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涛笑着摇了摇头,"我不是在想东西,我在等人。"
"等谁啊?"说话的自然是瑶瑶。
"两个要杀我的人。"
"又是要杀你的人!"瑶瑶似乎很不满意地摇摇头,"为什么你这么好却有那么多人要杀你?"
"因为这个世界上的坏人太多了,他们不喜欢看见好人。"盈盈淡淡道,眉宇间掩饰不住隐隐的忧色,"所以像云涛哥,罗新哥,寒思哥这样的好人已经一天比一天少了。"
"我们才不怕他们呢!"瑶瑶鄙夷地打断她的话,"寒思哥和罗新哥武功这么高,谁都不是他们的对手!"
盈盈的脸上泛起一阵很淡很淡的红晕,眼睛也突然亮了起来,好象平静的春水泛起微波一样,嘴角掩饰不住羞涩的笑意,这一切尽收云涛的眼底。
"你放心,他们俩不会有事的。"云涛似是有意无意地安慰她,"寒思的剑法不在文仲扬之下,而且我已经教给他避毒的方法了。"
"云涛哥你......"盈盈的脸比跳动的烛火还要红,手指不安地绞着丝帕。
"哈哈,盈盈!盈盈!"瑶瑶指着她的脸笑得得意极了,"原来你......"她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仿佛这一生中从来没有碰到过这么好笑的事。
"轻声!"云涛提醒她,"小心被他们听见。"他不敢说出他的感觉,那种感觉就好象有头野兽躲在黑暗中打量你一般,随时准备扑出来把你撕成碎片。三个人都下意识地闭住了口,连呼吸的声音都不自觉地放低了,整个书房突然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压抑和沉重。
急遽的风声忽然响起,一件细长的东西破窗而入,闪电一般地朝云涛扑来!
"什么人?!"盈盈怒喝一声,话音未落,她的水袖已经卷出,白练一样地卷住了那件兵器,轻轻一抡,兵器"啪"地摔了出去,弹到墙上掉了下来。
那其实不能算是一件兵器,虽然很长,很细,很像一把剑,但那根本就不是一把剑,那只是一根树枝!
三个人就这么看着那根树枝,谁也没有发现一个人已经走了进来,无声无息地走了进来。
这个人当然是文仲扬。他的脸色非常苍白,衣服也被浇得湿透,肩上还带着血迹,谁都看的出他的情况不太好,但是谁也不能小看他!
他的眼睛还是那么明亮,神情也还是那么高傲,就好象云涛第一次在"知味楼"看到的那样,浑身都带着无法形容的锐气和野性。凌乱的衣饰一点也没有显得他落拓,相反给他增添了一种奕奕的生气,看起来非常夺目。
"你来了。"云涛笑了笑,语气平静地不起一丝波澜。
"我来了。"仲扬盯着他。
"你受了伤。"
"不错。"
"但你还是要杀我。"
"不错。" e
"你错了。"云涛突然站了起来,"我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但是今天,你已经杀不了我了。"
云涛不喜欢说谎,虽然有些时候他不得不说谎,但现在他不想说谎,也绝对没有说谎,因为仲扬已经向前倒了下去!
