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不让讲不出别的理由来,扑咚跪在地上磕头谢罪,只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允婚,气得苏尔汗浑身发抖,“少林已经被送出门去,你一走了之倒是痛快,她要怎么办?”
陆不让知道姑娘家的名声比什么都重要,这么被送出门再无端端被接回来可是一个天大的屈辱,往后就算别人有心想娶,恐怕她也无心出嫁了。
可其他事,哪怕是上刀山下油锅,只要苏尔汗一句话,他陆不让保准眼皮都不眨一下,唯独这男婚女嫁的大事,说什么也不能松口,既然无意,贸然答应下来岂不是害了人家姑娘一辈子?
正犹豫着该怎么开口之际,忽然传来响亮的一声:“不用接回来,我娶!”
大伙儿循声望去,只见小蔡公子面红耳赤地从门外闪进来,把手里的鱼匣子捧给苏尔汗,回身就给了陆不让一脚,拎起他的衣襟厉声道:“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畜生!当时要不是阿叔救你,你早就死在街边上了!这会儿却翻脸不认人,你算个什么东西?”抡起拳头往他脸上狠揍。
陆不让也不闪避,站在原地任他打,只喃喃道:“骂得好……骂得好……”
小蔡公子打到手软,回身朝苏尔汗扑地跪下:“阿叔,我知道你瞧不上我!老爹几次提亲都被挡了回来,只怨我自己不争气!但少林跟我是一块儿长大的,她的好,除了我谁还知道?您老相中一个来历不明的外人,我不服,却也只能把心思埋肚里,姓陆的是比我强,是比我争气,可他没我对少林的那份心啊!”又连着磕了好几个响头:“阿叔!我一定会好好儿对待少林,绝对不会让她受半点委屈!”
苏尔汗见陆不让被打成那样依然不肯改口,眼见小蔡态度诚恳,又念及与蔡帮头的同门情谊,只好长叹一声,“罢了罢了,就算我女儿跟你蔡家有缘吧!”摇着头走进内屋,把门一关再也没出来过。
陆不让转身要走,却被小蔡拦了下来,“想溜?没这么简单!”
陆不让道:“你待怎的?”
小蔡冷哼了一声:“忘恩负义的畜生就该爬着出村!”
陆不让瞥了他一眼,一把推开继续朝门外走,谁知屋里屋外的伙计全拥在一块儿把出口堵的死死的,
查马干卓尤重恩情,受人好处必当数倍偿还,忘恩负义最为人所不耻,不懂得知恩图报的人便连畜生也不如。那些原本跟他关系很好的兄弟此时也都换了副看仇人的面孔,小蔡公子挤了出去,跑到路上扯开嗓门大肆宣扬他的“兽行”,越来越多的人聚在门外,将拒婚的事你传我我传你,沸沸扬扬地闹腾开,群情激愤,都吵着要他赔罪。
陆不让大可以一路打出去,相信没人能拦得住,但该还的情也非还不可,不为别的,只为苏尔汗和这村子给他的关怀和帮助。于是他跪了下来,双手撑地,缓缓朝外爬动。
伙计们自动分成两列,将他夹在人墙之中,小蔡公子跟在他身后,添油加醋地叫嚣着他的罪行,一路上,不断有人加入围观的群众中,知道事情始末后,有的破口大骂,有的朝他扔石头,更有些年轻气盛的毛头小子从人群中窜出来对他拳脚相加。
萧侠站在村口看到的便是这么一副光景,那小蔡还跑到前头岔开两腿,眼见陆不让就要钻到他裤裆底下,萧侠撩起袖子就冲了过去。
他奶奶的!从小到大只有三伢子欺负人的份,哪有被那些瘪三欺负的道理!
拉过小蔡头一拳干倒,抬脚踢到旁边,拽起陆不让就往村外发步狂奔,一口气跑到老松林里,回头见没人追上来才停步喘气,边擦汗边骂道:“你发什么神经?男儿膝下有黄金,哪能随随便便往地上跪!还去爬人……你想啥呀你!”
