了。您收拾收拾,也赶紧过去罢。”
——这又。。。。唱的哪一出?
过了昨晚,我总算明白过来,“已然被一个朝廷官员心血来潮的诱拐兼软禁,且毫无反抗余地”的事实。没什么精神去好奇,“小陈,带路罢。”
一个人在这儿,哪有什么可收拾的。
第三章
明洪武十八年。中军都督府佥事李新,奉上谕,修明孝陵大成。洪武帝甚喜,封其为崇山侯。赐万户。
是年秋,帝命其重建玄武湖台城畔同泰寺。隔年秋,李新率上千民工,在同泰寺原址建起殿堂、楼阁、亭室房宇三十余座,占地一百余亩。帝亲题匾为,鸡鸣寺。
快到冬至,天黑得越发早。每天晌午去小书房,那个姓周的干瘪老头,拈着胡子给我说五戒十戒菩提心。
午饭后就可自便。横竖无事,便抄些经文打发时间。小书房里很多书,经文也多。在家里不曾背熟的经,这些日子下来,虽不至于滚瓜烂熟,要诵于人听,是没什么问题了。
雪早就化了干净。南方湿气大,雪不容易下。有时积了几天的阴霾,雪珠子在半空就化成了雨水。
又被那男人招去几次,念几段经文,或者听他说些没着没落的话。
那男人——没几天小陈也把东家长李家短讲了个清楚明白。这个从寺里硬把我带出来的男人,叫李新。官至中军都督府佥事,崇山侯。前年皇上让他重修同泰寺,今年秋天刚刚完工。皇上让改名,叫鸡鸣寺。
改名字,实在是简单不过的事,全凭一人作主。就好像我本叫作阿生,只因为佛前所供一盏雪水,便被这叫作李新的家伙,改做了莲生。开春之后,就要被他送进寺里,再受一次沙弥戒。
也没什么,其实我无所谓。一个小和尚,既然生来无姓。所谓名字,不过就是个名字罢了。
只是小陈每天“莲生师傅莲生师傅”,喊得我头痛。
“喊我阿生就是了。”我拽他。
“奴才哪敢。”他笑,给我杯子里续水。
“那莲生也行啊。”我不依不挠,“小陈,你看,你还比我大一岁呢。师傅师傅的,喊得太别扭了。”
“您是出家人。将军也看重您,奴才自当小心伺候。”他看看我,话说得恭敬,眼神里倒有些孩子气的脱跳清澈。
晚上无事的时候会念点经文。
说起来,比起金刚经来,其实我更喜欢《楞伽经》。念得也更顺溜。以前在村子里,时常被相邻喊去念段经,去去祟什么的。除非那家特意指出什么经,我大都念《楞伽经》。
不为什么,大概我这脑袋,和六祖慧能《金刚经》的顿悟之道,实在不甚投缘。
“如是我闻。。。。”
“佛住南海滨楞伽山顶。。。”
“引同闻众证信。。。”
某夜屋外月光甚好。窗棱上糊的是厚密的两层宣纸。映出窗外人影,我停了停。
“小陈?你在外面?”
“呵。。。莲生莲生,何谓楞伽?”他伸手推门,影子在地上拉了老长,“佛曰,不可往也。既不可往,念来何用?”
“大人。。。”我吃了一惊,李新平日虽然时常召唤我过去,但他自己并不曾来过这边厢房。何况今日他像是略有酒醉,鬓发散开,衣衫尚齐整。
“你怎会来这里?”
迎上去扶他。
“你还没答呢,莲生。既不可往,念来何用?”他勾勾嘴角,又笑起来,就着我的手却把我拉出屋子,“月色大好,何必让荧荧烛火,污了慧眼。”
他硬拉着我,在抄手游廊边坐下。今日他穿的是湖青色白毫滚边锦袍,束了玉带,像是赴宴归来。脸上有些醉意,眼神却清明,满眼里明月繁星。
“你的楞伽经,念得比金刚经好些。”他松开我的手,松了松自己袍子的领口,“初见的那夜,怎么没听你念?”
“昔日慧能上师,听金刚经里一句‘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大人那日被雨雪阻了行程,无奈之下只好在村野小寺里过夜,岂不是无所住?我不念金刚经,又念什么?”我嘻嘻的笑,搓搓手。
“哈哈。”他大笑,“他日沙弥戒时,依止师若问你佛法,你也要如此作答?”