仲扬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很舒服的房间里。每一件摆设都决不寒碜,但也决不过分奢华,而且每一件都必不可少。他躺的床也是如此。仲扬翻身坐了起来,第一个反应就是伸手去摸自己的剑,但是枕边什么也没有,这时他才想起他的剑已经被李罗新打成了一截一截。最后的记忆是他晕了过去,在金云涛的面前--因为他书房里的迷香。他不由苦笑了一下,在床边坐了下来。
门开了,走进来两个人,两个很美丽的女孩子,一个苹果般的圆脸上镶着一双大大的眼睛,另一个看上去很瘦,腰也很细,淡漠的神情使她看上去几乎是个成熟的女人了。大眼睛的那个当然是瑶瑶。
"公子醒了?"瑶瑶银铃般的笑着,"我家公子爷看公子受了伤,叫奴婢们好生伺候着。公子有什么吩咐尽管和奴婢说。"她回头对那个纤瘦的女孩子使了个颜色,"白梦。"
一只朱漆食盒摆上了桌子,白梦掀开了镂花的圆盖。西湖醋鱼,红梅珠香,八宝白藕羹,奢香玉簪,蜜炙小鹿腿,底下一层装的是苏州"噙香园"的千层饼和玉梨酥,还有一瓶酒,极好的陈年女儿红。仲扬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有将近一天一夜没有吃饭了。
两人已经退了出去,瑶瑶在离开的那一刹那掩口偷笑了一下,仲扬不知她笑什么。
菜的味道很好,温度也恰到好处。酒虽然不烈,却是真的清冽醇厚。仲扬猜不透金云涛的用意,但他知道必须先得填饱肚子。
人活着会有很多无法理解却必须理解的东西,你也许一时之间弄不明白,但这并不说明你一辈子都弄不明白,只要你还活着,总有机会明白的。
所以仲扬吃得很多,他甚至吃得很开心--怎么说如玉山庄的厨子手艺也要比天魔教好的多。
夜幕已经再次降临,房间里点起了蜡烛,仲扬在房间里转了几个圈以后坐了下来,他静静地望着烛火,脸上突然露出一种不知是什么表情,那种表情只有在他要杀的人脸上见过。那就是恐惧。
仲扬是个很少害怕的人,至少他不会轻易害怕。但是现在他发现了一件很让人害怕的事:他的功力忽然全都没有了!下午坐在床上运功的时候,他忽然发现自己的身体软绵绵的没有一点力道,那种感觉就好象一个人在高处踩下面的椅子,可等他的整个人已经放开了上面可以攀依的东西之后,才发现那个地方根本没有椅子。他的心在那时也猛地沉了下去。
有人轻轻地敲门,声音不紧不慢,听起来那么从容不迫,好象敲门的人知道一定有人会开一样。仲扬自然知道那是谁,而且他简直非常想见这个人,即使他不来只怕他自己也会去找他。
云涛笑吟吟地站在门口,笑吟吟地看着仲扬,漆黑的眼眸里却全无笑意。
"你废了我的武功?"仲扬冷冷地看着他,尽量不让自己的声音发抖。他的眼睛还是那么清澈见底。记得第一次看见这双眼睛,恍惚间看见那里是江南无边的春色,第一次看见他的微笑,恍惚闻到了江南的气息。而今他觉得自己太可笑了。
"你发现了?"云涛的脸上还带着笑,浓黑的长眉,挺秀的鼻梁,上翘的嘴唇。他的笑容简直让人头晕目眩,而仲扬却恨不得马上杀了他。
"你想怎么样?!"
"我为什么要让你知道?"他居然还是不温不火。
仲扬不说话了,他知道自己也没什么可说的。这里是如玉山庄,方圆几十里之内全是金云涛的手下,何况,他已经是个废人。
"你想离开吗?"云涛问他。
不等仲扬回答,云涛的语气忽然变得好冷:"可我敢保证,如果你现在就走,一定会被杀掉,如果不是被乱刀砍死,也会被乱箭射成个刺猬。"
"当然了,如玉山庄的阴毒是天下闻名的。"仲扬冷哼一声。一个人什么都有的时候无所谓惧,一无所有的时候还是无所谓惧,他就是这种人。
"如玉山庄即使阴毒至此,岂比的上天魔教行事的心狠手辣?"云涛的眼里忽然透出寒意,"只可惜我没有真的把你杀掉!"
盈盈独自坐在房里,暗淡的灯光下她美丽的脸如木刻一般。
如玉山庄的东南角上是一处悬崖,悬崖边上有一间小屋。
如玉山庄的家丁清晨的时候在屋边找到一把剑,剑柄上的白玉雕龙已经破碎,剑上的血已经凝干。
云涛看到这把剑的时候,盈盈正在他的身边。她看见这把剑的时候,眼里再也看不见别的东西了。 剑在人在,剑碎人亡!
