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似浮云 第二部 兵祸——猫痞
猫痞  发于:2011年01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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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王半蹲下身,伸手扳住他的下巴:“听这口气,是怨朕拿身份压你咯?”

狄傅戎讪讪一笑,还是那句老话:“臣不敢。”顿了顿,又接着说:“如今臣已打消了出宫的念头,还请陛下开恩,让微臣能够安安稳稳上一趟茅房。”

淮王抿了抿嘴,手指顺着他的下巴向上轻滑到鬓边,将垂落眼前的散发绕了几圈在指上把玩,一面心不在焉地问道:“敢问侯爷是要小解还是大恭,不说明白……朕怎么知道该取来夜壶还是马桶呢?”

狄傅戎一愣,没想到他居然不以为杵,还有心情调笑,反倒使自己不知该怎么往下接话,总不能真开口要当今皇上捧屎接尿吧?只好自我解嘲的苦笑着回说:“岂敢劳烦皇上动手?只是被宦臣伺候总觉不快,陛下若不肯放了我,可否遣换几名使女过来?”

淮王一怔,随即托起下巴将他上上下下扫视三两回:“不是朕不愿给你快活,眼下就是把九天仙女召下凡来,只怕你也……不成吧……”

“成与不成……”——试试便是。

狄傅戎偏头轻咳两声,险些把逛勾栏院时惯常说的话给顺理成章的接了下去,幸而及时打住,以前他虽游手好闲,却多少还要做些表面功夫,每干一件事、每讲一句话哪怕是调侃说笑,都要在心里想想脑中过过才会吐出口,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大概是由于少了念想,所有的顾忌也跟着被抛上云霄。

淮王屈肘撑在枕上,面朝外挨在他身侧:“服完软平散再浸浴药汤,连着数日调养,胸闷已解了吧?”

狄傅戎笑道:“再不解哪对得起陛下这番苦心?不过……倘若陛下您能放我四处多走动走动,想必这病会好得更快。”

“不必这么心急。”淮王偏头瞥了他一眼:“等朕出城,自然会放你出来。”

“出城?”难不成在这节骨眼上还打算继续南征?

淮王像看出了他在想什么,吐出舌尖在下唇上轻轻舔过:“好歹也是朕亲爱的弟弟,总不好假他人之手。”

如果不是容王把动静闹得太大,还打算让他多做几天黄粱美梦,不恁怪他这个兄长的太狠心,而是有人非要自寻死路,也只好成全了!

狄傅戎略一沉吟,问道:“不知陛下会带谁同去?”不考虑旁的,单就淮王和容王之间这场不可避免的冲突而言……他倒是心向着前者,毕竟再怎么相互利用,这交情也是多年处出来的。

淮王面有得色,竖起拇指戳了戳自己:“有资格随同出征的,当然是朕的淮军!”

狄傅戎眉头跳了跳:“把亲军班子全都带出宫,陛下……您就不怕后方生变?”

淮王直起身,双手抱臂斜倚在床头:“不是还有你在吗?”

狄傅戎抬眼对上凝望过来的视线,被他坦直的眼神看得莫名发窘,话没经大脑便脱口而出:“您就这么信任我?”

淮王微蹙起眉头,沉默良久,把头偏向一侧:“除了你……朕还能信任谁呢……”

“陛下,臣……”

狄傅戎欲言又止,淮王垂下头,两手成拳抵在床沿上,双肩微耸着,隔了半晌才长吐一口气:“此次归来朕……朕打算休兵整顿,许多事务还要你来处理……安南王的尸骨虽不能返乡掩埋亦会择日厚办,往后在朝政上,不必诸事都向朕请示,若觉得可行便放手去做罢。”

能说出这些话就表明他已经意识到症结所在,只是……这觉悟未免来得太晚了,就算有心辅政,光靠一人之力绝难扭转乾坤。

狄傅戎听的出来,这语气里带着那么点求人的意味,如果他依然强硬如初,口头上答应便罢,难得见他这么示弱,敷衍的话塞在喉咙里如何也说不出来,只得低声道:“微臣尽力而为。”

声如蚊呐,也不知能不能传到淮王的耳朵里,只见他一挺身站正了,:沉沉唤道:“平戈。”

