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裹着一件暗色斗篷,低着头,看不清模样,只从他身形步伐看,似是成年男子。
萧晚楼等他走过,悄悄跟在他身后,只见他一路走向后门,开了门,外间竟停着一辆马车,车前候着一人,做车夫打扮。
那人径直上了马车,也不出声吩咐,车夫便扬鞭赶车。马蹄上包了布,夜里在阳羡街道上奔驰虽疾,声响却小。
萧晚楼眼见马车远去,心下稍一犹豫,决定还是跟上。
马车在小道上行了一段,便转上朱雀大道往南而去,萧晚楼看这方向,心道:“不知究竟要往哪处去?”
再行一会,远远已看见城门,萧晚楼心想:“莫不是要出城罢?”
这一瞬间,他心中转过数个念头,若是随着马车出城,似乎过于冒险。但这马车深夜出行,古怪非常,若不探查,失了这次机会,便未必再能遇见。
犹豫一下,终于还是自持本领,脚下加速,接近马车。
这时眼见马车已驶入城门灯光范围。只听有人喝道:“什么人?”
车夫沉声道:“开门。”自怀中掏出一块令牌来。
守卫一见令牌,不再言语,当即传令开门。
萧晚楼心想,这人可以深夜随意出入城门,果真身份非同小可。
阳羡城墙内外共有三道,夜间守门卫兵不过数人,这层层大门开启,着实费了一番功夫。萧晚楼便乘着这时机,无声无息贴上马车,悄悄躲入车底。
不过片刻功夫,萧晚楼已随着马车出了阳羡。
第五章 月见华
马车出了城,一路疾驰,直往阳羡临近的贺丘山去。行了近小半个时辰才速度渐缓,最终停下。
萧晚楼待车上之人下车离开,才悄悄自车底滑出身子,躲入邻近树丛之中。
凝目看去,见是一座山间宅院,门前匾额题着普普通通“窦庄”两字。看起来倒像是谁家的别院。他见那车夫候在门前并未离去,于是左右探望一番,便索性穿林而行,欲绕向窦庄侧院。
行了几步,便觉得这树林有些蹊跷,当下凝神细细观察,见林中树木看似杂乱无序,却暗合五行之术,竟是一个迷踪阵。
萧晚楼这时倒忍不住要庆幸起来。这奇门遁甲素来便被归为旁门左道,萧晚楼自念书识字起便将心思投在治国之道上,原本并无太多闲暇钻研这些。但偏偏萧亦阁对此道颇有钻研兴致,他既精于此,耳濡目染之下,便使得萧晚楼与萧玉宫两人也略通一二。
萧晚楼凝神细思,不一会便知破解之道。脚踏五行逆位,沾地便离,绝不停留,身形穿梭林间,片刻之后已出了迷踪阵,绕到窦庄后方。
纵身跃上一颗大树,隐身枝桠间,居高临下细细观察窦庄,这一看不由暗暗皱眉。
只见窦庄内屋舍重重,游廊流水、山石林木布置其间。若不知情者看见,只觉得透着种种精致风雅。可萧晚楼看出这庄内所布之阵,比之庄外密林要复杂的多。却是萧晚楼能力不能所及。
这时心中不由暗暗叹气,想到:“早知便带着千嶂同来了。”千嶂本是萧亦阁随侍,更得萧亦阁提点此道。
正自叹气,眼角余光瞥见后院临水假山石洞中突然钻出一个人来。那人黑衣蒙面,倒与萧晚楼做相似打扮。一出石洞,便小心翼翼的四处张望。
萧晚楼心中讶异,也不知什么人,看来不似庄中之人,莫非也是与自己一样,意欲夜探窦庄?