她想起好几年前第一次看见寒思的那一刻,他穿着蓝色的衣服,微风掀起他的衣角,吹乱他的长发,他的眼睛里透着一种懒洋洋的笑意。
她曾经有很多次偷偷地看他练剑,看着他的剑如行云流水一般在花间穿梭,他练得仿佛痴了,她看的也仿佛痴了。
无数个夜晚她偷偷地在泥金笺上写"凭剑寄心语,心有千千结",然后撕碎,烧掉。
昨夜他仍然像往常一样和罗新潇洒地步入黑夜里,去做他们应该做的事,去杀他们应该杀的人,为了如玉山庄,为了如玉山庄的主人。而回来的只有这把破碎的剑,还有她破碎的心。
盈盈的眼泪落到了丝帕上,丝帕上是她自己偷偷绣的十个字:"凭剑寄心语,心有千千结"。这块丝帕没有任何别的人看见过。
有很多女人等了一生,也没有等到自己真正爱的男人,但只要那个男人还活着,她们就仍然还有希望,可如果那个男人死了呢?
盈盈的眼里已经没有眼泪,她的眼泪已经流干。
云涛已经愤怒,他的声音像刀割在仲扬的身上。"不错,我就是要让你知道失去最珍贵的东西是什么感觉。从此以后再也没有'追魂剑'这个人了。"
叛变
四年,四年对人的一生来说也许不是太长,但也绝对不短。
寒思和云涛在一起已有四年。
云涛看到了血迹干结的剑,看到了破碎的白玉雕龙。
家丁搜遍了整个如玉山庄,没有看见寒思--即使是尸体。那么他就是跌下悬崖了,和鲁秋清一起。
云涛没有说话,他也无话可说。
他只是冷冷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他的剑很快,也许比寒思更快,他笑起来的样子很可爱--当他第一次向他微笑的时候--在烟雨迷蒙的西湖边上。他的气质很独特,有种天生不服输的倔强。
可他现在没有剑,即使有,他也伤不了任何人。他的神情还是那么倔强高傲,但和第一次看到的那种倔强高傲已是截然不同。那双眼睛,就像被困在铁笼里的鹰一样。如果他不是天魔教的"追魂剑",他会是如玉山庄最受欢迎的客人。
可寒思是云涛最好的朋友,而且偏偏也是罗新最好的朋友。
罗新已经回来,他站在仲扬面前冷冷地看着他。他本来就是个很好看的男人,尤其是当他看着别人的时候,被他看的人一定会觉得非常愉快。然而现在仲扬在他的注视下觉得很不愉快--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竟呈现出一种死灰色。
那是死亡的颜色。罗新的全身都带着死亡的气息,他清秀的容颜在灯光下竟说不出的恐怖--那是罗新杀人的前奏。没有人想象得出如此温文尔雅的人杀人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但是云涛知道。而且他知道当罗新用这样的眼神看一个人的时候,那个人一定非死不可。
罗新的手指已经弯曲,几支棱镖已经在手。他的暗器一出,天下再无一人可以抵挡。
何况是已经没有了功力的仲扬。
仲扬已经闭上了眼睛,他只希望李罗新给他来得痛快一点。
"不要杀他。"云涛忽然开口。
"......"罗新似乎没有听见。
"罗新!"云涛的声音不大,但那种语气任何人听了,都无法违抗。
罗新的手指慢慢地松开,他回头怒视着云涛--生平第一次怒视着云涛。云涛不动声色地望着他,面无表情。屋里弥漫着可怕的沉默。
罗新的手指开始发抖,抖得很厉害。良久,他嘶声道:"我看错了人!我看错了人!"然后他跺了跺脚,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云涛不易觉察地低叹了一声。脸上的表情不知是悲痛还是哀伤。但他并没有向仲扬这里多看一眼。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打破了屋里的寂静,一个人走了进来。
一个女人。
一个很年轻也很美丽的女人。
或者说她也许还算不上一个真正的女人,她实在太年轻。
这个人是盈盈。
