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似浮云 第二部 兵祸——猫痞
猫痞  发于:2011年01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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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不让可学不来那一套转弯抹角,吊儿郎当抖起了腿:“咱是——天生劳碌命,光吃不干事儿那会折寿,既然大人您用不着咱们,咱们当然往那用得着的地方去了,挑挑担子头也强过混吃等死。”

这话从语气到内容都是相当的不客气,根本是在暗讽他吃饱闲着没事干,若鸢王还是“殿下”,光凭这句话就能定他个“以下犯上”的大罪,但特殊情况特殊对待,这会儿就算再怎么被冷嘲热讽,心情也是如浴春风般的明媚。只见他乐呵呵的笑了一阵子,屏退下人关上房门,立马换上一副正经面容:“想干事那也不难,只是这事大不寻常,若需舍命相陪,不知二位可愿意?”

萧侠与陆不让相顾对望,双双跪下拱手:“愿效犬马之劳!”

鸢王上前扶起,笑着说:“明人不讲暗话,想你们不甘于兵败,此番前来可是想借力夺回白陀?”

萧侠见他肯把话说开,也点头承认,并直言不讳道:“桧山以西的彭谷地尚有屯田万顷,若被敌军抢占,桧山县恐怕难保,若能夺回白陀,大人又多了一个据点,而东泽有余将军,南湘有姚将军,介时一方呼号三面响应,水陆趋迎,可助陛下成就大业!”

这声“陛下”唤出了名堂,不仅将双方利益挑明,更相当于是把人头托在手上呈献,短短数言就替鸢王消去了后顾之忧。

心甘情愿上了贼船后,就不得不风雨同舟患难共济,船翻了他们一个也逃不掉。

自绝后路当然是为了博得信任,这一招确实受用,鸢王当下就唤从人备下马匹,领着他们出镇沿海北上,至一座光哒哒的石山前,那山脚满是倒卧的乱枝杂草,人马难行,鸢王带他们绕到一个山洞前,将山壁上凸起的一块圆石左右转动,就见洞门嘎嘎朝两边移开,露出黑魆魆一条隧道来。

三人牵马鱼贯而入,行了许久,出洞一看,见山中谷地之上赫然横卧着一座大校场,四面斜坡营寨巍然,远远望去,场上人头耸动,黑压压的分列成数十个方阵,呼喝声群起群落,震耳欲聋。

在狄傅戎立场不明的情况下,东泽十里乡的地下火兵能不能用还不得而知,鸢王在山中建营地,以广招门客当幌子暗地里发展个人势力,山内是旱寨,山外建水寨,又于水滨开凿洞窖制造战船,以山屏海潮遮人耳目,一切都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着。

陆不让离营多时,对练兵的场景甚是怀念,被场上激昂的呼声唤出满腔斗志,忍不住攥紧拳头,额上渗出汗来,萧侠听他咯咯磨起了牙,想是兴奋过头,赶忙拉住他的手使劲捏了两下。

鸢王道:“目下乡勇不足五万,靠着燕庄主的人脉请得几个教枪使棒的,正缺带兵的将领。”转向陆不让又问:“要花多少时日才能让这些人上得战场?”

陆不让以往在作战时虽有失谋略,在操练军队上却深得穆歌真传,当下比出三根指头:“要上战场容易,要练出精兵强将少说得三个月。”

鸢王闭眼沉思片刻,“白陀驻兵两万有余,依你之见,需要多少人马才能攻下?”

陆不让与萧侠相视而笑,异口同声答曰:“五千!”

纵使鸢王本就没打算倾巢而出也被这出乎意料的小数目给惊得不轻,虽说历来都不缺以少胜多的战例,他也听闻萧侠智取长寿楼的事情,但为人劳命者尚有后路可退,不论胜败,最后承担后果的都是主帅,原想先吞了容王的势力再分兵西进,可眼下需要他们挡住来自淮王与铁敕部族的内外打压,而桧山粮多地广,在对抗外敌方面又有虎子牙全力相助,反倒更易得手。只是以他现在的实力,一战也输不起。

五千对二万,是不是过于托大?