只见那人出了石洞,沿着一条小径走了数步,忽然又折返回去,走到石洞边,换另一条路走,走不远,再次折返。如此来来回回,竟终是不离石洞十丈之遥。
萧晚楼见这般情形,心知这人必是陷入机关迷阵。
这时那人似是触动机关,只听嗤嗤两声轻响,萧晚楼清楚看见两道银光自那人近处花丛中射出。那人反应极快,身形一折,仰面避开一道银光,手中长剑护身,叮的一声,挡住了另一道银光。
可便是这细微的声音,顿时惊动了窦庄护院,院中霎时亮起灯火。接着便出现三道人影。
那三名护院也不叱喝,手中刀剑便刺向蒙面人。蒙面人见行迹败露,避无可避,当下不再算计迷阵,长剑递出,格开攻势,脚步踏前,便是要强行破阵了。
萧晚楼藏身暗处,见那蒙面人身陷迷阵,又被数人围攻,本已是处在极险之境。可那人却并不见慌张,反而行动大胆,萧晚楼心中也不由生出些钦佩来。便觉得:“这样一个人,若是真折在这里,倒是可惜。”
此时萧晚楼已生出几分援手之意。但一者,他细观蒙面人处境虽险却似乎尚能应对;二者,自己不能破解庄中机关,贸然进入得不偿失;三者,蒙面人身份不明,自己又是身份特殊,也需谨慎。因而只是驻足远观。
再看蒙面人一脚踏入花丛,又是嗤嗤数声轻响,月光之下几道回旋飞镖急射向蒙面人。一旁不远处,敌人又杀招袭来。蒙面人轻喝一声,猛然提气跃身,避过回旋飞镖,左脚脚尖踏在左侧递来的剑刃上,右足连踢,攻向左侧这人头、颈、胸三处要害。那人抽身欲退,但蒙面人却似附骨之蛆,一式如影随形使出,顺着那人手中剑刃滑近一尺,足踢虚招,手中长剑递出,便送入那人咽喉一寸。
这数招,其实也不过电光火石一瞬而过,萧晚楼眼见蒙面人招式精妙,心里不由暗赞一声,道:“好高明的功夫。”可他又觉得,出手便是取人性命的招式,未免太过杀戮。
但萧晚楼也明白,那几名窦庄护院也绝非心慈手软的角色,此时蒙面人若稍有犹豫,也许便该是他倒下了。
就这微微走神的一会儿功夫,再看院中,双方已过了几十招,蒙面人恰是往萧晚楼方向边战边退,渐渐接近院墙。这一路过来,触动数道机关,一面小心躲避暗器,一面应付敌人,蒙面人身上也难免负伤。这时只见他一脚落在墙边大石之上,旁边猛然激射出数十道连弩,如狂风暴雨般射向蒙面人。蒙面人奋力格挡,终究仍被一支箭弩射中右肩,顿时身形一晃,闷哼出声。
他这一声,萧晚楼在近处听见,顿时心神一凛。
萧晚楼素来耳力敏锐,只需听过一次声音便能牢牢记住。他这时听见蒙面人出声,顿时便辨出这人乃是日间在永寿堂遇见之人。
眼看此人负伤,似是不支,竟无力躲避从旁刺来的两把刀剑,萧晚楼不再犹豫,纵身一跃落在墙头,腰中软剑出鞘,行云流水般划了一个圆荡开刀剑,俯身扣住蒙面人手腕,将他拉上墙。蒙面人微微一愣,随即无力靠倒在萧晚楼身上,喘息急剧,低声道:“多谢。”
就这短短一瞬,萧晚楼已察觉这人脉息急促混乱,显然是中了剧毒。
当下毫不迟疑,回身数剑将那两名护院逼退两步,背起蒙面人便走。
两名护院并不放过,紧追萧晚楼身后。
萧晚楼初来乍到,对这贺丘山更是完全不知路径。他原想那蒙面人兴许知晓道路,可回头一看,察觉那人已然昏迷。当下萧晚楼也顾不得许多,只仗着自己轻功卓绝,便尽往难险道路上奔。
急奔一阵,倒被他误打误撞踏上一条秘道,又急奔了一阵,萧晚楼察觉追兵已被甩开。这才稍缓步伐,瞥见不远处溪边有一块平整巨石,萧晚楼背着那蒙面人跃近,将他轻轻平放在巨石之上。
这时心中也不由苦笑起来。心想,他明明与这人素不相识,连对方究竟是敌是友也未知,却一时冲动援手施救。如今身在荒野,不知方向,一时半刻显然难以回城,或许窦庄之人还在四处搜寻……想到这里,萧晚楼也只好苦笑一声,想必在驿馆中的柔蓝与千嶂又该担心,好在他们素来机智,晓得应变之策。
