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夕醉一吐舌头,道:“在宫里整日被母妃和嬷嬷们管教,好生无趣,难得来皇姐府上,总得让我松口气罢。”
沐朝欢微微一笑,道:“难得么?若我未记错,你前日才来过罢。怎的今日连妃竟放你出宫玩耍?”
沐夕醉得意洋洋道:“这可巧了,今日我去给母后请安,遇到九皇兄,九皇兄就说要带我出来玩。母妃知道是九皇兄陪着,就没有阻拦。”
沐朝欢伸手轻点沐夕醉额头,道:“是九皇兄要带你出来玩么?我看又是你缠着九皇兄罢。也就他最好说话,才老被你缠,若是换了别的皇兄,你还敢么?”
沐夕醉被揭穿,也不脸红,道:“他们都是大忙人,怎么肯理我。”
连妃出生低微,仅生了沐夕醉这一位公主,不甚得宠,连带沐夕醉也不受重视,诸皇子中也唯有九皇子念及兄妹情谊,肯耐心待她。
但九皇子母妃早亡,更不得沂睦国主重视,其实与沐夕醉相差无几。
沐朝欢问道:“那怎么就你一人来,九皇兄呢?”
沐夕醉一撇嘴道:“九皇兄说要去永寿堂,那地方有什么意思,所以我就中途下车到皇姐这里来了。”
沐朝欢疑惑道:“永寿堂?”
第二章 萧玉宫
尔骁国都风碧城素以景色优美而著称,城南有湖,略呈狭长状,因湖水如碧玉之色,名为碧湖。自东向西,碧湖沿岸的数里长堤上栽种了不同花木,春夏秋冬四景连绵交替,便是风碧最出名的景处。前人在皇宫之中特意造了一座高阁,名为四季景阁,阁高达五层,站在阁中,整个风碧尽在脚下,碧湖四季之景一览无遗。
但这四季景阁却并非人人可入,仅皇族之人可以登阁观景。
尔骁本是南荒数个部落的统称,早数百年时便连国都称不上。后来某位部落族长一统几大部落,才立国尔骁,定风碧为国都。延续部落时的旧例,便是国主也仅一名正妻,一名侧室。分别称为皇后与夫人。婉后育有一子,便是皇长子萧晚楼,齐夫人则得了一子一女,为龙凤胎,先诞生的是二皇子萧亦阁,而凰翔公主萧玉宫则要晚萧亦阁三刻出生。除此之外再无其他皇子公主,故而不免显得皇室血脉薄弱。
这一日萧玉宫临窗而立,眺目碧湖美景,此时虽然千里之外的沂睦国都阳羡已是一片枫红秋霜,但在这南方的风碧,所呈现的却仍然是夏季之色,视线中尽是浓郁苍翠的林木。
午后仍然是有些闷热的,但在四季景阁之上,却因为清风满楼,很是凉爽舒畅。便连萧玉宫也不由感慨道:“幸好还有这里可以乘凉。”
萧玉宫身后,萧亦阁正席地而坐,半倚在软垫之上,手中拿着一本奏折专心浏览。兄妹二人本就生的一模一样的美丽容颜,因为尚且年少,这时便连身形嗓音也相差无几,唯一的不同,仅只是萧亦阁因常年病体而显得面色苍白,不似萧玉宫肤色润泽健康。
萧玉宫话语出口,却半晌不闻萧亦阁接话,忍不住有些气馁。转过身看见萧亦阁专心致志,面上并无什么表情,只是微微拧起的眉头让萧玉宫察觉他此时的心情不快。
索性走到萧亦阁身边坐下,抽过奏折,道:“又是什么事让你这样心烦?”
快速将奏折扫视一遍,也不由皱起眉头。
道:“当初便不该放任,如今可好!”