萧侠不敢信口胡诌,这一战对他们来说同样至关重要,在赶路时也不忘打探风声,根据地形敌情推演出几种可行的进攻路线。

陆不让丢城虽是大意所致,但敌方将领却也不简单,之所以使激将法必是先通过什么途径了解到陆不让的脾性。就他所知,鬼戎军驻白陀总帅郑谦是名谋将,善于利用敌方的弱点乘隙而入,但由于此人是他国叛将,在军士中威信不高,所以二万兵马之中有三成是监军,而和鬼戎联手的奚祁国只被分到一个小小的河东郡,定然心有不甘,看似强大的阵容实则相互制约,各自心怀叵测,两军再怎么结盟,裂缝也是从一开始便存在。只要解决了郑谦这个头脑精明的主帅,剩下的士兵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

萧侠认为最适用的法子就是离间,但洵阳与桧山相隔太远,这计要一而再再而三反复的施展才能见成效,三人和议一宿,决定在练兵的三个月当中由萧侠先到桧山县着手布署,待时机成熟,再与陆不让前后接应,除却夺城的事,鸢王还交给他另一项任务,也就是拉虎子牙入伙,帮他推翻淮王。

萧侠觉得这任务比攻城还难,当个事揣在心上,没多耽搁便飞马直奔桧山县。

淮王带兵出湘河巡游一圈,匆匆搬师回朝准备先安内再攘外。狄傅戎接到传报后,一如既往领着文臣武官出城迎驾。此时天渐转暖,清晨微风徐徐,拂在面上格外舒服,可狄大少打起床开始就觉头晕胸闷,一颗心七上八下跳个不停,情绪也跟着焦躁起来。

卯正时分,大军归至城前,放眼望去,独不见安南王的旗号,探问下得知被派去讨伐容王,五万兵马对号称十万的反军对穆歌来说稀松平常,换做以前,狄傅戎自是不会烦心,但今儿不知怎的,总是心神不宁。

淮王回京后卸下戎装半刻未歇便登殿上朝,不问战况不问民情,命待马步监太司长杨平、侍卫亲军都指挥使王邵、三司使洪如德出班,半句话没说直接把手一挥,就见数十名刀斧手从石级下冲上来迎头乱砍,一片刀光剑影中,这三个在权谋中打滚一辈子的老臣全成了糊地的肉泥。

淮王又一次成功的把满朝文武吓个半死,挠是司空见惯的狄傅戎也不由变了脸色,刑法再酷厉,用来处决罪臣叛党还说得过去,可这三人或掌军机密要,或掌内务财权,都是朝中不可或缺的重臣,既不宣判也不给申辩的机会就这么堂而皇之的当众屠戮,在这个外忧内乱的节骨眼上……无疑是火上浇油。

再一想,三名老臣中,杨平与洪如德曾是鸢王党,王邵则是贾太后的妹婿,若让这两派东山再起,后果难以收拾,而且这样一来,内部军权和财权也全都收回,对淮王来说这是稳固霸权的基础,最好的杀人方式就是不留一丝反抗的余地。

地上的肉酱冲干净后,淮王轻描淡写地给这次暴行安了个处决反臣的名目,之后当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让大臣们上奏禀事,群臣都还惊疑未定,个个耷拉着脑袋,无人敢迈前一步,殿上鸦雀无声,气氛登时凝重下来。

眼见淮王蹙起了眉头,狄傅戎忙跪上丹樨禀报洛江上游仲山东北地段的灾情,那里地势低洼易涝,常积湿气,近来饿死病死者急增,亲人无钱买棺修坟,只随意浅埋,尸体腐烂导致疫情爆发,虽已及时隔绝洛江上游受污染的水源,疫情仍是向外快速蔓延。

淮王听了哈哈一笑,道:“但凡染上疫病的城镇皆筑火墙焚烧则可阻止灾情。”当即命人传口谕封锁三面关口,不得让一个灾民脱出。

这做法压根就是变相屠城,淮王但求一劳永逸,至于是否悖逆民心,他自有一套想法,在动荡的北疆摸爬滚打多年,他深信对待暴乱只有以武力镇压一途可走。

群臣你看我,我看你,都不敢作声,因为他们知道头上那个主子不需要任何谏言,谁胆敢反对,前面三位大臣就是最好的例子。

在这种情况下,唯一敢出头的也就只有狄傅戎,在殿上的大臣全部将视线集中在元辅大人身上,希望他能开口说两句,再这么折腾下去,皇帝换人事小,整朝覆灭,那大伙儿的饭碗都保不住。

