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号的风自帐外刮过,咆哮似野兽狂啸,让人胆战心惊,帐外站岗的卫兵身上铠甲寒光胜雪,军容挺直,脸上已是挂起白霜。
帐内,一片暖意,俨然两重天。
龙涎香自鎏金缕空麒麟香罩中升腾,青绿色软烟罗似是无风而动,苍茫绿意中,狐裘洁白胜雪,软软自榻上垂下,掩住黄杨梨木的细腻光泽,以及一粒一粒嵌在床檐的翠色碧玉。
"小袖,去看看外面的天气。"
帐内之人坐立起来,隐约只见少年身形,一头乌发滑在狐裘上,黑者愈黑,白者愈白。
著嫩黄色绸衣的小鬟应声,将大帐掀开了些许,风涌灌而入,软烟罗飞舞似雾气,露出一张仍旧稚气,眉眼却是飞扬的脸孔来。
小袖忙将帐门放下,嘟起樱色红唇,"鬼天气。"
少年一笑,复又半躺下,抱起暖炉缓缓道,"李熙这个时候应该是在外面操练士兵才对。"
"是的。"
小袖点头答道,复又问道,"可是少爷不去好吗?说今日练兵却又把他晾在那里,若说是平日还算了,今天这天气怕是会吹出病来......"
"那又怎麽样?"
少年眼一瞪,"如果不是表哥说今天天气突变,谁会约在今天。"
"我说难怪他怎麽连今日都来操练。"
随著笑声,一名年轻将士掀帐而入。
"靖渊表哥。"
少年未起身,只是示意小袖倒茶待客。
柴靖渊也不以为意,退下大氅後,接过茶水微抿一口,这才觉得缓过来一口气,"祝言你啊,想整治人,怎地把我们也拖了进去?可是冻死我了。"
"怎麽?不过区区一点小风雪就让我朝的精兵强将服屈叫软了?"
"第一日是如此,第二、第三、第四日仍旧如此,将士兵叫到教场上操练一天你却又不到,今日可已是第五日了。"
"我不到,不是还有李熙到麽。"
少年微微一笑,杏眼微眯,眼角上扬。说漂亮,的确是极漂亮的一个人,可是一笑便是狡黠有余,厚道不足。
"你就不怕他记恨?"
柴靖渊看著这个自小便娇纵惯了的小表弟,苦笑无法。
本朝左右二相,右相清定阑唯有此子,取名祝言,自然是视若珍宝。清祝言亦自幼便聪颖不凡,且不说习得四书五经,一手琴艺便曾愧煞琴仙念鸾鸾,由此也深得当朝圣上德钦帝欢心,常伺左右,出入宫禕无需先召,不过德钦帝仍觉不够,一个月倒是有小半月留在宫中,吃穿度用皆如皇子。圣恩宠眷,可见一斑。
"他不就是要找机会好好表现自己麽,我给了他这个机会,他不来感谢我还埋怨我,有何道理。好人可是他在做。"
清祝言无所谓地笑道,"士兵们不止会记得有人陪他们一起受冻,还会记得我这个始作俑者的坏人呢。"
"李熙毕竟是五皇子。"
柴靖渊提醒这个天地不怕的小表弟,李熙是皇室子弟,与其结仇并非明智之举。
清祝言扑哧冷笑,宛若一身懒骨的猫般仆在枕上,"五皇子,呵......,上不著天,下不落地,母亲不过是皇上当年从江南带回来的女子,如今失势的贵人。若不是这次......"顿了一顿,露出些恼恨之色岔开那碴,"皇上自己都忘记了还有这麽个儿子。王侯皆未封便被丢到这漠北边塞来。如此看来,又怎会与帝座有缘?这次,我不过来玩几日,见见勾陈族到底如何能歌善舞,几日便能回京,他却得留这儿一辈子了。"
"怎麽会?"柴靖渊一脸不解。
"有什麽比不得宠的儿子留守边关,来得即不心疼,又能安心的呢。"
"这话说不得了。"
柴靖渊忙止住清祝言,勿论时政,更何况天家的事情,作臣子更应该谨言慎口。
"怎麽说不得了?主意还是我出的呢。"
"什麽?!你出的?"