这一份奏折所上报之事,乃是尔骁最南处燕州边境外几个游散蛮族蠢蠢欲动,虽然尚未危及尔骁根本,但蛮族时时扰乱边境安宁,烧杀掠夺,见官兵来了则立即退走藏匿于南荒云泽之中,着实令当地百姓深受其苦。
燕州乃是尔骁国主萧何行之弟燕王萧何思的封地,因而燕王上奏,请求准许其在燕州境内扩充军力,以御蛮族,必要时大军出动深入南荒云泽,力图将蛮族彻底歼灭,以绝后患。
这一篇奏折洋洋洒洒数千字,其忧国忧民之心溢于言表,真可谓堪称忠良典范。
只是……
“说的倒是冠冕堂皇!”萧玉宫不屑的将奏折往矮桌一丢。
萧何行与萧何思这兄弟两人性格截然相反,一者优柔寡断,一者争强好胜。当年夺位之战,以萧何思之能本该胜出,奈何他其时年轻气盛,行事过于急功近利,加之时运不济,最后功亏一篑,反而是萧何行登上皇位。萧何行登位以后,便有心腹大臣劝他将萧何思杀之,但萧何行毕竟天性过于柔善,念及两人兄弟血缘,不忍相杀,最后只是将萧何思贬去燕州。
此举在旁人看来,无疑纵虎归山。
燕州远离国都,萧何思在燕州这些年来少不了暗中图谋,如今更是以对抗蛮族为借口想要乘机扩军。虽然口口声声为了尔骁,但其目的却并不难看出。
然则此时萧亦阁为难之处则在于,明明知晓萧何思别有目的,却……
“蛮族骚扰边境,终究是一桩患事,也不可放任不管。”萧亦阁沉吟道。
萧玉宫所想亦然,但她虽然明白这其中的道理,毕竟不如萧亦阁沉得住气,颇为愤慨道:“皇叔便是知道如此,才这样的……总之大皇兄所料不错,他一离开,皇叔便有所行动。前日的刺客,虽说并未留下证据,但此事与皇叔绝难脱离干系。”
两日前,尔骁国主萧何行遇刺,受了重伤。为避免引起恐慌,此事被强行压下,只几个机要大臣与内宫近侍知情。
好在尔骁惯例五日一朝,偶尔十日乃至半月一朝也并非全无先例。如今国事已临时移交二皇子萧亦阁,加上太宰辅佐,萧玉宫从旁协助,政务运行正常,国主重伤一事暂不会泄漏,
萧亦阁微点头道:“示之以弱,引蛇出洞,皇兄这一招,乃是险招。只是皇叔手段确实厉害,我们虽有准备,却仍然被对方得手,令父皇重伤,我只怕避得过这次,防不过下次。届时后果不堪设想。”
萧玉宫却道:“你何时变得这样畏首畏尾?难道萧亦阁真只是一个缠绵病榻的无用之人吗?”
此言一出,萧亦阁平静无波的脸上忽然显出一抹傲然之色,但他并未说话,只是注视萧玉宫。过一会,才缓缓开口道:“凡事谨慎总是无错的。”
萧玉宫反驳道:“你的谨慎我了解,但我却以为良机稍纵即逝,必要时便该当断则断,切不可因过分谨慎而驻足不前,贻误时机。白白浪费大皇兄行这一步险招所布下的局。”
说到这里,她忽然忍不住轻笑一声。
萧亦阁问道:“你又在笑什么?”
萧玉宫脸上笑容未收,仍是笑着道:“我只是想到大皇兄总说我与你两人,一者过于急进,一者过于沉滞,若是能够彼此互补才是最佳。”
萧亦阁闻言亦失笑道:“你既然知晓你行事过于急进,为何却还不知约束自己?”
萧玉宫反驳道:“这么说来,你既然也明白你处事过于沉滞,为何却还不知自我改进?”
言罢,兄妹两人彼此对视,俱是莞尔一笑。
萧亦阁生来体弱,稍有剧烈活动,身体便难以负担,故而自幼便只能以读书为消遣,养成了沉稳的个性。而齐夫人将泰半心力用于照顾萧亦阁,不免对萧玉宫疏于管教,于是造就萧玉宫活泼不羁。他们自己也深知这本是两人十几年来逐渐形成的脾性,一时间怎可能说变就变,此时也就是嘴上说说,斗一斗口舌罢了。
闲聊数语,也不过只是片刻的轻松,待两人收起笑容,复又商讨起燕州之事。
萧玉宫道:“依我看来,如今倒有两个办法。”
萧亦阁手指轻敲桌面,说道:“你说的两个办法,多半与我不谋而合。一者,准其奏,再在燕州军队中做下布置。二者,索性将父皇重伤消息公布于众,你我故意示弱,且看他有何反应,再做应策。”
萧玉宫抚掌道:“其实两个方法都是示弱,但敌人将你看的越轻,你便越多一分胜算。不过两个方法各有利弊,却该如何抉择?”
