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敛这才放心的合了眼,他本就重伤难支,此刻精神松弛,顿时又昏迷过去。
直到这时,那人才终于低叹一口气,脸上露出忧心忡忡的神情来。萧晚楼见他前后变化,心里不由想到:“这人其实也是个重情之人。”
接着心里又想到:“这人一眼便能看出华敛所中之毒,显然医术高明,此时却愁眉不展,看来此毒十分厉害,也不知究竟能否治好。”想到这里,不由担心起华敛来。
他尾随那人入了小屋,环顾屋中,不过一床一桌,靠墙处又摆了两个矮柜,材质寻常,做工粗陋。本该是有些简陋的,可奇异的是,那床上所铺的被褥竟是冰绡丝为面,冰绡丝在沂睦价格尤其昂贵,便是富贵之家也不过用来裁两件衣,哪有用做铺床这般奢侈,单只是这一床的冰绡丝,已是价值非常。再看桌上摆的茶具却是散璋所出玉瓷白莲杯,散璋玉瓷因色泽温润尤似玉石而名,但烧制不易,价值不菲。萧晚楼又扫视了墙边矮柜上随意所摆的几件小物,无一不是精致昂贵之物。
这小屋中粗陋的家具与昂贵奢美的器皿物件摆在一起,本该是怪异非常,可却好似这小屋的主人一般,又让人觉得这样的摆设本就理所当然。
只见这人小心翼翼令华敛平躺在床上,似是嫌他衣裳碍事,索性将他整件上衣脱去,随手丢在床边。
他打开左手矮柜,里面细分了许多格子,装满了各式物件,饶是萧晚楼见多识广,也有许多不知为何。
那人取出一个小盒打开摆在床头,屋中顿时光华大显,原来是一颗夜明珠。接着又找了一副几近无色的手套戴上,手中拿着把一指长薄如蝉翼的透明小刀。做完这些准备,这才再次细看华敛肩上的伤口。
越看眉头便皱的越深,萧晚楼在一旁见他神情,忍不住问道:“不知这毒伤……”
那人沉吟片刻,道:“皮肉伤易治,可这毒却……”他看向萧晚楼,却犹豫不语。
萧晚楼见他欲言又止,心中也隐约猜到一些,说道:“不知……沈兄……”他不知那人名字,只是先前听华敛喊“姓沈的”,故作如此称呼。
那人接口道:“我姓沈,名轻狂。”
萧晚楼心想,原来他叫沈轻狂,却是个别有意思的名。于是说道:“有什么难处?若我帮得上忙,自当尽力。”
沈轻狂连忙说道:“当真,那便要多谢楼兄。青翡之毒中者昏迷,毒死蔓延极快,若非楼兄运力将毒逼在一处,只怕此刻阿敛已无药可医。楼兄所练的想来是以柔克刚的功夫。”
萧晚楼听他一口道出自己的内功及曾在路上为华敛逼毒,心中佩服,道:“确实如此。”
沈轻狂点头道:“这毒需以外力相助,辅以药石,方能完全清除。但若外力过猛,反会损伤经脉,所以还需得楼兄这样的内力功夫才行。只是……”他犹豫了一下才道:“只是如此运功,所耗甚巨,难免折损楼兄功力……”
萧晚楼断然道:“生命可贵,功夫却可以再练,自然是救人为先。”
沈轻狂一听,顿时大喜过望,又急着道:“我这里有几颗药丸,服下后对内力修行有所助益,或可恢复一二。”
萧晚楼微笑道:“先救人再说罢。不知我该如何做?”
沈轻狂也不客气,当下细细嘱咐萧晚楼运功逼毒之法,又取出一套细软金针与许多瓶瓶罐罐来。
只见他将蝉翼薄刀在火上微烤,说也奇怪,这刀经火烤过,刀刃由无色转为淡蓝之色。沈轻狂比划一下,看准位置,执刀在华敛肩头划下一个十字形创口,刀刃没入大半,在里面搅了搅,轻轻一挑,射在肩头的短箭被起出,沈轻狂抓住箭尾往外用力一把,顿时带着一股黑色血液喷出。
华敛本已昏迷,这时剧痛之下醒转过来,面色惨白,额头冷汗淋漓,他虽然紧咬牙关,并未发出一声呻吟,但身体却因疼痛而不由自主的抽搐。
萧晚楼依着沈轻狂的嘱咐,紧紧按着华敛身体。
沈轻狂手下并不停顿,抽出短箭后,迅速取过金针,一连在创口四周插了数十支,血流这才减缓。
华敛微吐一口气,虚弱的笑道:“你下手这样的重,也不用麻药么?”