柴靖渊苦笑,"你就不怕逼急他了?若是以後他能成一方大将,岂不是给你的仕途造成隐忧?"
"何来隐忧?"
清祝言淡淡道,"漠北是我朝边防重地,各蛮夷部族众多,其中关系错综复杂,所以守漠北是我朝第一名将,卫迅。有他在一日,李熙便作不了大。退一步说,就算是以後他有那运气,也是我举荐在先,他感谢我才是。"
更何况其母仍在宫内,本朝奉孝,何愁不能制擎於他?只不过事情若是闹到那个地方,未免也会太过。这点便在清祝言心中摁下不谈。
柴靖渊这才笑了,"不过我还是劝你,你们两人同为监军而来,凡事还是留有三分余地才好。"
清祝言笑而不答,一看便知道并未放在心上,柴靖渊也知道他向来不听人劝,只得随他。
此时帐外有人来报,说是擒了名白承族人,疑似探子。
清祝言、李熙同名为监军,大帅不在,李熙又在练兵,自是由他来发落。不过他亦是明白自己不过走个过场,便问柴靖渊,"平日里是如此处置?"
"若是普通百姓,鞭打一顿以示警训,军营重地岂是这等下贱人可随意来的地方。若是探子,杀了便是,悬颅三日。"
清祝言点头,"那就杀了吧。"
门外之人毫不迟疑奉令而去。
"我们说到哪来了?"
清祝言转回头去看柴靖渊,那段小小插曲片刻便抛诸脑後。
那种声音很细小,却是让清祝言顿时惊醒。
在战场上的经历已让如今的他与往日不同,警醒早就成了骨子里面的东西。清祝言沈下气息倾听片刻,那声音又仿佛消失了般。
清祝言皱眉喊小袖,"小袖。"
睡得迷迷糊糊的小袖应了声,"什麽事?少爷。"
"我觉得有些不对劲,你去叫护卫队长过来。"
虽然觉得大冷天从热被窝里爬出来很不甘愿,但是小袖还是起身,"喔......"一边嘟囔道一边推开门去找人,没有想到就是因为这个,两个人才捡了条命回来。
不消片刻,一声尖锐的惨叫声划破长夜的黑幕。
那是小袖的声音,清祝言一听便知道事情有变,急忙翻身下床,可病体支离,脚刚刚落地便是一软,身体根本没有办法站起来,磕倒在床旁,一头黑色缎发披乱满身。
清祝言心中气恼,习惯性的探至枕下寻找佩剑,摸了个空才记起自己身处何地,早已不是在军营或在家中,连向来习惯随身携带的袖剑也因为换衣频繁不知道被小袖收到哪里,心中恼意更重,狠狠一拳捶在床上。
除了恼怒,更有股恐惧如水潮般涌起......
这种情况比起当日率铁甲骑兵攻入大氏国更加凶恶,那时至少手拥兵权,身旁皆是精兵强将,而现在......,手无寸铁,病体难行,身边连个可以帮上手的人都没有,还带著手无缚鸡之力的小袖,难道今日是自己的劫数麽?
"少爷,少爷!"
小袖满脸惊恐地跑进来,手脚都是跌出来的伤口,淡黄色衣衫更是被血浸的一蹋糊涂。
她刚刚进来就扑在门上硬是将门顶上,木门另一侧马上便转来愤怒的撞击声。
"少爷,快跑......,外面好多血,好多死人......,你快点跑......"小袖哭叫道,反倒是坐在地上的清祝言苦笑,怎麽跑?在这个一眼就可以尽数扫到的小房间里没有第二个门,连窗户都只是个小小的气窗。
现在真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少爷......"
越来越大的撞击已经将小袖弹倒在地,她仆俯地半爬过来,抓住清祝言吓得哭都没有办法出声,清祝言脸色青灰的将小袖藏在自己身後,两个人绝望地看著钉在墙上的门因为渐渐经不起撞击而开始破碎,最後终於破开。
几名身著黑衣的彪形大汉一涌而入,手中所持刀具泛著寒光,随著走入,他们的影子好像是将人完全罩在里面,如同勾魂的鬼,寒意凛然地狞笑。死亡的恐惧第一次如此接近,仿佛光著身子站在雪地之中,冷到最後是麻木,怕到最後......,是茫然。
他们到底是谁?大氏?还是朝中宿敌?