萧亦阁再次伸手取过那奏折,打开复看一遍,沉吟半晌,道:“不如明日问一问太宰的意见如何?”
萧玉宫点头道:“也好,太宰毕竟阅历深厚,也许另有见识。”
萧亦阁放下奏折,仿佛也暂时放下心事一般。这时精神松懈,不由觉得一阵倦怠,恰一阵风吹来,忍不住低咳了几声。
萧玉宫皱起眉来,道:“怎的又不舒服?莫不是这几日太过操劳了罢。”连忙倒一杯茶,递到萧亦阁手中。
萧亦阁浅啜几口,止住了咳,摇摇头道:“无妨,只是一时嗓子发痒罢了。”复又笑道:“你放心罢,这些年来许多灵丹妙药服下,哪有这般容易就倒下的?”
萧玉宫道:“是,你千万莫对不起那些灵丹妙药。你若倒下了,如今父皇重伤,大皇兄又不在,难道要我去做女王不成?”
萧亦阁笑道:“各国也不是没有女子为帝的先例。”
萧玉宫强笑着点了点头,起身去关窗。
虽然口中这般说,可她心里却明白,萧亦阁的病体不容乐观。这些年来,宫中御医始终查不出病因,只能推断说是先天体弱,开了许多调养补气的方子,但那无数珍贵药物服下,萧亦阁身体也并不见好转,近年来反而隐有日益恶化的征兆。
当日宫中御医束手无策之际,私下曾对她与萧晚楼直言,说依这情形看来,只怕拖不过两年。后来又说道:“传闻沂睦国内,有一处医馆,其中坐镇的大夫盛名在外,据说能肉白骨生死人,更有传闻说可以炼制令人永生不死的丹药,因而颇受沂睦国主器重,近年来更是几乎取代沂睦宫廷御医,终日随侍沂睦国主身边。”
但那御医又说道:“可这毕竟只是传闻,试问世上怎可能有令人永生不死的丹药呢?也许只是那位大夫医术高明非常,外界传闻夸大了而已。”
当时萧晚楼默然不语,似在思量斟酌。
然则萧玉宫此刻想来,心里也不由默默揣测:“大皇兄此次坚持亲身远赴沂睦,也许还有这一层考量。”
正自神游,忽然听见身后萧亦阁道:“皇兄去阳羡,也是因为永寿堂么?”
萧玉宫一惊,回过头,结结巴巴问道:“你……你怎会知道?”
萧亦阁苦笑道:“传言人人可以听之,我便是本来不知道,现下听你这样的回答,我也知道了。”
萧玉宫连忙摆手道:“大皇兄走时并未言明,我也不敢确定是否真的如此。不过我想便是本无这打算的,如今人既已去了阳羡,只怕必定会到那永寿堂走上一遭。”
萧亦阁明白萧晚楼与萧玉宫这两个手足至亲俱是为了自己而担忧,不由深觉愧疚,轻叹一口气,道:“罢了,皇兄既然已经去了沂睦,我们便该在这里好好支撑,等待皇兄早日平安归来。”
萧玉宫用力点头,道:“大皇兄吉人天相,我相信他。”
萧亦阁看了看眼前这一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庞,沉思许久,才又轻叹道:“不过那永寿堂,只怕有些……”
第三章 永寿堂
永寿堂开在阳羡城南。自朱雀大道走过玉水桥,对岸沿着玉水河有一条烟柳堤道,道旁开了些铺子,其中便有永寿堂。
店铺的门面不大,雕花的门扇略显黯淡,夹在烟柳堤道的那些铺子之间,本来实在不算起眼。可自从门上悬起了沂睦国主御赐的金字招牌后,顿时变得门庭若市起来。远远看去,见门前停了各色车轿,进出络绎不绝,便知道那必是永寿堂无疑。连带着周遭的茶水点心铺子生意也好,便是城里的游散轿夫也爱往这儿来,好招揽些生意。
萧晚楼站在玉水桥上,往永寿堂方向投去视线,说道:“那便是永寿堂了?”
