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敛这时已走到另一面空壁前,道:“方才那使者应是从这里出去,想来另有通道直通庄外,我来找找。”
他伸手在石壁上摸了一会,摸到一个凸起之处,用力按下,果然传来一阵机簧之声,石壁滑开,露出另一条通道。
两人一路顺利,沿着通道走了半盏茶时间,已走到出口处。拨开掩在出口的杂草,眼前豁然一亮,发现原来已经置身山野之间,此时乌云已散,银月高悬,回首望去,山坳间遥遥可见一大片屋舍阴影,便是窦庄。
华敛笑道:“若是知道还有这一条通道,我前夜也不必那样辛苦。”
第十一章 寻无影
秋叶尚未染上风霜,一场夜雨已为尔骁国都风碧带来凉意。
清晨时,檐下残雨滴落,溅湿廊前石阶。萧玉宫出了映凉殿,连裙摆也不提,便径直踏下阶梯。
身后侍女绯红唤道:“公主殿下慢行,让奴婢为您打伞罢。天气凉,可莫淋雨得了病。”
萧玉宫头也未回,不耐道:“雨早已停,我哪有这样娇贵。”
绯红手里捧着伞,心中想:“尔骁唯一的公主,封号凰翔,身份尊荣,还不够金贵么?”可虽然这样想,她服侍萧玉宫已久,却也是知晓萧玉宫脾性的,只得加快脚步跟在萧玉宫身后,所幸夜雨已停,仅有些细小水珠零星飘落。
萧玉宫一路往栖凤宫去,到了宫前,令绯红候在门外,便径自走入。栖凤宫前侍女远远看见萧玉宫来,早就先行通报。待萧玉宫进了内殿,婉后已端坐正中椅上,一旁坐着齐夫人。
婉后昔年以美貌闻名诸国。如今年龄渐长,少了年轻时的艳丽容光,却更添优雅从容的气质。
而齐夫人虽然比之婉后略有不及,却也是温柔美丽的女子,萧玉宫与萧亦阁的优美容姿便来自她。婉后与齐夫人两人本为表姐妹,素来亲睦,在皇室后宫之中,实属难得。
见两人都在,萧玉宫也不敢过分随意,行礼之后,婉后问她:“小楼可有消息?”
萧玉宫答道:“玉宫今日一早收到阳羡传来的消息,大皇兄一切安好,请母后勿担忧牵挂。”
婉后闻言,脸上显出些欣慰神情,可又叹道:“也不知要在沂睦待到何时,唉……”
齐夫人在一旁温言安慰:“姐姐莫要担心。小楼才智过人,又有寻影贴身保护,想来应当无事。”
萧玉宫听见自己母亲提起寻影,心里微微苦笑,口上说道:“是啊,以大皇兄的本事,必能安然回来。”
婉后仍然是叹气,道:“如今陛下重伤不醒,小楼也不在,听说燕王又屡屡动作,本宫与你母妃有心无力,国事全靠亦阁与你支撑,也真是难为你们两个孩子了。”
萧玉宫笑笑道:“儿臣和皇兄虽然阅历浅,但好在还有太宰大人从旁辅佐,皇叔之事虽然有些棘手,但也不是难以应对。”
婉后见她这样自信,果然宽心不少,倒是齐夫人教训道:“切莫得意忘形。”
萧玉宫吐吐舌头,道:“有皇兄在,儿臣就是得意忘形也不打紧。”
齐夫人连忙道:“亦阁身子弱,你看着他些,莫让他太劳累了。”
闲聊数语,萧玉宫告退,出了栖凤宫,又匆匆转往御书房。
到御书房,果不其然看见萧亦阁已在专心批阅奏折,悄悄走过去,伸手抽了折子,道:“如今秋凉,你一早便来这里操持,也不怕染风寒么?”
萧亦阁抬头看见萧玉宫,不答反问:“你去过栖凤宫,母后有何话说?”
萧玉宫在旁边坐下,道:“还有什么,便是担心父皇、大皇兄还有国事,终究就是这些。母妃要我盯着你,别劳累伤身。”
萧亦阁道:“你将阳羡传来的消息与母后母妃说了?”