“那个么,不答就好。自谓藏拙,才合规矩。”我低了头,看脚下花泥。今夜有些不寻常。
“便是那日可以不答,今日却还是要答的,”他探过身来,伸手勾住我的下巴,呼吸声近在耳侧,“莲生,你说,我那夜既无所住,而后,又如何生了其心?”
我有点糊涂了。挣开他的手。
他眯了眼,定定看着我,又退后靠在廊柱上。
“神秀这家伙,实在是运气不大好。当日,只一句诗做得不如慧能,就只能去北方炒达摩祖师楞伽经的冷饭。哪比得上慧能这小子,在南方说金刚经说的风光无限。”
“大人慎言。”我心里发慌,想逃了这里。
他轻轻笑起来,抬头看向夜空。
“我要你做国寺的主持,莲生。”
月亮都下了东天的时候,府里寻他的人总算找来了这里。他满脸困倦,挥手止住杨简欲上前相扶的动作,慢慢起身回去。
小陈一直候在廊下,待人走尽了,才敢出来服侍我进屋。
第二天醒来,窗外淅淅沥沥的又开始下雨。我想回去。
再过十多天就是除夕。府上忙乱了不少。周先生也不大过来,只列了书单要我自己去看。
李新祖籍在濠州。听小陈说,他父母都留在老家,并没有接到金陵皇城来。每年过年,李新自回去住些日子。
小陈说完了便笑,眼里有些意思。“真不孝”——我猜他是想这么说。他在府里当差,每月三两银子,交给他娘二两半。比起李大人来,那自然是大大的孝。
“天子脚下高宅广厦,倒不如老家旧宅住得安稳。”我也笑,这么跟小陈说。
说完了,难免有些苦涩。住了一十五年的村子虽小,又岂不比这里大了千百倍。
听说李新后天就要带着家人启程往濠州去。轻车快马,十天之内必可到临濠府。家里留下杨简和管事料理。
横竖也不干我事。我在这里,进不得,退不得。寸步也不能行。
成日里念经看书,天好的时候小陈领着我在花园里转转。府里人渐渐识得我,私下传些没边没际的话。说法力高强,天资过人,高僧转世,云云。小陈回来学舌给我听,俩人笑得滚作一团。
好在我是个和尚,若换作个姑子,岂不给说成菩萨转世,或者祸水投胎?冬夜漫漫,不嚼些是非长短,大概是不好睡的。
第二天早饭之后,李新那边差人来喊我去他的书房。有点闹心,再过一天他就要出发了,这会儿喊我,莫非也要叫我伺候着他一路回濠州?!依他的脾气,大概是干得出来的。
李新的书房其实就在花厅西边。前些日子也常被喊到这里来。听他和些清客闲聊。或者只他一个人,我给念些经。或者不用动作,坐在一边,他自看书写字,坐一两个时辰就让我回去。
我搞不懂他。不过也不打紧,两下里相处甚安。
推门进去,他正坐在梯子顶上翻书架高处的书。
“你来啦。”他看我一眼,掸掸袍子,仍旧坐着翻书。他穿的是家常淡色袍子,袖口收得紧,大概是方便写字取物的。站到他梯子边,这梯子做得也不比寻常竹梯,轻巧密实的卡在书柜上,顶上踏脚宽出许多来,显就是好坐人的。
他低着头翻手里的书,额前搭了几缕发。指缝间露出书名,大约是《营造法式》。有点旧了。
“唤我前来。。。什么事?”担心他当真要把我拐去濠州,便先开口问。
“明天我就走了。”
“嗯。。。知道。”难道真的。。。我一头冷汗。
“我跟杨简说过了。快过年,你也回家里住些日子。想什么时候走,跟杨简说一声就行了。他会送你回去。”
“啊?。。。。”这个这个。。。。
“怎么,不想回去?”他挑眉看我,“那跟我回濠州也行啊。老家祠堂除夕的法事,正缺个和尚。”
“不是不是。。。。”我急得直冒汗。奶奶的,屋子里地龙烧这么旺,也不怕把他一屋子书都给烧了。“我今天就走成不?天还早,那个,那个,晚上就能到的。你知道的。”
“得得,你这副样子就像是在说我强抢民男。至于急到这份上么,”他皱眉,把书合了,放在踏脚上,“明后天再走不迟,你好歹也要收拾点行李。”
“没,没什么行李,我来时的包裹还在那,没,没动。”我一着急就磕巴。你他妈的可不就是强抢民男,还不许人说么。
“杨简也不是闲人一个,哪能说走就走。你再闹,我把你装麻袋沉秦淮河里去。”他瞪我一眼,“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哦。。。。”能回去就成,不在早晚一天,想想还是开心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