陆不让靠着树干吐了口气,满不在乎地笑道:“反正也不是头一回爬了。”
萧侠瞧他鼻青脸肿的狼狈相,又是生气又是心疼,“到底出了什么事?不就是去道个别,怎么弄成这样?”
陆不让道:“该的,谁叫俺忘恩负义,差点毁了人家好姑娘的名声?”
这么一说,萧侠也猜出了七八分原由,心里直为他不平:“这怎能怪到你头上,之前又没问过你的意愿,你还跪跪跪!那么想被人揍来找我帮你哈,平白无故便宜了那些王八蛋!”
陆不让指了指自己的脸:“俺都成这样了,你还舍得打?”
萧侠端起两膀子低声道:“自找的你。”四下里环顾一周,又问:“那接下来该咋办,你总有个想法吧。”
陆不让问他:“你呢?是不是打算先回头方?”
萧侠摇了摇头:“战败了,兵没了,拿什么脸去见余将军,在收回白陀前不回去。”
陆不让道:“要收回白陀光靠咱俩铁定没戏,要么去投奔猇火大哥?”
萧侠筹思了一会儿,还是摇头:“桧山那一带已被敌军封锁,再则以虎子牙的人手,守城已是勉强,哪儿有余力讨伐贼党?而且,像咱们这样惨败回营的,还在外头游荡了这么长时日,能不治罪么,削官事小,恐怕以后就再也没机会领军了。”
陆不让道:“那该咋办?”
萧侠低头筹思片刻,啪的打了个响指:“眼下咱只有一条路可走——去投靠鸢王!”
十一
鸢王被夺了兵权流放到洵阳,从地图上看那就是一山高路远的犄角旮沓,偏得很,自然憋了一肚子委屈,但真去安家落户了才发现狄大少是用心良苦哇。
洵阳这地方在淮水以北、唐城之东,方百里,地盘虽不大,但四周不是高山就是大河,居高临下,易守难攻,正可谓表里山河,只是进出不太方便,远离权力中心,王孙贵族没人愿意被发配过来享清福。
但鸢王跟别人想法不一样,他每每登上城楼遥望东面的大海就觉得心潮澎湃,有海就能产盐,有盐就能发家致富,所以洵阳是片出乎意料的肥沃土地。海边的住民大多性情豪爽,再加上天高皇帝远,受的约束较少,一些禁止私坊运作的行业在这里屡见不鲜——打铁、铸兵器、造船,这都是要成大事必不可缺的行当。
不管狄傅戎是有心还是无心,总之让鸢王捡了个大便宜,虽然被夺去兵权,但他有钱啊!到了洵阳头件大事便是扩张门庭,广纳贤才。招兵买马要是传到淮王耳朵里八成要定他个欲图谋反的罪名,但堂堂一藩王,多收几个食客也没什么好稀奇的,只是这食客的成分……那只有天知地知他自个儿知了。
就在鸢王默默耕耘的时候,淮王已经两出湘河,在短短半年之内收复八郡,他的确很会打战,也喜好战争,照理说能收回故土是好事,但连年远征,吃的用的都要从老百姓的血汗里榨取,长此以往,民心不保。淮王素来瞧不起文臣,又不得不提防武官叛变,只有将大权尽揽手中,可他老是披挂上阵,朝中空虚,很容易出乱子,光靠一个看起来比书生还文弱的元辅大人哪能镇得住场面?