狄傅戎微感诧异,这名字许久未被人唤起,久到几乎连他自己都忘了,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直到淮王喊第二遍的时候才回了声:“臣在。”

淮王注视了他一会儿,歪着头笑道:“记得你曾提过,他从来不叫你的名字。”

“……”狄傅戎张了张口,却没发出声来,这还真是被戳中了心头之痛,封侯之前称呼狄兄,封侯之后便一直以身份代替称呼,他也曾想问个究竟,但依穆歌的性子断然会找个合情合理的借口,或许是他多想,最怕问了之后被刻意疏远。

有时还真想听他喊喊自己的名字,不过……只要能偶尔碰个面,知道他还好好活着,怎么称呼并不重要,只要他还活着……

淮王背靠床柱,仰头空望片刻,不知是瞧出了什么名堂,突然就道:“你似乎也从未叫过我……莫非还不知道我姓甚名谁?”

“微臣再糊涂,也不敢忘了陛下的名号。”

“那么……叫一声来听听。”

皇帝的名讳哪是人人都能直呼的?狄傅戎自认没那个特权,当然老话一句“臣不敢”,可淮王吞了秤砣铁了心,非要他叫出来不可。

没奈何,只得轻轻唤道:“子舆。”

淮王扬起嘴角,伸出右手,在他面前僵了一会儿,又缓缓收回。

他虽喜怒无常,倒还不算是个难以揣度的人,只是今日反常得很,狄傅戎见他直愣愣地盯着自己,眼神切切好似有话想说,对望良久,越看越觉得不妥,刚要问话,就见他豁的转身,大步流星离开了龙泉阁。

他走后没多久,进来三名内侍,伺候狄傅戎服药入浴,被浸在热滚滚的香汤里,软平散药力瞬时发了出来,好不容易凝聚在一起的思绪又渐渐被冲散。

萧侠单骑快马夜入桧山县,守城军里正好有他的旧部,得知主将健在自是欣喜,通报过后迎入城中,见到了猇火,问及后来的战况,至今仍是两相僵持。库里的粮食最多只能再维持半年。而敌方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从鬼戎都城到白陀山道崎岖,运送粮草不易,所以主将郑谦将目标转移到拥有丰沃屯田的彭谷地区。

桧山的兵力用来自保已是捉襟见肘,幸亏虎子牙还有些人手能通过水路骚扰敌军,县令向京里求援,皇帝派人传口谕来——会调遣援军,不过至少得再撑三个月。别说郑谦不会傻傻坐等援军到来,就对萧侠而言,鬼戎是外贼,援军是内敌,真来了那才叫麻烦。

上虎子牙后,先不提跟了鸢王决定造反的事,只商量怎么尽快把敌军赶回老家去,跟众头领坐在一起合计,大伙儿都觉着这么拖着不是办法,萧侠把自己的想法毫无保留地说了出来,没想到居然和杜文仕想到一处去了。

议定后,猇火照着计划叫来放箭的伙计,把绑信的哨箭射到鬼戎监军巡逻的路上,内容从求和到献礼到许诺官位,层层进,日日不间断,监军的将领奏俄麻是个心胸狭窄的蛮汉,本就对国王器重外来逃兵心存不满,起初收到箭信时还心存怀疑,久而久之便落下了死结。萧侠从互市监手上索要了许多布帛金银,全都装在大箱子里让使者以马车拖到白陀城门前,奏俄麻差人出来问讯,那使者只说是送给郑谦将军的谢礼。

不出月余,奏俄麻果然以通敌的罪名把郑谦给宰了,这边二头领潘仲洵扮作米粮商人混入白陀城中,借着赍送粮食的名义与奏俄麻套上了近乎,并告诉他要夺取彭谷地区并不难,只要把那些人建在西山上的祖坟给挖了,不怕他们不服软。

也亏萧侠能想到这么缺德的鬼点子,就是算准奏俄麻不知道这儿的规矩,要是郑谦还在,这馊主意是万万行不通的。奏呆子听潘仲洵说的头头是道,再加上立功心切,真的就信了,派了一拨子士兵扛着锄头去后山挖坟,还顺手牵羊拿了不少陪葬器物回来。

白陀城民本来还指望着保家保本,得过且过,毕竟在郑谦带领之下的鬼戎兵与民秋毫无犯,这回可好,被个奏俄麻把自家祖坟给挖了,这也太过分了,简直比杀人放火更恶劣!