可这回连向来敢于直谏的狄大少也闭着眼睛默不作声,看来是没救了。就在众人失望之际,宫外传来急报:平叛大军因染疫病,征途受阻,安南王不幸于仲山海王庙暴毙。

乍闻这噩耗,狄傅戎顿如五雷轰顶,豁然长身而起,转面瞪向阶下传报之人,方吐出一个“你”字,忽觉喉头发热,呛咳之下,竟呕出一口血来,他盯着袖口上殷殷红渍,眼前黑一阵亮一阵,像悬在空中翻腾,走出两步后晃了几晃,终是支撑不住,颓然倒在地上。

十五

“我爹说身在将门,就该把杀敌卫国视作己任,常理,你别总是学那些酸儒吟词弄诗的,我爹说百无一用是书生。”

“狄兄所言差矣,武将卫国,文臣治国,各司其事,缺一不可,就是打战,也少不了谋士。”

“那敢情好,以后我当了大将军,你就当我的军师,怎么样?”

穆歌幼时经过屠厮,曾被猪羊垂死时的哀嘶声惊吓过,从此拒不吃荤腥更怕见血,答应要做军师,最初并不是当真胸怀大志,只是认为谋臣可以在帐中出谋划策,不必踏足战场。

狄傅戎还记得他们曾击掌为誓,虽说是孩童戏耍,却也为自己定下了一个方向。谁知十二岁那年因染病被送往阳鹿山天宝寺调养修行,一住就耗去三载光阴,等下山回乡,才知道穆歌已成了翼林军马步军副都指挥使,常年跟随穆老将军东征西讨,立下不少功劳,而他自己虽已病愈,却忌操劳,只能闲住府里,后来被封做文昌候,凭着关系领了个闲职,在朝中旁的没学到,就见识了什么叫文人相轻、尔虞我诈,美其名曰为官之道。

他入朝不久,穆歌在一次平乱中被敌将重创,因带伤作战,虽然取得最后胜利,却因伤势沉重不得不返京救治,可伤在致命处,就连御医也束手无策,众人都以为他回天乏术,圣上加封其为安南王也那么点提前追谥的意思。

当时穆歌虽逃过一劫,但即使过了这许多年,狄傅戎依旧忘不了他满身血污被载在粮车上推进城门的那一幕。有次彻夜对饮,提及战事,穆歌带着三四分醉意道:“就如那日屠厮之中,满野尽是猪羊哀嚎。”

纵使身经百战,他始终未变,或者说立的功劳越大反倒令他更加厌杀。自那夜对谈之后,狄傅戎捧书勤读苦练,因为约定仍是约定,只不过彼此调换了位子,如果不能一马当先为他挡去危险,至少也要在身后护持……

昏沉之际,往事一幕幕在脑中徘徊不去,募地里有人声传来:安南王不幸于仲山海王庙暴毙,狄傅戎被这声音惊醒,猛地睁开双眼,顿觉胸口如刀绞般,刚一动,又感到脑门心子剧烈抽痛,不由闭上眼睛抬手拍打,忽听有人道:“你终于醒了。”

狄傅戎循声望去,就见淮王负手站在床前,他支身坐起,稍一环顾便发现这里居然是皇帝的寝宫,而他此刻正四仰八叉地躺在龙床上,这等好福气做下人的消受不起,忙要下床叩拜。淮王伸手按住他的肩头:“不必勉强,御医说你气血攻心,已用了软宁散,想你这会儿腿脚不利索,今夜便在此留宿吧。”

狄傅戎坐直上身拱手道:“承蒙陛下厚爱,只是……这未免不合礼数。”

淮王却不以为然,半带调侃道:“莫非是要让朕下旨才算合乎礼数?”

“臣惶恐,臣不敢。”

淮王轻笑一声,从玉案上端过小碗药膳,坐在床沿,指拈勺柄缓缓搅动:“你昏睡了一整日,想必腹中饥饿,这药粥虽已凉了,权且吃些。”

狄傅戎心有旁骛,对他的话充耳不闻,还是强撑着起身跪拜:“陛下,臣有一事相求。”

淮王眉头微蹙:“别跟我说,你想为安南王收尸!”

这时候,狄傅戎也没心思转弯抹角,直道:“正是,请陛下开恩,让微臣前往仲山海王庙,即便不能带回安南王的遗体,至少亲自送他一程。”

淮王霍地站起来,将碗重又搁回案上,负手在原地踱来踱去:“仲山一带疫病盛行,你就不怕染上恶疾有去无回吗?”