沈轻狂冷哼一声道:“还有力气说话,那便算不上下手重。”
华敛又笑了笑,这时沈轻狂用力在他肩头一拍,华敛闷哼一声,却再也无力开口。
萧晚楼连忙扶起他,按照沈轻狂先前所说,在华敛身后盘膝坐下,掌按华敛后背,凝神运力,内息自肌肤相触之处透入,沿着他体内经脉运行。
这一次比之前运功凝毒所需时间更久,萧晚楼内力配合沈轻狂金针,每运行一个周天,方把毒自创口逼出一点。如此运行十个周天,华敛肩头诡异青色渐淡。
这一番作为颇费精力,萧晚楼收功之后,顿觉一阵头晕目眩,不由靠倒在床头。沈轻狂放下华敛,又取过一粒药丸给萧晚楼服下,助萧晚楼调息。
萧晚楼再睁眼时,只见窗外天光大亮,原来不知不觉长夜已过。
再看向华敛,此时安静躺在内侧,身上盖着丝被。晨光投在他脸上,勾勒出柔和的轮廓。萧晚楼原本觉得华敛生的过于俊美,反而有点叫人难以亲近,这时倒觉得他平和了许多。
转头望见沈轻狂坐在桌边,以手撑额,紧闭的双眼下一片淡淡的阴影,显然是倦极而眠。
萧晚楼心想:“这沈轻狂虽然对华敛冷言冷语,但为了他却是极尽心力,有友如此,人生无憾。”
他轻轻起身,脚方落地,已惊醒了沈轻狂。
沈轻狂走过来,伸手探了探华敛脉搏。萧晚楼低声问道:“如何?”
沈轻狂沉吟道:“毒逼出大半,暂时无忧,不过余下的毒,今晚仍需运功逼出。”他说着,见萧晚楼面现难色,问道:“楼兄可是有何不便之处?”
萧晚楼这时想到自己彻夜不归已是意外,何况这一日尚与于金博约了要去游河,怎能继续待在此处?心下也不由犹豫起来。
念头一转,道:“我尚有些要事……这样罢,我今夜再来如何?”
沈轻狂自然不好强留,取了一件外衣给萧晚楼,道:“楼兄穿着夜行衣入城难免引人注意。”
萧晚楼接过衣服套在身上,笑道:“还是沈兄想的周到。”
沈轻狂将萧晚楼送至山谷另一侧出口,详细指点了道路,又对萧晚楼说道:“昨夜阿敛惊动窦庄里的人,楼兄此行路上还需小心。”
萧晚楼点点头,告辞离去。
沈轻狂目送萧晚楼远去,慢悠悠走回木屋,看见华敛已睁开眼,冷冷道:“你醒了?”
华敛苦笑一下,说道:“这回是我不对,你莫生气了。”
沈轻狂冷哼一声没有搭话。
华敛只好又问道:“楼萧走了么?”
沈轻狂道:“他说有事要办,夜间再来。我且问你,他究竟是何人?你怎会遇上他?”
华敛一愣,当时他受伤,被萧晚楼拉上墙头便昏迷过去,再醒来也不过交谈数语,并不知萧晚楼身份。
只好道:“其实我也不知他究竟何人。不过昨日我在永寿堂遇见过他,想来也是意欲调查永寿堂,因而恰巧遇上。”
沈轻狂沉吟片刻,道:“总归是陌生之人,虽然救了你,可还需提防……”想了一想,忽然又轻笑出声,道:“可他若不是别有目的,那便真是滥好人一个!”
第七章 宁无争
萧晚楼其实对这华敛与沈轻狂两人也满腹的疑惑。夜闯窦庄,华敛何人?沈轻狂又究竟是什么人物?