萧玉宫撇撇嘴:“我只捡了好听的说,便是如此,母后还是挂心牵怀。若是全盘托出,必然平添忧心,只怕大皇兄还未回来,母后已经先病倒了。”
她从袖中取出一张信笺,上头密密的写了许多小字,俱是记录萧晚楼在阳羡所遇所为。
萧玉宫道:“大皇兄也真是的,才到阳羡,不知为了什么事情,就一个人离开驿馆。他这样冒险,也不怕我们担心。”
萧亦阁拿过信笺细细看过,道:“皇兄果然去了永寿堂。”
萧玉宫皱着眉道:“可不是么?一去就是彻夜不归,还要柔蓝瞒着我们。虽说大皇兄是学了武的,可阳羡不比风碧自家门前,怎好轻易以身试险。有什么事,交给千嶂和柔蓝便是了,何苦总要亲力亲为。”
萧亦阁沉吟道:“皇兄总有他的考量……我看柔蓝所书,皇兄应当安然无事,既然如此,我们也莫太过追究。皇兄要柔蓝瞒着,我们便当不知就是。”
“可是……”
萧亦阁止住她话语,道:“难道你不相信皇兄?”
萧玉宫不情不愿的缓声道:“我自然是相信的。”语调一转,又道:“可若是寻影在大皇兄身边,我会多信一份。方才母妃提到寻影,我都没敢说真相。”
萧亦阁道:“寻影没有随大皇兄去阳羡,虽然又是一步险棋,但太宰大人说的有理,如今……”
话未说完,忽然脸色一变,伸手捂唇,猛烈的咳嗽起来。
这一阵咳嗽来的突然,竟是咳的掏心掏肺。萧亦阁只觉得胸口窒闷无比,一阵阵的痛。这感觉,仿佛被人用针狠狠的刺入心肺间搅动,体内的气血全部随着那看不见的伤口流出一般。
痛到极处,终于喉头一甜,伴随着剧咳,猩红的液体喷洒在掌心之中。
萧玉宫看见,不由惊叫一声,伸手扶住萧亦阁摇摇欲坠的身体,喊道:“来人,快来人,传御医!”
萧亦阁素来体弱易病,但大多只是风寒气虚,这般咳血却是第一次。萧玉宫想到那时御医曾说萧亦阁拖不过两年,不由更添惊恐。
萧亦阁靠在她身上咳了一阵,点点鲜血溅落在两人衣衫上,触目惊心。萧玉宫慌的六神无主,除了紧紧抱住萧亦阁,再无他法。
等到御医赶到时,萧亦阁已经失了意识。御医、侍女、侍从等人都是一副惶恐模样,乱了阵脚。萧玉宫听见杂乱的人声,才稍稍清醒,强自镇定,轻声喝道:“安静。”
自己向旁侧了侧身,示意御医上前诊治。三个御医轮番切脉探息,又互相暗暗目光交流,迟迟未出结论。萧玉宫见他们磨磨蹭蹭,急道:“这节骨眼,有话就直说,还顾忌什么!”
其中一名最年迈的御医,姓张,他对萧玉宫拜了拜,道:“启禀公主殿下,二皇子殿下这……想来是近日过于劳累所致。”
萧玉宫柳眉一竖,斥道:“胡说八道,劳累到吐血么?”
话音一落,三位御医俱惊的伏地。萧玉宫看他们模样,冷静下来,她心里也知道萧亦阁素来就是体弱,御医诊治不得其果也并非第一次。想来想去,也只能推测是萧亦阁近来劳于国事而伤了身体。
叹一口气,道:“起来罢。三位大人商量一下,拟方子抓药吧。”
又唤了人,将萧亦阁抬回寝殿朝日殿,亲自为他擦拭去脸上的血污。御医开了药方,过了小半个时辰药煎好,萧亦阁这时昏迷不醒,无法喝药,萧玉宫只能用细管将药一点点渡入萧亦阁嘴中。
这一番折腾,已近午时,萧玉宫见萧亦阁病势稳定,自己身上却血迹斑斑好不狼狈,抽空回映凉殿更衣,草草用过午膳,又去萧何行寝殿探视。
萧何行遇刺,伤及要害,幸亏救治及时,才总算没有当场没命,但如今依然是昏迷不醒,殿中光线暗淡,空气窒闷,弥漫着浓浓药味,让人心情沉重。
萧玉宫见自己父皇躺在龙床上,头发斑白,面色灰败,双颊凹陷,嘴唇干裂,竟是这般的衰败憔悴,只令她从心底发出一声叹息。再想到如今皇宫之中,父皇伤重,自己同胞兄长病发,大皇兄又远在千里之外,不禁心中一阵茫然。
逗留一会,萧玉宫仔细嘱咐了侍女与留守御医照看萧何行,又匆匆赶回朝日殿。
尚未进门,便听见里面传来齐夫人啜泣之声,萧玉宫深吸一口气,走进去,看见齐夫人正坐在萧亦阁床头,一手握着萧亦阁的手,一边抹着眼泪。婉后在旁边细声劝慰。
原来是两人得了消息,赶来探视。
婉后看见萧玉宫来了,道:“玉宫,你来了。”
不等萧玉宫回礼答话,齐夫人念道:“你这孩子,我早就与你说莫让亦阁太劳累,他身子不好,怎经得起这样折腾!”