在第二次南征时,淮王中埋伏,被敌军围困了三天三夜,迫不得已之下,派使者突围,向最近的藩镇姑喜求援,坐镇姑喜的是六皇子容王,接到求援信后立马点拨五万大军——直接扑向京城妄图篡权,那时候京里守军不过三万,城头大将请求调动火兵支援,结果狄傅戎把火军营全派去救驾了。
这一招其实挺毒的,淮王脱困后窝着一肚子火气刷回头,将容王军打了个措手不及,降兵败将尽数坑杀,不留一个活口。
而容王和他一家就没那么痛快了,淮王认为光是取他们的性命太不解恨,于是继大锅煮之后又想出了一些个新法子折腾人——打一块长形铁板,下堆火炭,在板上铺一层硬猪油,将容王家眷挨个排成一列禁锢在猪油板上,底下小火慢烘,上面猪油渐渐融化沸腾,受刑的人后背贴着铁板,只烤得皮焦肉烂,一时半刻却死不了,还能发出惨绝人寰的尖叫,配着吱吱的冒油声,美其名曰“生煎活人”。
对待造反的皇弟,淮王更是倍加照顾,不就是想过把皇帝瘾吗?老哥就让你如愿以偿。
命人架高台,斜梯由上至下延伸到龙椅旁,制一巨大的木轮,内侧以铁棍支撑,给容王披上黄袍,面朝外绑在轱辘上,将木轮竖在斜梯的凹槽里,手一松,人便跟着轮子滚下高台,当木轮撞上龙椅的时候,容王早已被压得脑浆迸裂~
这些事还都不是在刑场上做的,专挑早朝时,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表演了一番,金殿上肉香四溢、血沫齐飞,群臣的心情可想而知,估计有不少人这辈子都不敢再吃肉了,不过淮王很开心,看着容王的脸扁扁压在自己的龙椅上,还特意叫人撤下木轮,把那一瘫散肉给扶扶正,戏谑地叫臣子们都口呼万岁,朝着殿上磕头。
处罚乱臣贼子,就算是手段过残,论其动机也无可厚非,不过有这么个皇帝,做臣子的哪敢提意见?明哲保身要紧,当然也有不少敢怒不敢言的,把不满积压在心底,也就成了帝王路上难消的隐患。
穆歌这回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再大义谏言,一来容王也不是什么好鸟,再来他早把淮王看到底了,这人向来独断独行,偶尔在战略上会参考一下别人的提议,只因用了不正当的手段继位,心里多有猜忌,一旦涉及皇权便是触了他的逆鳞。
由于后院失火,淮王暂且搁下南征的事,消停了好一阵子。狄大少也总算能抽出身来会会好友,听说大军陷入敌阵时,穆歌为淮王以身挡箭,肩上受了伤,于是带着金创药前往将军府拜访,进了前院,却见他光着上身在中庭里舞剑,漫天白光粼粼,从远处看去就像在空中绽开一朵朵莲花。
若淮王的重戟犹如翻江倒海的虎蛟,那穆歌的长剑便是在云端翱翔的游龙,步法轻灵,悠悠如行云流水,看似舒缓,柔到极处时却又倏然急进,叫人摸不着剑路。狄傅戎驻足观望,待他收剑才击掌赞道:“好身手,看来你的箭伤不碍事了。”走过去在他绑着绷带的左肩上轻掸了两下,拂去落叶。
穆歌穿好袍子,与他并肩上了花亭,唤侍从上了茶食,笑道:“你怎有闲上这儿来?”
狄傅戎从怀里掏出金创药:“听说你受伤了,还是为……”将话断住,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穆歌道:“忠君护主,应该的。”
狄傅戎摇了摇头:“你心里还把他当作君主吗?”
穆歌捧杯浅酌,垂下眼沉吟片刻:“战场上身不由己……”看到利箭朝淮王飞去,想也没想就策马挡上前,或许将来有一日会生死相搏,但眼下他们还是君臣,纵然没这层关系,见死不救的事他也做不来。
狄傅戎见他双手成拳按在桌上,叹道:“虽然有些做法过于狠毒,但淮王是个会带兵的好将领,待你倒也有几分真心,就不知你做了决定没有?”见他迟迟不语,也就不再追问,拍了拍他的手,将话锋一转:“想必你已经知道东泽那边的情况了。”
穆歌道:“你说驰援白陀那件事么……据说全军叛敌,主将不知所踪。”
狄傅戎把两手一摊,趴在桌上:“消息传来时,你们还在南征路上,余将军这次是压错宝了。”
穆歌眉头微挑:“压错宝的,难道不是你吗?”
狄傅戎微微一笑:“萧侠的确很有悟性,勇气、决断以及对环境的适应力都比常人要强,但这些优势并不足为奇,我只是在他身上嗅到了一些熟悉的气味,自古道方以类聚、物以群分,就如同你会欣赏陆不让一般道理,正因为我了解自己的能力所及,才可以帮他扬长避短,发挥最大的潜力。”
穆歌笑道:“难得这么看重一个人,是想让他顺着你的路走下去么?”