只是碍于华敛重伤未醒,萧晚楼心中想到,便是要问也须得先把他的毒全部逼出才是。
这时天光大亮,萧晚楼沿着沈轻狂指点的道路匆匆往阳羡赶回。所幸道路隐秘,一路未见惊险,行了大半个时辰阳羡已然在望。萧晚楼低头混在人群中入了城,走到驿馆外,看见门前停着马车并不陌生,知晓是于金博到了。
他绕到后门悄悄翻入,避开来往的驿馆仆从,往南院潜去。隔着院墙,听见里面传来一阵咳嗽之声。
萧晚楼跃上院墙边树枝,躲在树荫之中,透过半敞的窗户看见自己的寝室内床前帐幔低垂,于金博站在室内,旁边立着柔蓝。
只听见于金博道:“还请萧殿下保重身体。下官告辞。”
帐内传来有气无力的声音,道:“于大人慢走,小王不送。”
萧晚楼心中暗笑,想:千嶂这鬼灵精学的倒像。
眼看着柔蓝将于金博送出院子,萧晚楼轻轻跃下,走进屋里。帐幔掀开,果然便是千嶂,他看见萧晚楼,不由一愣。
过一会柔蓝也回来了,看见萧晚楼也是一惊,旋即道:“殿下!您总算回来了。您一夜未归……奴婢……奴婢……”
说着,眼眶竟红了。
萧晚楼伸手抚了抚柔蓝肩头,道:“遇上些意外,夜里出了城,故而天亮方归,辛苦你们了。”
原来柔蓝与千嶂守了一夜等不到萧晚楼回来。一大早于金博又来说要带着萧晚楼游览玉水河去。两人便只好由千嶂假扮萧晚楼躲在床上,学着萧晚楼的声音,对于金博说萧晚楼水土不服有些不适。于金博说要请御医来看,柔蓝又只好说萧晚楼已服了药,总算蒙混过去。
萧晚楼心想,这倒也好,索性这几日便称病,自己也得一些自由。否则终日与于金博文绉绉的于大人来萧殿下去,只觉得脸皮也要笑僵了。
当下由千嶂服侍着沐浴更衣,他为华敛逼毒运功,一夜未眠,这时精神倦怠,便躺在床上休憩。
柔蓝与千嶂虽然一肚子疑问,毕竟也不能失了身份随意问询,见萧晚楼神色疲惫,只好静守在屋外,不敢打扰休憩。
到了午后,萧晚楼睡的正熟,却被外间声音闹醒,原来于金博还是带着御医来了。柔蓝本来要拦,萧晚楼听见了,低声道:“柔蓝,请于大人进来罢。”
于金博进来,双方又是一阵客套,这时萧晚楼命千嶂拉开帐幔,于金博见萧晚楼脸色苍白,连忙请御医看诊。
萧晚楼也不躲藏,大大方方人御医切脉,这御医沉吟了半天,说道:“脉象有些弱,想来是萧殿下长途跋涉劳累所致,微臣开两幅药,殿下歇息几天便无事。”
萧晚楼心知自己运功过度,脉象自然虚弱。故而才如此大胆让御医看诊。
既然看完诊,又是一番客套答谢,御医留下药方,于金博又殷勤派人去抓药煎药,忙了一会才终于告退。
被他这样一弄,萧晚楼也算是彻底醒了,再也睡不着,索性起身。
用过午膳,萧晚楼吩咐了柔蓝千嶂,便换了衣裳,避开耳目悄悄出去。
柔蓝既然知晓萧晚楼今夜又要出城,便忍不住道:“殿下,您身份尊贵,怎好总是以身涉险?有什么天大的事情非去不可,便叫千嶂去不行么?”