清祝言思绪混乱地想著,杀气腾腾的几人围了过来,眼中既有杀意又有不屑,还有几分古怪的笑意,低沈著腔调交谈几句,尔後发出哄堂大笑。
一种比死更恐怖的预感让清祝言身体微颤,他们用的是当地土语,自己听不完全懂那些人说的话,但是细皮嫩肉,漂亮,享受这几个词还是清清楚楚的进到自己耳朵中,......,清祝言脸色猛地刹白,本以为不过一死,现在看来,落到他们手里那是会比死更难受!
清祝言拼命让自己站起来,不料其中一个黑衣人怪笑一声,仿佛猫捉老鼠般,戏谑地伸脚将清祝言一绊,顿时将他绊倒在床上,狐裘散开,褪落至肩。
里面的单衣早就已经被汗湿透,粘粘地贴在身上,像是被水浸透,少年身体在水色之中若隐若现,散乱的发丝如同水中黑莲,铺陈开去,仿若锦缎,一时之间,气氛骤然变的古怪许多。
"别这样。"小袖哭著去拉他,一声惊呼,却是被另一人淫笑著拉开。
清祝言狠狠咬牙,嘶声吼道,"不许碰她!"
[ 看,小猫儿生气了。]
又是一片哄笑,其中一人缓缓靠近,[ 他不是生气,是寂寞了。]
轻佻地用刀背抬起清祝言的脸,刀刃在白皙细长的脖子上划出道血痕,分外妖豔。
清祝言不敢动,只能僵著身体看著对方缓缓将自己压在身下,感觉到对方浓重的呼吸就在自己颈旁回旋,仿佛每次呼吸都带著令人难以忍受的恶臭,像是寻找腐尸的狗一样!
那个人又嘀咕了句,没听懂,清祝言也根本不想懂!
用上刚刚积攒的体力,手搭上他的脉门,使了个巧劲反手一推,对方没有料到一直安静温驯的人会突然反抗,一个不防,手中钢刃便轻巧地落在他手中。
清祝言不假思索顺势而上,正好一刀划开对方的颈侧,血如涌泉般喷灌而出,溅了个满脸满身。
"谁敢过来,和他一样!"f
清祝言怒吼道,将微微颤抖的手掩在身後。
幸好刚刚一击击杀敌人,手法亦是微妙,倒是震住了其他几人,一时之间没有想到围攻过来。
可是接下来怎麽办?
最好的情况是他们一个一个的杀过来,最坏的便是围攻,那根本无需多少时间,自己便会被砍成一团烂泥。
清祝言想不到更好的对策,身体更是一抽一抽的发昏,可是现在自己不能倒,绝对不能,只能狠狠咬住舌尖死撑著。
那几个人互视几眼,反应过来自己这方仍是绝对优势,小心谨慎的靠近,提防清祝言的困兽之斗。
正当他们准备围攻时,门口传来声粗壮的男声,"大人!!"
几名壮实的汉子冲了进来与黑衣人缠斗在一起,其中一人趁机越过众人拉住清祝言,"大人,快跟我走。"原来他就是此行担任护卫的护卫队长。
突如其来的转机让清祝言激起体力,正好被队长一把拖起冲出房间外,因为刚刚契机得以脱身的小袖连忙跟在後面,三人一面跑一面听队长解释,一路的风平浪静让大家都有些失掉警觉,没有料到会有人半夜偷袭。他们悄无声息的潜入,解决掉了站岗哨兵,如果不是突然被小袖的叫声惊醒,大概所有人都被莫名其妙的干掉。
其他人则因为惊起应敌的太过仓促,加之被另一拔黑衣人缠住,这才来晚了。
"幸好大人没事。"队长心有余悸。
清祝言不想开口,刚刚的事情说出来也不光彩。
"这次来的人很多,现在大门已经没办法出入了,我们只有从侧门走了。"队长继续说道,额头上因伤滴落的血模糊了眼睛,他只是随意抹开,拖著清祝言继续跑。
"侧门?"清祝言心生不妙,如果对方能在夜晚神不知鬼不觉的潜进来,必定是熟悉地形,既然熟悉地形,又怎麽会巧的只知道堵前门,不知道还有侧门呢?可是事到如今,留在楼里面只能被甕中捉鳖,唯一能赌的也只有这个了!
