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期末的这段日子，我过得非常满足。

虽然我知道孟文不会接受我，难免有些遗憾。但能时时跟他在一起，谈谈笑笑，打打闹闹，我已经没有更多的奢望。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隔三差五就得牺牲跟孟文一起自习的宝贵时间，硬着头皮坐在三教的茶馆里听陶欣啰嗦。每次最少半个小时，内容都大同小异，以至于现在我已经对何镭的一切——大到他的博士课题，小到他的球鞋号码——了如指掌。

陶欣经常约我的时间是星期四晚饭以后。这天又是一个星期四，我和孟文吃完饭回宿舍取自习要用的书本。

孟文一边收拾他的东西，一边随意地问了一句：“今天还用去三教茶馆么？”

“陶欣没约我，不知……”话出口一大半我才猛然意识到说了不该说的，但显然为时已晚。

孟文笑了笑：“什么事这么紧要，连我都瞒着。”

我干干一笑：“没什么紧要的，跟你一点儿关系也没有，你还是别问了。我答应过陶欣不跟别人说起。”

孟文微微扬起的嘴角带了半分讥诮：“答应他的事你记得倒清楚。”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不过对着孟文，我还是尽量委婉地说：“大家好歹兄弟一场，这件事你就装不知道行么？”

孟文脸上讥诮的神色更添了几分：“可惜我不像某些人那么会装。”

“谁会装呀？”陶欣居然在这个时候出现在了宿舍门口。

陶欣同学，你是能掐会算的么？专门赶着回来捡他这句话？

“你和陈夕呗，还能有谁？”孟文的口气不善。

陶欣愣了愣，瞪着我：“你……告诉他了？”

真真哑巴吃黄连：“没有，我不是诚心的，是他问我……”越急越说不清楚。

孟文看着我跟陶欣的表情就好像在看一出滑稽戏。

陶欣冲我摆摆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说着转向孟文，“之前怕让你跟小甜甜笑话，所以一直没好意思承认，那个，其实，我是个homo……我约陈夕去三教……”

孟文的脸色在听到‘homo’的时候已经变得煞白，没等他说完就头也不回地摔门而出。留下我跟陶欣面面相觑。

过了老半天陶欣才抚了抚自己胸口：“孟老大居然有这么大反应，幸亏我一开始告诉的是你不是他。”

我也有些诧异，孟文不能接受同性恋我能理解，但如此强烈的排斥似乎……

“我记得上次我说大师兄和二师兄的事，孟老大不是还开玩笑要把他们俩凑成一对儿呢么？”陶欣仍然不解。

我叹了口气：“不认识的人怎么都好说，一旦涉及自己身边的人和事就没那么简单了。他也是关心则乱吧。”

我们以为孟文也就出去静一下很快会回来，谁知他竟然彻夜未归。

第二天早上楼门一开，我就冲到楼下的IC电话亭里去了。从拨完孟文家的电话号码到他接起电话，统共不过几秒钟，在我却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听见他带着浓重的鼻音说了声“喂”，我悬了一整夜的心才算放下。

“孟文，是我，陈夕。你，你还好吧？”

“恩。”

“……早饭还等你一起吃么？”

孟文那边沉默了一阵子：“不用了。”

“那第一大节课你来上么？还是我帮你请假？”

“帮我请假吧。”

“你什么时候能回来？我下了课去占座，想在三教还是四教？”

又是半晌的沉默：“陈夕，你用不着这样。陶欣喜欢你，你跟他一起去不就行了？”

“诶？你说什么呢？到底睡醒没有？”

“我……根本就没睡……这段日子你有多开心我看得出来，我不应该这么自私妨碍你们……”

妨碍我们？……孟文居然以为……

误会能闹成这样也挺不容易的。

“陶欣喜欢的人是何镭。”我觉得没有再说废话的必要了。

“你说……真的？”

“我这些天在三教茶馆听得耳朵都起老茧了，不信下次就换你去享受一下陶欣同学诉衷肠。”

“那你……”孟文的声音涩涩的，“以后还会陪我吧？我是说……吃饭自习什么的。”

原来他在担心的是这个。

也许人在失去爱情之后才能体会友情的珍贵。

“只要你愿意，我永远都陪着你。”这句想过千万遍的话，终于可以对他说出来。虽然也许，孟文永远也没有机会了解，我所怀的这种卑微与期待。

孟文的声音微微有些发颤：“恩……突然有点想吃七食堂的炸馒头了，你能等我么？”

“我在宿舍等你。路上小心。”

第11章-误会

回到宿舍，小甜甜已经在水房洗漱，陶欣趴在床上揉着惺忪的睡眼：“今天怎么这么早啊？”

“我下去给孟文打了个电话。”

“哦，对啊，孟老大昨天跑哪儿去了？宿舍不是有电话吗，你干嘛还下去打？”