狄傅戎道:“就是不想,才将他留在李诺身边,况且我说的相似之处并不是指为人处事的手段,而是一种感觉。”
穆歌轻道:“你的感觉向来很准,看人的眼光也是一样。”
“别把我说得那么神,就算看得再准,死了也就什么都不用谈了。”狄傅容叹了口气,将视线拉回穆歌身上定了许久,“再说……人也是会变的,你知不知道,我最怕的,就是那个变化……”
穆歌坦然迎视他的眼光:“每个人都会变,就像幼时,你希望能统率三军、荡平土寇,我却被迫弃文从武,时过境迁,很多想法都会慢慢改变。”
狄傅戎悠悠道:“我说的不是这个变……而是担心不管怎么选择,总有一天你我都……”闭了闭眼睛,也不把话说完,兀自捧杯喝茶。
穆歌似乎也明白他在忧心什么,手越过桌子拍了拍他的肩膀,正要收回去的时候却被狄傅戎一把按住,“常理,有件事我必须得事先提醒你。”
穆歌愣了一下:“什么?”
“淮王把他妹子接进宫里来了,据说要在众将里为她挑一个夫婿,就身份和年龄而言,能配得上公主的,目前除了远在北疆的姚伯仁,就只有你安南王一人。”
穆歌却不以为意,反倒调侃起来:“依我看,最有可能被选上的,应该是你文昌候才对。”
狄傅戎摆了摆手,得意道:“你忘了我有婚约在身吗?姚家小妹——我那未过门的妻子今年也有五岁了吧~”
“……”
结果,狄傅戎所担心的事还未发生,倒是因为这个公主的到来,使得后宫掀起一场风波。
平成公主与淮王是一对孪生兄妹,要问她为什么没在宫里长大,还得从先皇和德仪王后的风流韵事说起。
那时,先皇甫登大位,还没有染上炼丹龙阳等不良嗜好,怀着满腔热血,一心只想着富国安民,作为一个英明神武的好皇帝,必须要了解民间疾苦,于是他带了两名内侍微服出巡。
一路南下,来到湘河边,遇上了一个姑娘,看上去十五六岁的年纪,虽然穿着一身土布衣裳,但长的杏眼桃腮,很是漂亮,还带着点辣辣的味道,散发出一中宫里女人所没有的风情。只见她卷起裤管光着脚丫,正在岸边的平石上伦棒槌洗衣。
先皇在朝中日理万机,连重整后宫的事都搁下了,后位还一直悬着,平常忙起来没觉得怎么样,这出来野游数日,身心都放松了下来他才猛然惊觉——嗯,好像很久没碰女人了。
美姑娘感受到两道灼热的视线射在身上,抬头看见一个虽然不能说年轻英俊但衣着华贵派头十足的大爷正眼抽筋的盯着自己,不禁羞红了脸,眼含秋波微微一笑,把皇帝老爷给迷得神魂颠倒。
于是照常惯例,先调开从人,再问路搭话,跟着吟几首小词儿,两人很快就认识了,并肩坐在河边聊了起来,越说越热乎,没一会儿就套出人姑娘的芳名,叫“兰花花”,先皇闭眼感叹——真是人如其名,貌美如花啊!
基本上从中午聊到傍晚,两个人就已经情投意合了。
先皇为了能时常和心爱的花花见面,在附近的客栈里一住就是两个月,在这两个月期间发生了很多事,而最要命的一件就是——他把人家姑娘的肚子给搞大了。
本来就这么把兰花花给带进宫去事情也就简单多了,可皇帝出巡除了沾花惹草还有别的事要做,总不能带个孕妇跑来跑去吧,于是,他给了兰花花一块玉牌当信物,承诺不久的将来,会穿着黄马褂骑着白颠马,风风光光地接她回宫。
只不过说归这么说,到各地教坊窑子逛过一圈,品过各色美女之后,先皇大人就把这件事给忙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