狄傅戎道:“臣会谨慎而行,倘若不幸染病,自当留在疫地,不会再踏出仲山一步。”

“你以为朕就不敢一把火将你和仲山全都烧成灰烬!?”淮王猛地转身,双眼喷火地揪着他提了起来。

当了皇帝还有什么不敢的呢?

狄傅戎既不回话不与他正面相对,只是露出一个懒懒的笑容,淮王被他的心不在焉惹恼,怒冲冲道:“看着我回话!”

他却眯了眯眼,仍是垂头敛目:“臣不敢。”

“你有何不敢?你是不屑!自即位以来,你可有好好看过我一眼?”淮王将狄傅戎按倒在床上,一手掐住他的脖子,冷笑道:“别以为朕不知道你的心思,别妄想要与你那好兄弟同生共死,就是死,你也要死在朕的陵寝里陪葬!”

狄傅戎沉默良久,突然幽幽冒出一句话来:“陛下说这话,莫非是知道自己活不长了么?”

淮王愣了一楞,随即纵声大笑:“想触怒我好得个速死?告诉你……”把头凑近,附在他耳边低语:“只要朕还活着,就不准你先走一步。”

狄傅戎出言不逊的本意原是要他好好看清眼下的局势,虽然到了这时,任他再怎么醒悟也无法力挽狂澜,但总比做个糊涂鬼要好。

凭良心说来,他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统帅,不嗜酒色、不贪图享乐,纵然坐上龙椅,仍像镇守边疆时一般,让自己时刻处于紧张之中,发起战争是为了收复失地、为了扩张版图,却忘了国之本在于民,他的雄心壮志,站在实现帝王霸业的立场上看或许没错,只是在大多数百姓看来,能够不愁温饱安稳度日比收回或吞并一块土地更为重要。

先皇昏聩,宠信奸臣是不假,可辽元辅乱的是朝野,淮王却是以征伐乱天下,狄傅戎迟迟做不了决断正是因为他太高估自己,以为只要尽心辅佐,就能把握全局,谁知淮王这匹烈马虽愿意载着他四处狂奔,却连缰绳也不让他触碰一下。

本想就是乱得翻天覆地,他狄傅戎依旧能够泰然自若,不能逆流而上那便顺流而下,可会走到今天这一步是他始料未及,就算想回头,恐怕也为时已晚,他不后悔选择淮王,就算没有淮王,也有第二个、第三个人选,但他悔不该当初因着私心怂恿淮王将穆歌调回朝中。

如今说什么也迟了,狄傅戎执意要去仲山为安南王收拾,求旨不成也打算冒着违抗圣命的危险私自出宫,可淮王手段过硬,将他深囚在寝宫后殿的龙泉阁里,对外只称元辅大人因病不能来朝,命服侍起居的内侍在喂饭时以酒灌服少量迷汤,令其全身瘫软以防生变,这么一折腾,就算狄傅戎有通天遁地的本事也半点儿施展不开。

淮王忙于兴兵平叛,连着有数日没踏进寝宫半步,待安排好人马方才回来探望“禁脔”。狄傅戎半靠在榻上,虽四肢疲软,意识却还明晰,见了皇帝尚能强扯面皮摆出一张笑眯眯的弥勒脸:“请陛下恕微臣不能跪行大礼,见您圣体安康,臣甚感欣慰。”

淮王冷笑一声,慢悠悠踱了过去,居高临下地俯视他:“这是自然,若朕有个什么万一,只怕你这一辈子休想再见天日。”

狄傅戎向着一对龙足开口:“莫非陛下这趟来就是为了让臣重见天日的吗?那臣可要早晚三炷香,好好感谢陛下大恩。”

“噢……真是久未听你这油滑的腔调,这才是朕熟识的那个文昌候,不过……”淮王俯身揪起他的顶发把头拽得仰了起来,“任你如何耍嘴皮子也没用,仲山疫地早已焚烧一空,去了也是徒劳,你便死了这条心吧。”

狄傅戎微微眯起双眼,面上笑意不减,“臣这数日来痛定思痛,总算是想通了,皇命不可违啊,您是天子,是万民之主,只要您不点头,就算我出了宫也未必到得了想去的地方,就算到了地方也未必能见到想见的人,这等吃力不讨好的事儿臣实在做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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