今夜无月,似是不忍看这场杀戮。风过林间,一层一层的啸声,仿佛有鬼哀号,令人不由心惊胆战。
穿过阴暗的走道,队长先一步跑到门旁拔开门栓,正准备开门之时,一道冰凉刀光划过,队长的喉头绽开血雾,软软仆倒在门上。
清祝言心惊的几乎跳出,下意识的欲扑过去将门关上,可还是慢了一步,一只手已自门缝伸过来,清祝言无法,只得转身便跑,岂料披散的发被人狠狠抓住,一声惨叫,整个人被带的往後跌倒,眼看要被人生擒。
就在这时,只听到身後一声凄厉哀号,身子一轻,跌撞至一个怀抱里。那人迅速将他掩至身後,长腿一踢便将门踢拢,然後牢牢插上门栓。
清祝言惊魂未定,愣愣的看著地上血肉模糊的断掌,倒退几步。
"伤到没有?"
沈稳的男声让清祝言抬起头来,映入眼帘的是那张熟悉的脸孔,凤眼修长,嘴角扬起,手中稳稳握著一柄犹自滴血的钢刀,脸上身上已经有了溅到的血污,不减凛然气质。
"......"
清祝言只觉喉间微哽,"李熙......"
"你怎麽会在这儿?"清祝言猛然想到。
"现在是问这个的时候吗?"
李熙瞪他。
"那能不能问,你有没有带人来?......"
话音未落,门那边已是传来破开的声音,李熙一把拉住他就跑,"还问什麽问!快跑!"
他带著清祝言往二楼楼梯跑去,跑到一半的时候就已听到门打开,一阵嘈杂脚步追来。李熙眉头紧皱,转身将清祝言往前推至自己身前,尔後拉住小袖也推到前面,自己替他们垫後。
生死存亡之间,身体潜力全被激出,三人刚上楼梯,身後追兵便至,李熙回身,一刀斩开两人,刀如闪电,又快又准,顿时又多两条冤魂去了枉死城。
等跑到楼梯口的时候,两层小楼,已经退无可退,小袖刚跑到走廊便瘫在一旁大口抽气,清祝言也好不到哪去,脸色苍白胜雪,落额冷汗粘的黑发如丝如缕贴在额角脸颊。
眼前马上就会涌来不知道有多少人的刺客,明明就已经是生死一线,清祝言却笑出来,看著李熙嗤道,"傻子。"
李熙回眸看他,好笑,"近墨者黑嘛。"
被调侃了,清祝言反倒靠在栏杆上笑的更开心。
一群黑衣人聚集在楼底,气势汹汹。
小楼梯窄,至多能容两人侧身对面过,如此一来便决定了只能一个一个的上,何况楼梯口又被人守住,占尽地利,只不过看到要杀之人近在咫尺,已是杀红眼的黑衣人发出野兽般的怒吼。
一名身体彪壮的黑衣人举刀直扑而来,李熙摇摇头,抬脚一踢,正好点至他肩膀,尔後一挑,就看见那人咕咚一声滚下楼,虽然底下人让的快,还是有人被连累,被狠撞至一旁,四脚八叉的仰倒一旁,唉哟唉哟惨叫。
小袖忍不住扑哧一笑,虽然清祝言也想笑,不过心知不妙,这一下定会搞的那些家夥恼羞成怒。
果不其然,楼下的黑衣人更怒,吵闹不绝。
突然,只见一人缓缓自众人後走出,脚步沈稳,气势凌厉,楼下顷刻之间悄无声息,所有的人都垂首退开,让他缓步走上楼。
"纳央。"那人说道,用的是京话,声音和缓低沈,山雨欲来风满楼。
他是在报自己的名字,以示自己不杀无名之人,看来这人是高手,亦不同於刚刚的乌合之众。
"李熙。"李熙正色亦答。
纳央点头,停在两刀相差的距离,刀尖朝下,行起手礼。
李熙举刀而立,纳央明显是这群人中的核心人物,打败他必定大挫对方气焰,所以这仗许胜不许败。李熙心知自己占了地利,居高临下,抢先而动,一刀斜斜劈去,角度刁钻,以求一击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