于是在奏俄麻当众展示“战利品”、大肆宣扬自个儿的创举之时——城民愤怒了,集体暴动了!

奏呆子没料到一向温顺如小绵羊的老百姓咋就突然红了眼像发疯似的,就连原本投降过来的士兵都接二连三地跟着一起闹事,没人给他建议,那颗从来没灵光过的脑袋也琢磨不出太复杂的问题,在他眼里,除了鬼戎的人是人,其他地方的人都是牲口,畜生的想法谁会在意?乖乖的接受圈养也就罢了,要是敢不听话当然直接拖进屠宰场。

郑谦劳心劳力,好不容易才得保人心安定,就在那呆子的暴力镇压下,朝夕之间全毁于一旦,如果他泉下有知,难保不气活过来。

这壁厢一步紧跟一步进行地非常顺利,而在洵阳却发生了一件出乎意料的事情。原来萧侠走了以后,穆歌亡故的消息传到乾海镇,当时鸢王和陆不让还在山中校场练兵,听闻这噩耗后都不敢置信,再三打探下才知道是军中爆发疫病所致。悲痛之余,鸢王在府中挂帐吊唁,又安排斋醮,请僧道做功果超渡,府中所有人等尽都换上丧服,守灵三天。

在这些日子里,陆不让始终跪在灵堂前一言不发,念着穆歌以往的督导和栽培,想着他在战场上叱咤风云的英姿,居然觉得那般……不真实……

或许因为不是当场死在眼前,他竟然不似鸢王那样的悲痛欲绝,只在听闻淮王放火焚山之时感到激愤难平。

鸢王还抱有一线希望,盼着能找到穆歌的遗体,哪怕只是残骸片甲也好,至少让他落叶归根,也给穆老爷子一个交代,于是不顾危险,不顾众人的拦阻,决定亲往仲山疫区走一遭,陆不让心下感动,自然坚持随行,谁想还未出发,便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来者不是别人,正是穆歌的副将薛全,见鸢王出来迎时,急从马背上翻身而下,却不似常时灵便,脚掌踩不住马镫,一滑之下,整个人重重摔在地上。

陆不让看出他右脚已残,连忙上前扶起,薛全搭着陆不让的肩膀勉力站起身来,对鸢王拱手施礼,接着迫不及待地从怀里掏出一团皱巴巴的白绢呈上,鸢王接过,抖开来看时,竟然是一封密诏,诏书内容为:格杀安南王!

绢上盖有皇帝的玉印,毫无疑问,这正是淮王的杰作。

穆歌是久经沙场的战将,在二出湘河的战役中也取得硕硕战果,照理说,淮王现在最需要这样的人才,为什么还要将之格杀呢?

这其中的原由薛全也说不清楚,当他们行军到山阳路段的时候突然遭遇伏兵,由于双方人马都穿着同样的战甲,一开始还以为是邻近郡县的守备,可是对方领兵的将领却拿出密诏宣读,声称是奉了皇帝的密令要处决安南王,罪名半点不新鲜,无非就是蓄意谋反。

而在当时,穆歌手下除了薛全所带领的一营将士全无亲兵,自然不存在什么忠将不忠君的情况,听到密诏内容后,大部分士兵转而将矛头对向原本的主将。

说到这里,薛全剧烈地咳了起来,鸢王忙递了杯水上前,陆不让道:“既然你能逃出重围,想必安南王也不会有事。”

薛全紧紧捏住杯子,摇了摇头:“将军斩杀了伏兵主将,却终究是寡不敌众,虽与我二人脱出重围,却不幸被毒箭射中,临终前将夺来的密诏交付予我……叫我来投奔殿下。”

陆不让心头一沉,默默地起身踱到堂外,鸢王问道:“不知安南王遗体何在?我想将他送回家乡厚葬。”

薛全叹了口气,“我和将军为了躲避追兵逃进了仲山,那里疫病暴发,追兵不敢擅入,本想找大夫先为将军解毒疗伤,谁知出入口被封,后来又遭焚山,是我无能,不仅没救得将军的性命……连遗体也未能保得住!”说着悲从中来,忍不住低头垂泪。

陆不让站在外面听得是怒火中烧,猛地抡拳捶在门框上,口中喃喃骂着:“什么鸟皇帝!全不顾君臣之情。”他不懂那一套愚忠的狗屁大道理,只晓得淮王当权后弄得百姓怨声载道,现在又无故滥杀功臣,对于一个这样的君主,还有什么道义可言?