她低垂着头,苍白的脸上还带着泪痕,长长的黑发披落在腰际。纤腰一握,楚楚可怜。
云涛简直不敢去看她。他也无法面对这样一个心碎的女孩子--他曾亲口告诉她寒思会没有事。
但是寒思没有回来,回来的是他的剑,白玉的雕龙已经破碎,剑上还带着血。
"公子爷一天都未进食了,请吃点东西吧。"盈盈低着头把一个镂花金漆的盘子放在桌上。盘子里有刚刚熬好的荷叶碧粳粥,粥还是热的,每个人都闻得到那股清香。
云涛突然想狠狠地打自己两个耳光。但他没有,尽管他的眼泪快要夺眶而出。
他只有拿起碗,大口吞咽着里面的粥,清甜的碧粳粥在他嘴里竟有说不出的苦涩。
仲扬静静地看着这一幕。他看着云涛,胸中突然泛起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这种感觉比那天在"知味楼"所有的还要来得奇妙,来得不可思议。江南如玉,如玉山庄的主人也许并不像传说里那么神秘,现在他看到的不是那个带着面具,高深莫测的武林奇人,而只是一个坚强而不乏万般柔情的少年。仲扬的武功已经没有了,但热血却还是有的,他的眼睛微微地湿润了。
"当"的一声,粥碗掉在了地上,羊脂玉般的白瓷跌得满地都是。云涛抬起头瞪着盈盈,细长的眼睛已经慢慢睁大。
"你,你......"他的脸色已经开始发青。
盈盈冷冷地看着他,好象在看一个陌生人。
云涛也看着她,嘴角已经渗出了血丝,血是紫色的。忽然他苦笑了一下。
"我知道你恨我。"云涛的声音还是那么温柔平静,"我不该骗你的。"
"你没有骗我",盈盈的声音有点颤抖,"但他,他不该认识你!不然,他会很好!"一柄雪亮的匕首已经对准了云涛的喉咙。爱情就是这么一个奇特的东西,它可以让姿色平凡的女人变得容光焕发,也可以让美丽的女人变成恶魔。
盈盈的脸已经几近扭曲,清澈的眼中布满了血丝,看起来就像地狱里的魔鬼。
云涛不再说话,他闭上了眼睛。
仲扬忽然大声道:"你不能杀他!"
他已经没有武功,手上也没有剑,但他没有片刻的犹豫就喊了出来。
盈盈转头冷冷地看着他,匕首尖转而指上了仲扬。"为什么?"
仲扬语塞。他当然知道盈盈口里的"他"是谁。他也很想说:这根本不是云涛的错。他甚至还想说:你为什么要这样?钱寒思又不是你的情人,难道他喜欢过你?
但他知道这句话无论如何也不能说,说了云涛可能会死得更快。一个女人如果已经失去爱情,失去希望,又失去自尊的话,她一定会不顾一切。
仲扬冷冷道:"因为我才是配杀他的人。你还不配!"
盈盈笑了,一刹那间她的脸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她的笑说不出的甜蜜。
"就算是这样,我也要杀了他,而且我还要杀了你。"她冰凉的匕首贴上了仲扬的脸,"名满天下的'追魂剑'死在我手里,怎么说也是一件很光荣的事。"
仲扬苦笑,他只有苦笑。她说的也许不错。但不管怎么说,像他这样一个男人,死在女人的手里总归不是件很光荣的事。这时他简直连笑都笑不出来了。
数点牛芒般细密的乌光从窗口打了进来,疾如骤雨。
盈盈的脸忽然扭曲,她的眼睛慢慢地凸了出来,身体也慢慢地倒了下去。一张清秀的脸已经变成了死灰。
窗外有人轻叹了一声,极低极微。但两个人都听见了。
"罗新,你还不肯进来么?"云涛笑着,笑容分外凄凉。
"我不想再留在这里,从今以后你也莫要再来找我。"罗新的声音已经远去,最后一个字出口的时候,他的声音已是几里之外。
云涛弯下腰开始咳嗽,血已经从他的嗓子里咳了出来,血是紫色的。
仲扬扶住了他,"你中的什么毒?我去给你拿解药。"他突然想救这个已经奄奄一息的少年--尽管他自己随时都可能会死--他的任务失败了,天魔教随时都会有人过来杀他,但他已经不在乎了。他觉得金云涛实在不能就这么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