萧玉宫只好道:“是儿臣的错。”
齐夫人心疼儿子,无处发泄,流着泪又断断续续的责怪了萧玉宫几句,萧玉宫也不敢辩解,婉后看不过去,从旁劝了一会,齐夫人总算才停了责骂。
婉后与齐夫人守了一会,便又要去看守重伤昏迷的萧何行。萧玉宫送走两人,回身走到萧亦阁床头,垂目看向他一张苍白的脸,心中一阵苦楚难过。
喃喃低语道:“大皇兄已经去过永寿堂,也许能找到高明的大夫,希望……”
过了一会,勉强振作自己,唤人将御书房里那些奏折搬到朝日殿。在萧亦阁床边摆了个矮机,跪坐在软垫上开始一本本批阅。
尔骁不似沂睦,历来皇室中女子极少参政,故而婉后与齐夫人具是不问国事的。依着齐夫人的想法,萧玉宫本来也该只是一个寻常公主,熟读那几本女训之书,再学些琴棋书画皇室礼仪,便算是圆满了。但萧玉宫天性活泼,幼时不受教于宫中几个嬷嬷,反而到处捣乱惹祸,被萧晚楼撞见几次后,萧晚楼便向萧何行建言令萧玉宫与他一同读书受教。萧晚楼的本意是觉得既然齐夫人无暇顾及萧玉宫,便由他这做兄长将萧玉宫常带在身边,也好约束管教,不至将来失了德行。但这样一来,萧玉宫与他所学相差无几,渐渐也就对政事起了兴趣。好在尔骁虽然少有女子参政,但也无苛严的规定,又有沂睦这样一个连女帝都有过的邻国做榜样,萧玉宫参政自然也无人非议。
不知不觉,天色昏暗,萧玉宫再抬头时,发现已是黄昏,刚要起身,只觉得两腿又酸又麻,不由坐倒回去。过了一会,才慢慢起身,回首看着萧亦阁安静的睡颜,苦笑一下。
她心中担忧萧亦阁,这一夜都守在朝日殿中,迷迷糊糊伏在床沿睡着。黎明时,隐约听见几声咳嗽声,张开眼,看见萧亦阁已经醒了,正侧过身捂着唇极力压抑着咳嗽声音。
萧玉宫伸手拉他,道:“觉得难受别忍着。”
她轻轻拍着萧亦阁后背,待他这一阵咳停了,起身倒一杯茶来,端给萧亦阁。
萧亦阁喝了两口,说道:“多谢。”
萧玉宫白了他一眼,道:“何须对我这般客气。你啊……唉……”
借着黯淡晨光,萧亦阁看见萧玉宫眼下阴影,知晓她一夜未好好睡过,目光扫向矮机上那堆奏折,更觉愧疚,道:“若不是我总是生病,你也不用这般辛苦。”
他将身子往床内侧让了让,萧玉宫会意,也不客气,在他旁边躺下。
萧亦阁道:“你睡一会。”
萧玉宫两眼盯着帐幔顶端,苦笑道:“天亮了,睡不着。你病还没好,要多休息,我躺一躺好。”
萧亦阁轻轻“嗯”了一声。兄妹两人并肩躺着,默然不语。
过了许久,听见萧玉宫轻轻说:“其实,我以前很嫉妒你,你身体不好,母妃全心全意宠着你,每日嘘寒问暖,可我若是跌破了皮,流了血,母妃也只会怪我太顽劣,从不问我会不会痛。”
萧玉宫隐约想起了四岁那年,她打碎了母妃最喜欢的一只花瓶,然后躲到御花园角落里,后来便被萧晚楼看见了,带着她去请求父皇允许一同读书。
打碎花瓶,并不是因为顽劣所为,而是小孩子的赌气,也想要引起母妃的注意。但是母妃却好像将全部的爱都只给了那个生来就病弱的同胞哥哥。
萧亦阁默道:“是我不好。”
萧玉宫噗哧一笑,道:“傻瓜!”