但眼下,还是先设法救这蒙面人罢。
萧晚楼俯身凑近那人,见他黑布蒙面,露出上半边脸,一双眼却是紧紧闭着。微一犹豫,他毕竟心中好奇,伸手轻轻揭开那人蒙面布巾。
层云散开,月华落在这人脸上,只把萧晚楼看得一怔。
这人的容貌竟是萧晚楼生平所见最俊美之人。萧晚楼亲近之人中,也不乏仪容出色的男子,但与眼前这人相比,便都觉得有所不及。
虽然他此时因为重伤而面色苍白,但萧晚楼几乎也可以想见他健康时英姿勃发的模样。
萧晚楼心里想,难怪他日间要以易容之术掩饰原本面目,否则这般的模样实在太过引人瞩目。
正自神游,这人忽然眉头皱起,无意识的呻吟一声。
萧晚楼心神一凛,想到:“是了,这人受伤中毒,还得先行救治才是。”
他知晓这人是伤在右肩,也不曾多想,便伸手将他衣领拉开,直露出大半个肩头。只见一支小小短箭射入肩头,这箭弩是近处所发,冲力极大,箭身又短小,竟是整支没入。
伤口周围,则已泛着诡异的青色。
伤势极重,但萧晚楼心里还是不由庆幸,想到:“若不是箭身堵住创口,只怕这一路过来便要流血而亡了。”
但饶是如此,要处置这伤口,萧晚楼也有些束手无策。
他不敢轻易触动伤处,只得伸手点了周遭几处穴道止血。
但见那一片青色逐渐蔓延,心知须得阻止了毒素侵身,当下将掌心贴在这人肩头,运转内力,渡入这人体中,一连运行了三个周天,才强行将毒素逼在肩头一处。
待萧晚楼收功时,已是额头微汗,亦觉得耗力甚巨,疲惫无比。
这时那人轻吐一口气,缓缓醒转过来,先时神智尚未清醒,目光茫然。又过了片刻,才眨一眨眼,挣扎着坐起身。
但他身体虚弱,起身摇晃了一下又要倒下,萧晚楼连忙伸手扶住。
两人视线相对,俱是一愣。
萧晚楼方才忙于救人,心无杂念,这时细看眼前这个容姿俊美的男子,只见他半边衣衫凌乱的褪至肩下,露出大片光洁肌肤,几缕散下的长发微湿着贴伏在肩背上,在月色中泛着幽光。他的脸色仍然是苍白的,气息也有些急促,但他的目光清明,只在眼底还隐约透着些微的迷茫。
这样一副画面,令萧晚楼忽然生出一些不知所措来。不由自主便把目光转向一旁。
倒是那人很快清醒过来,低头看自己右肩伤势,皱了皱眉,左手小心翼翼的拉上领口,将凌乱的衣衫整好。
那人见萧晚楼黑衣蒙面,略一迟疑,开口说道:“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萧晚楼犹豫一下,道:“我姓楼,楼萧。”
那人正色道:“在下华敛,多谢楼兄救命之恩。”
萧晚楼心想,原来他叫华敛,可这名字未曾听闻,也不知究竟是什么人物。又想到自己此时蒙面,只怕华敛尚不知他们日间照过面,也不会想到萧晚楼已经认出了他。
萧晚楼摇了摇头,道:“客气。我不过顺手而为,你伤的重,我无能为力,还得快些寻找大夫医治,伤口的毒素厉害非常,如今只是暂时逼住,若不及时解毒会有性命之忧。时间拖久了,便是治好,将来恐怕右臂也不能转动自如。”
又问道:“这附近你可熟悉,知晓回城的道路么?”
华敛环视四周,道:“现在怎能回城,何况能治这毒伤之人也并不住在城里。”
萧晚楼一愣,问道:“在哪里?”
华敛苦笑一声道:“其实就离此处不远。只是我……”
萧晚楼心念一转,已明白他的为难,说道:“既然不远,我扶你过去。”
第六章 沈轻狂
山中道路曲折,华敛指点道路,萧晚楼一路扶着他走去。但华敛重伤之余,气力不济,走不多时便气息急促,萧晚楼心中明白他这时神智清醒,不愿让人背着,只好暗暗渡一道真气到华敛体内。
华敛察觉,转头望向萧晚楼,微微一笑,道:“多谢。”
又走了一段,华敛忽然说道:“楼兄,其实你我今日在永寿堂见过彼此。”
萧晚楼想不到华敛会主动提及,看来多半是认出了自己。他虽然心里暗暗吃惊,但却不动声色,道了一声:“哦?”