陪同的礼部侍郎于金博连忙答道:“正是永寿堂。”略有些犹疑的悄悄看了萧晚楼一眼,道:“不知萧公子……”
萧晚楼今日换过一身服饰,淡青色长衫外又罩了烟色的纱衣,腰间饰着白玉坠饰,长发高梳,插以玉簪,便连手上也拿起一把绘了山水的折扇,俨然一副阳羡士族子弟的模样。
于金博一早去使馆,看见萧晚楼这样打扮,很是吃了一惊。
尔骁国人所穿衣衫往往更为轻薄,偏爱使用银饰,便连头发,也是低低梳拢,以缎带束起,少见发簪顶冠。
于金博头一日所见的萧晚楼,便是标准尔骁装束,一夜不见,竟大变模样,心里面也吃不准这尔骁皇长子心里盘算的是什么主意。
按捺了疑惑,将近日的安排与萧晚楼一一说明。
按着原本的计划,待这几日各国使臣陆续抵达阳羡后,便一起入皇宫觐见沂睦国主,届时沂睦国主将设宴招待,为接风洗尘宴。这觐见日原是订在萧晚楼入阳羡后的第三日。
觐见日之后,再过十日,才是沂睦国主大寿,届时再举行寿宴。
待这寿宴结束,再过三天,有个送行宴,闲杂人等便可纷纷告辞离开阳羡,而几国紧要人物如萧晚楼等,便要以做客沂睦为名留下长住。
如上,本是沂睦礼部早已拟定好的。只是,前几日沂睦国主却忽然下了旨,将觐见接风宴取消……
便为此,着实令礼部诸人头痛万分,向诸国使臣赔了许多不是。但如今既然沂睦国大,诸国使臣又是站在沂睦地盘上,就是心有不满,也不能多言,只能客客气气的回一声无妨。
到了于金博与萧晚楼这里,也是同样的情形。
于金博说完,赔礼道:“多有失礼之处,还望萧殿下海涵。”
萧晚楼应道:“于大人客气了,想来是贵国陛下国事繁忙……”
“国事繁忙么?”于金博心中暗想,不由觉得一阵忧心,悄悄叹口气。
便这一走神,已滑过萧晚楼数语,只听见萧晚楼说道:“……久闻阳羡繁华,小王倒想……”
于金博反应极快,听萧晚楼话意,再联系他一身沂睦服饰,便知他有意一逛阳羡,连忙道:“萧殿下若有兴致,便由下官陪同逛一逛阳羡如何?”
萧晚楼正是此意,自然接道:“如此便有劳于大人。”
见于金博传唤侍从侍卫,又连忙阻止道:“只是随意逛逛,不必兴师动众。”
于金博知道他是想微服出游,略一沉吟,道:“若是出了意外,凭白扫兴。这样罢,下官便令两名侍卫远远跟随,不知萧殿下意下如何?”
萧晚楼心想,这于金博处事沉着周密,难怪被派来接待使臣。点头道:“全凭于大人安排。”
于金博又问:“萧殿下坐车么?”
萧晚楼笑道:“坐了许多日车,听见坐车两字便头痛,今日天气正好,还是走走罢。”
于金博也笑着应道:“萧殿下说的是。”
两人出了驿馆,安步当车,一路往城中热闹之处走去。千嶂随侍一旁,两名侍卫则不紧不慢跟在后面不远处。
一路闲谈,萧晚楼道:“既然是出来游玩,于大人称我殿下总是拘谨了些。”
于金博稍稍犹豫一下,大大方方道:“下官失礼,便暂称一声公子如何?”
萧晚楼点头道好,说道:“于大人比我年长,我便不客气称一声先生。”
这样一来,反倒是于金博占了些便宜。两人碍于各自身份,本来言谈拘谨,但既然互相以公子、先生相称,渐渐就放开顾忌,随意交谈起来,漫步阳羡街头,倒似结伴而行的知己好友。
于金博一路解说阳羡各处景物,心中暗暗惊奇,想到:“传闻这尔骁皇长子为人随和,如今看来当真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