我咬牙切齿地瞪着他：“还不是为了你那点破事儿？你说我干嘛下去打？还是你想闹得让小甜甜也知道？”

陶欣没精打采地说：“孟老大现在是不是特鄙视我这个同性恋啊？”

看着他那张苦脸我突然很想笑：“放心，孟文没那么多闲工夫鄙视你，昨天是有点误会，现在说开了，他一会儿就回来。”

陶欣立时嬉皮笑脸地抬起头：“大恩不言谢。”想了一下又自言自语地说：“误会，难道孟老大误会我……暗恋的人是他？”

身后脚步声响，小甜甜提着牙刷，顶着一头黑线走进来。

陶欣深吸一口气：“小甜甜，我干脆跟你说了吧，反正陈夕跟孟老大都已经知道了，反正我迟早也得跟你说，就是，我发现，恩，发现自己是同性恋……”

小甜甜突然僵住不动了，脸红得像要滴出血来，最后才用小得不能再小的声音说：“我，我有女朋友了啊，对，对不起行么？”

陶欣同学，我严重怀疑你蓄意制造混乱破坏安定团结……

孟文回来的时候陶欣和小甜甜都已经出门了，我第一眼就看见他红肿的眼睛，心不由得揪紧了：“你还是别去上课了，我替你请假吧。”

孟文笑了笑：“一个人在宿舍闷得慌。”

他随便一句话就能让我所有的神经都搭不对地方。我望着他，张口说：“那我在宿舍陪你。”

跑去隔壁找了同学帮忙请假，再跑到食堂买好孟文最爱的炸馒头加甜豆腐脑，一路端上来。

孟文的眼睛似乎更红了些：“你别对我这么好，我，我会误会……”

白痴都知道他误会什么，于是我故作洒脱地说：“都说过永远是哥们儿了，我对哥们儿好难道不应该？这世上不是只有一种感情。”

我多希望这些话也能说服我自己。

孟文没再说什么，低头一勺一勺地吃着豆腐脑。看得出他还是有心事。

我声情并茂地给他讲陶欣跟小甜甜早起摆的大乌龙，他也只是敷衍地笑笑。

吃完早饭我逼迫他上床睡觉，自己拿了本书坐在下铺看。无意中一抬头，却看到他怔怔地瞧着我，一点睡意也无。

我微笑：“睡不着？”

他也笑起来：“我要是睡了你这节课不是白翘了？给我讲讲你过去的事儿吧。”

我说：“你今年多大了，睡个觉还让人哄。”

他再笑：“17岁零两个月不到，勉强还算未成年吧？”

“好吧，未成年，你想听什么？”我无可奈何。

“恩……我想听你初三那年的事儿。”

“让我想想……初三那年，实在没什么可说的，念书，中考，就没有了……”

“恩，你那时候怎么想到考S中的？”

“我也想考W中啊，开始是我爹妈不让。他们俩一个在S大当老师，一个在S中当老师，然后我们家就住S大里头S中对面……我已经郁闷地从S幼儿园上到S小，再上到S中初中部。中考之前真的不想再考S中高中部了，结果自己不争气，成绩不够W中，只能……”

孟文的眼睛里难得地蕴了笑意：“原来是这样。”而后又低低地说：“要是你当初上了W中我们就可以早点同学了，或者要是我报了S中也好……”

我蓦地想起那个拒绝孟文的女生是在他初三时帮了他一个大忙。所以，即使我当初考上了W中，也还是晚了一步。人生往往就是如此。

星期五的晚上历来不熄灯，我们宿舍的四个人聚在一起讨论陶欣的终身大事。

孟文说：“既然确定他喜欢男生，那么最大的障碍就不存在，没什么可犹豫的了。”

我开玩笑地说：“万一被你女师兄捷足先登你哭都来不及。”

小甜甜也发表了意见：“说不定他一直等着你表白呢。”

陶欣本来皱着眉头，听到这句噗嗤乐了：“小甜甜这话我爱听，虽然明知道不可能是真的。”

翻来覆去折腾了三宿，陶欣终于下定决心星期一去跟何镭表白。

星期一晚上我跟孟文没去自习，小甜甜也老早跟女朋友打了招呼挂断电话，等着陶欣回来。

8点多的时候陶欣终于出现在宿舍门口。我们三个都围上去。

陶欣叹了口气，坐在自己床上：“对不起各位，没表白成。”

“怎么呢？”我问。

陶欣无奈地咧嘴一笑：“大师兄没来做实验，请了一个星期的病假。”

孟文说：“那你赶紧去探病啊，好机会。”

陶欣看了他一眼，凉凉地说：“二师兄也没来做实验，请了一个星期的事假。”

小甜甜都忍不住插嘴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你直接说了吧。”