陆不让投军后,始终没把皇帝当过主子,从头到尾,他追随的就只有安南王,起先投奔鸢王是为将来作打算,多少还带着点功利心,对淮王的作为虽然厌恶,还没到仇恨的地步,如今穆歌被杀却点燃了他心中那把熊熊的复仇火焰。

薛全在投入穆歌帐下之前曾在南方操练过水军,对于湘河一带的水路地形相当熟悉,正巧与陆不让水陆配合。得此一将,鸢王可说是如虎添翼,于是百般殷勤,把他留住在府中,四处寻访名医为他治疗脚伤。

守灵结束后,陆不让一下像变了个人似的,前面练兵还算是循序渐进,张弛得当,后面是没日没夜日地往死里操,也亏那些好汉意坚骨硬,再苦再累也没人吭个半声。

萧侠在桧山县更是夜不能寐,不仅为这场赌局担忧,更为白陀的城民捏了把冷汗,民愤激长,暴动不断,奏俄麻那个粗人不晓得动计攻心,唯一懂的就是哪儿有反抗就往哪儿镇压,谁也不知道他的耐性能维持到什么时候,最坏的结果就是——关门屠城。

不过托陆不让玩命练兵的福,援军提前半个月就到了,他们昼伏夜出,行军路线极其隐蔽,在桧山县外三十里的坡谷安下营寨后,便差人急往城中通报。

为了不让鬼戎兵发现,扎营后并没有埋锅烧灶,大伙儿只随便啃些肉干果腹。陆不让坐在帐里闭目养神,这会儿的心情说不上是高昂还是忐忑,经过许久的沉淀,什么为兄弟们报仇、讨回一口气之类的想法全都搅成了团,分不出哪种情绪更急迫,更真切,眼下他只有一个念头——必须要获胜!

正冥想间,从外面走进来一名士兵,拱手报说:“萧将军在营外等候。”

陆不让睁眼看过去,十个脚趾头不受控制地动了动:“怎么不叫他进来?”

通报的迟疑了一下:“他还带着三个士兵,没见过……不是我们营里的人。”

陆不让愣了愣,一拍大腿站起身来:“走,出去看看。”越过传报兵身侧还不忘称赞两句。

至垒门前,果见萧侠远远立在三丈开外,大步迎上前,瞪大了眼睛在那张熟悉的脸上瞅了片刻,大掌一抬,用力压上他的肩头:“俺没来迟吧?”

萧侠笑道:“不早不迟,正是时候。”顿了顿,微扬下巴望向把关的士兵,“站得正,眼都不斜一下,看来练的不错呀。”

“真功夫还得上战场才能见分晓,倒是你,带了啥强人来给俺助阵?”陆不让撇了撇嘴,偏头看向他身后的三个人,此处林荫繁密,月光稀疏黯淡,隔这么近也只瞧见他们都穿着桧山守军的灰皮甲,戴金顶红笠帽,遮的面目不甚明晰。

没等萧侠开口,后面一人便两步并一步跨过来,摘下笠帽按在胸前,颤着声开口了:“三虎哥……是三虎哥吧?我是小黄瓜呀,你还记得我么?”

小黄瓜张季——同村的铁哥们儿,陆不让哪有忘了的道理?凑近了细细一打量,咧开嘴乐道:“真是你小子呀!”伸手在他肩上捏了两下,一本正经地调侃起来:“嗯!壮多了,不再是小黄瓜,该改叫大黄瓜了!”(= =||||)

小黄瓜使劲儿捣着头,两眼泪花直泛,瞧瞧面前的老大哥——青铁乌线织的锁子甲、红里黑虎纹的长披风,额上仍绷着数年不变的粗布巾,熟悉的眉眼,熟悉的笑容,只是那张脸,被岁月风刀割出条条深坎,一时间竟然无法与记忆里的那个形象重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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