萧晚楼摇了摇头,心想救人救到底,此事当真也只能自己亲力而为。
念头一转,又道:“若是我两三日未归,你们便仍是像今日这般瞒住于金博。”见柔蓝还要说话,连忙道:“我自有分寸。”
出了驿馆,他本就模样普通,这时衣饰朴素,便更无人注意,倒觉得有几分轻松自由。
见时辰尚早,他一路闲庭信步般晃到朱雀大道上,过玉水桥时正踌躇着是否再探永寿堂。这时远远听见一阵喧哗之声,身边几个年轻女子嘻声笑语往城门方向奔去。
萧晚楼凝目远眺,隐约见城门那端有车队进入,见这阵仗,应是又有哪国使臣抵达了。
只是……萧晚楼见又有许多女子往那处去,心中疑惑,便是那日自己入城,也未见这般的热烈场面。这来的人究竟是……
萧晚楼心念转动,忽然想到一人,不由微笑起来,自语道:“原来如此。”
他见车队似是往玉水桥方向来,街道上人流拥挤,萧晚楼只好走入就近一座街边茶楼。他心中毕竟还是好奇来人,上了二楼,沿街窗口的位置尽被人占满,萧晚楼只得寻了一个靠墙的位置与人拼桌。这时大家俱是探头看热闹,也浑不在意拼桌与否。
便见着那车队渐近,当先一队士兵开道,随后便是一辆朱红马车,车后又是礼仪仗队,萧晚楼心道一声:“果然如此。”
嗣凝尚红色,这马车所漆之色便已昭示车上之人身份,
这日风大,马车行进之时,车上幕帘时时被风吹起,隐约可见车中所坐之人。只见那人一身暗红绣金华服,发上额间缀饰精美繁复。这样的服饰,若是穿在常人身上,只会觉得过分艳丽夸张,可那人容姿极艳,这一身衣服穿在身上竟是如此相称。
周遭之人看见,莫不是屏息凝神,满脸的惊艳之色。更有人看的失神,被人推挤撞到路边墙柱亦浑然不觉。那许多年轻女子更不消说,莫不是脸蛋羞红,暗送秋波,又有大胆者,红着脸将手帕丢向马车。
萧晚楼看了,也不由暗暗想到:“这人果然名非虚传。”
这时忽然隔着墙听见一个年轻女子低语道:“呀,这便是宁无争,果然……果然……”语意羞涩,似是不好意思继续说下去。
又听另一女子声音道:“宁无争无愧当世美男子,只是男生女像,我看也未必是好事。”
墙后乃是茶楼雅房,萧晚楼心中猜想定是哪门富家小姐慕名来一睹这嗣凝三皇子宁无争的风采,心里倒对后来说话的女子暗暗佩服。这女子说的果然不错,宁无争美则美矣,但看起来过于阴柔,于男子而言总究也不是什么值得自傲之事。
他不由又想到华敛,觉得华敛比之宁无争竟是容貌丝毫不逊,但华敛却是生的俊朗,不似宁无争这般美艳。如此比较,他倒反而觉得应是华敛仪容更优。
可是,华敛这样的人,岂会默默无闻?想来多半是他平日刻意以易容之术遮掩本来面目。
他在茶楼上坐了片刻,宁无争马车已过,人群渐散。萧晚楼喝完茶方要起身,这时旁边雅房门打开,走出两个戴着面纱的年轻女子,当先一位身形略高挑些,一双丹凤眼生的十分漂亮,可眼角微挑,又隐隐带着些高傲之意。其后一位看似年幼些,眉眼尚带着些春意。两人身后又跟着三名丫鬟。
萧晚楼心想,方才说宁无争男生女像的多半是前面这个女子。那女子走过萧晚楼身边时,无意间恰与萧晚楼视线相对,她目光微微透出一些讶异,但瞬时转过视线,身形并不停顿,走下茶楼。
萧晚楼虽然觉得这女子应非常人,这时却并未想到,她便是安阳公主沐朝欢,与沐朝欢同来的,自然便是安羡公主沐夕醉。
沐夕醉听闻宁无争今日入阳羡,便缠着沐朝欢定要出来先悄悄看一看这宁无争是否真如传说中一般美貌无双。
沐朝欢耐不住沐夕醉缠人功夫,无奈之下只得带着她寻了这间茶楼雅房看宁无争进城。
沐夕醉满心期待,一见之下,觉得宁无争果然美丽无比,尤其是宁无争的马车驶过茶楼时,宁无争似乎还抬头看了她一眼,对她笑了笑,沐朝欢顿时心如鹿跳,脸颊羞红。
其实宁无争生平最厌恶别人称赞他美貌,一入阳羡便被围观,心下已是恼火,他碍于身份不能发作,只能端坐在车中眼观鼻鼻观心,不闻不见。沐夕醉那所谓的宁无争看了她一眼还笑了笑,不过是怀春少女的幻想罢了。
可便是后来沐朝欢泼她冷水说宁无争男生女像未必是好事,沐夕醉也充耳不闻。
她年龄尚幼,天性单纯,自然不如沐朝欢想的多。她更不知道,沐朝欢这时心里想的人,却是她自雅房里出来时压根不曾注意的一个模样普通的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