华敛道:“你虽然蒙着面,但你的声音体形却未改变,何况你这双眼,我见过了自然就不会忘记。”
萧晚楼眨了眨眼,道:“我这双眼也并无什么特别之处罢?”
华敛笑道:“每个人的双眼总是不同的。”忽然语气一顿,“楼兄果然早已认出了我。”
萧晚楼淡淡道:“你虽然改变模样,但声音体形却也未改变。”
话语出口,两人都不由相视一笑,华敛叹道:“莫怪姓沈的总说我易容术未至一流境界。”
萧晚楼心道:“其实单只论改变容貌,你已是一流境界。”
既然已被揭穿,四下无人,萧晚楼也无需蒙面,伸手拿下面罩,长吐一口气道:“这蒙着面的,总是觉得有些气闷。”
华敛静静看了萧晚楼一会,并未多语。
再行了一刻功夫,两人趟水走到一片临溪的山壁前,华敛指示萧晚楼拨开山壁前一处藤蔓,露出内间一个洞口。道:“从这里进去便到了。”
萧晚楼看向脚下溪水,想到两人足迹到溪边就断了,若是有人追踪而来多半只当是往上游或下游去了。怎会想到山壁中另有玄机。
也不知住在这山后的,是何方隐士高人。
进入洞内,藤蔓重新垂下,内中漆黑一片,两人扶壁缓行,走了一会,萧晚楼瞧见不远处似是透着微光。又走了几步,华敛道:“到了。”
只听见华敛扬声喊道:“姓沈的!”
萧晚楼耳力敏锐,听到一阵轻微足音,接着洞外有人应道:“怎的这般慢?”
萧晚楼心中一愣,听这声音,分明是青年男子,原来倒是自己想错了。
这时又听见那人“咦”了一声,道:“你说话有气无力,难道是受伤了?”
这时两人已走出山洞,萧晚楼顿觉视线豁然开朗,原来山洞之后是一个小山谷,景致优美,林边一栋木屋,门扇半敞,淡淡晕黄的灯光自门缝中流出。
这月下灯,令人心中平添一份暖意。
这时屋门打开,一人自内而出,急奔到华敛身前,鼻端一嗅,视线落在华敛右肩,伸手就拉开他的衣裳。
萧晚楼细看去,见那人模样斯文,却散着发敞着衣领,明明不修边幅,可又让人觉得如此适意自然。萧晚楼心中暗想:“这人倒是有些与众不同。”
华敛干咳一声,故意调笑道:“你便是想我,也不必在大庭广众之下扒我衣服罢。”
那人抬起头,视线扫过萧晚楼,又重落到华敛身上,冷笑一声,道:“我只是叫你去看一看,又没让你去送死,怎么就搞成这幅样子?一箭透肩,经脉受损,再加上青翡之毒,你若是想死,尽可以继续站在这里和我说这些个无聊的笑话。”
华敛苦笑道:“是我一时托大冒险了。”顿一顿又道,“你既然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什么毒,总不会让我死在你这里罢。”
那人哼道:“我自然不会让你死在这里,不如现在就把你丢出去,图个眼不见为净。”说着,伸手便点了华敛几处穴道。
华敛身形一晃,倒在那人身上。
那人扶住华敛,将他抱向身后小屋,华敛身不能动,低声对他说道:“这位楼萧兄是我的救命恩人。”
那人又看了萧晚楼一眼,道:“知道了,你闭嘴。”
见华敛还要说话,倒是萧晚楼抢先道:“救人要紧。”
那人本来看萧晚楼时目光平平,好似与看旁边的山石林木一样,并无丝毫情感。但这时听见萧晚楼这简简单单一句话,却忽然眼睛亮了亮,隐隐透出些微笑意。
低头对华敛说道:“都说知道了,你还要罗嗦什么?难道我还会怠慢你的救命恩人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