长大了,渐渐的学会体谅与理解,不再因为这样的事情而感到嫉妒不满,虽然心中始终是存着淡淡的失落,但更多的却是对他的担心。
萧玉宫又叹了口气,道:“你若是觉的愧疚,就好好保重自己,别再这样吓我了。如此下去,难道还真的我做女王不成?”
萧亦阁侧头望着与自己有着一模一样面容的萧玉宫,心里暗暗叹息。萧玉宫也许想不到,其实他幼时也常常嫉妒自己的双生妹妹。
第十二章 殿上宴
虽则有千嶂与柔蓝掩饰,但为免意外发生,萧晚楼不便久离,次日便回阳羡。
华敛同行,两人一起入了城,并肩走到玉水桥,看见永寿堂,想到因此而相识,不由会心一笑。
但走到这里,便要分道扬镳了。双方碍于身份,心中多少总是有所保留,反而默契,闭口不问对方去向。临要分手时,华敛说了句:“有缘再会。”
可想了想,又觉得这句“有缘再会”终究有些过于虚无缥缈,不由尴尬一笑。
脑中念头一转,道:“窦庄之事,我会继续追查。楼兄若有需要之处,可去找轻狂,他总是知晓如何联络我的。”
萧晚楼微笑道:“如此便要先行谢过。”
他心中盘算,无论如何,为了萧亦阁,将来总是要去找沈轻狂的。
再者说来,其实眼前这人……也许正如他所说那般,有缘便能再会。
萧晚楼自玉水桥与华敛分手,便一人悄悄转回驿馆。千嶂这两日俱是扮成萧晚楼模样,装病躲在房里不出,外人想来水土不服乃是常有之事,倒也无人怀疑。
见萧晚楼完好无缺的回来,千嶂与柔蓝俱是松一口气。柔蓝一边为萧晚楼更衣,一边低声嘀咕抱怨,萧晚楼随口应了两句,又转头问千嶂这两日有什么事情发生。
千嶂答道:“昨日于大人来过一趟。”
萧晚楼点点头,见千嶂只是简单一句,料想于金博没有发现端倪,也就不再追问。
柔蓝从旁插道:“说起来,这两日阳羡风平浪静,唯一的大事也只有嗣凝三皇子入城罢,正是殿下出去那日。我听馆里的几个侍女说,嗣凝三皇子容貌无双,那天许多人都去看了。还听说侍女们都争着要去接待嗣凝使臣的驿馆服侍,好近处看那三皇子。”
千嶂不屑道:“你该不是也动了心罢。”
柔蓝白了千嶂一眼,道:“若只是容貌过人的,我见的少么?”
尔骁皇宫之中,有当年的天下三大美人之一的婉后,加之如今萧亦阁与萧玉宫年龄渐长,容姿越盛。柔蓝本是随侍萧玉宫身边的,若说美人,确实看的不少。
萧晚楼听了一会闲言碎语,说道:“嗣凝三皇子确实容姿过人。”
柔蓝“啊”了一声,道:“原来殿下见过么?”
萧晚楼道:“那日在街上正好瞧见。便是见不着,过几日沂睦国主寿宴上,总是能见到的。”
觉得有些倦了,便令柔蓝千嶂退下,一个人在屋中,随手取了本闲书翻阅,心思却全不在书上。
将这几日经历在心中梳理一遍,对那永寿堂与窦庄仍然无什么头绪。想来想去,也只好走一步看一步。
他在阳羡也不知会待多久,正是来日方长,也不必急在这一时。
过两日,于金博再来时,萧晚楼便称病好了。于金博见萧晚楼气色如常,不疑有他,于是带着萧晚楼游览阳羡,之前所提议的玉水河一游也终于成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