陶欣的表情像是难过，又像是想笑：“我也是听女师兄说的。原来女师兄劝过何镭几次让他去跟吴铟表白，但何镭觉得吴铟喜欢的是女师兄，所以一直不肯。上个星期五晚上，就是你们劝我去跟何镭表白的时候，女师兄去找了何镭，跟他说吴铟向自己求婚了，还说明天再给何镭一天时间，如果他再不向吴铟表白，那么女师兄就接受吴铟的求婚了。女师兄临走的时候还丢给何镭一句话——你这么有科学精神的人不会相信有来世吧？等星期天女师兄再去找何镭的时候发现他居然大热天的还系着围巾，人坐在椅子上就跟底下有针扎他似的那么难受。然后就是今天了，何镭跟吴铟一个请病假一个请事假，其实就是——度蜜月去了……”

小甜甜“啊”地一声，“那女师兄……”

我也问：“吴铟到底有没有跟女师兄求婚啊？”

陶欣目光悲催地扫视了一圈：“我失恋了，为什么你们都只关心女师兄？……”

第12章-畔柳

‘失恋’以后的陶欣没伤情两天就又在宿舍里活跃起来，他热衷的话题还是女生。按陶欣自己的说法是：何镭名花有主之后他没有动力继续homo下去了，又开始觉得还是女生好。

孟文为了表示对他回归正途的鼓励，特意送了他一编织袋子的A片。

其实早在这个学期初选修二外的时候陶欣就毫不犹豫选了日语——为了看A片和打游戏。

我们专业有8学分的二外限选课，大多数人一般会选日语或者德语。我原本也想跟着陶欣和小甜甜选日语，总觉得有汉字好学一点。可是孟文非拉着我去学德语。眼看着期末了，什么四格三性可分前缀不可分前缀我都还是一团浆糊。唯一欣慰的是学日语的似乎也不怎么轻松。

下个星期陶欣他们那个日语班要考口试，陶欣也开始临阵磨枪。

某天中午我跟孟文回到宿舍正赶上陶欣在练口语：“司机代死”，“阿姨代姨妈死”……“妈的，怎么这么难啊？”

咦，最后这句好像不是日语吧？

孟文一边笑一边打击他：“我看你也别练了，我要是老师绝对不让你过，那么多日文原版A片你都白看了。”

陶欣很不服：“你是没学，你要是学保证你笑不出来。”

孟文瞥了他一眼，说：“拿来。”

陶欣一愣：“什么拿来？”

“书啊。”孟文一把扯过陶欣的书：“你念了半天，我听都听会了。”

“毎年，２月１４日はバレンタインデーです。日本ではその日、女性は好きな男性にプレゼントをあげます。愛の告白です。昔，女性は自分から「好きです」「愛ています」ということがなかなかできませんでした。”（注1）

一段念完，孟文把书往陶欣手里一递，洋洋得意地看着他：“你说老师是不是不应该让你过？”

陶欣惊讶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老大你什么时候学的日语啊？”

孟文不着调地跟他开玩笑：“这破玩意还用学啊？我天生就会。”

我没学过日语，只听得出孟文念得十分流利顺畅。

陶欣还在那儿迷茫：“你一外是英语，二外学的是德语，我就压根儿没看你念过一天的日语，难道因为你A片看得比我多？真奇了怪了。”

晚上班长到我们寝室通知说暑期有一批日本成城大学的学生来T大短期进修汉语，时间大概是一个月，希望北京的同学能报名参加交流活动。

我对这种活动没太大热情，不过转念一想，如果孟文也参加，假期里就有借口常见到他。

孟文很干脆：“你报的话就帮我也报上吧。”

陶欣在一旁流口水：“我怎么不是北京的呢。听说那个大学是私立贵族学校，有好多漂亮又有钱的女生。对了，好像铃木保奈美还在那儿念过……”

暑期开始一个星期后就是跟成城大学的‘语伴’初次见面的日子。见面的地点安排在T大的留学生餐厅。留学服务中心的负责老师给每个人都做了名牌挂在胸前，还交给每个人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语伴的名字。

我的语伴叫‘高桥千惠’，孟文的语伴叫‘畔柳铃花’。

T大的学生先于来交流的日本学生在餐厅里等着，看到自己的语伴就过去招呼。大概进来十几个人之后，我看到一个戴着‘畔柳铃花’牌子的女生。刚要叫孟文，就看她已经朝我们走过来。她穿得颇正式，浅咖啡色的衬衫， 深棕色的短裙，配一双小巧的跟儿鞋。

“小文，真的是你吗？你变了好多啊，我差点认不出了。”离我们还有好几步，她已经笑着跟孟文说话。银亮的耳坠在披肩的秀发边若隐若现。

“你们……认识？”

孟文似乎没听见我说什么，也朝那个女生走过去，一个大大的笑容漾在脸上：“你也变了好多，居然还会说中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