苜蓿的滋味——Abbyss
Abbyss  发于:2011年01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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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诉我吧,塞西尔。”他低头轻轻吻了吻主人的嘴角,“我想知道,关于你的一切。”

主人叹着气笑了,他可拗不过这个甜言蜜语又花样百出的小子。

“那是在塞瓦斯托波尔*,”主人说,“我不知道你听说过这地方没有?”

“没有。”

罗宾坦率地回答,然后转身从搁在地上的褡包里,取出一只装白兰地的白铁皮小罐子,先给自己灌上一大口,再递给主人。他们总是共饮一瓶酒,你一口我一口地交替着,再也不需要两个杯子了。

“你鄙视我吗?”年轻的马夫擦擦嘴说,那副表情倒是满不在乎得很。主人笑着摇摇头。

“怎么会?没什么大不了的,很多人都不知道,而且……我更希望那地方根本不存在。”

他想了想,表情镇定下来,一双眼睛定定地看着前方的溪水。阳光依然灿烂,凉风习习,树荫底下稍稍有点冷。喝白兰地是对的。

“那是三年前的事,关于那场战争。”主人说,“当英国宣战的时候,我才刚参军没多久,本来不会上前线的,但是我的一位朋友……”

他停了一下,迅速眨了眨眼。

“总之,因为我的出身,他们把我安排在皇家骑兵团里当一名少尉连长。刚开始一切都还好,我是说,我那是第一次到那么远的地方去,感觉挺新鲜。可就是太冷了,还不到十一月,那里就下起了雪。黑海过来的风比大西洋的西风要淡得多,却满是鱼腥和别的一些臭味……”

他就这样有条不紊地展开讲述,关于那段令人扼腕的往事。我一度以为,在我短暂的有生之年里,恐怕永远揭不开这其中的秘密了,不知道该激动还是唏嘘。罗宾专注地看着主人,清澈的蓝眼睛显得有些孩子气。他能明白主人现在说起的这件事有多重要吗?看他当初那副随随便便的口气。我怀疑,在此之前,主人是否对任何人提到过这些。

“……受伤以后,我大部分时间都是昏迷的,就算中途醒来过,也什么都不记得了。最近一次清楚的记忆是在另一座城市的医院里,那时已经过了差不多一个星期。他们告诉我,当时在那场战役里,我们牺牲了好几百人。我的一位战友也死了,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朋友?”

罗宾插嘴问道,似乎有些诧异。我也觉得好奇,怎么从没听说过这样的人?不过仔细想想,自从来到温特伍德我可就基本没再离开过,而且那时候我还很幼小,眼里除了主人根本谁都不想去理会……想着想着,我的脑海不知怎么的,忽然浮现出一个健康帅气的小伙子的身影。我寻思着,自己或许见到过他,他曾来庄园作过客,又或者只是我有感而生的错觉。

“他是我的朋友。”

主人点点头,表情十分笃定。

罗宾皱着眉头问:“你爱他吗?像我对你这样?”

呃,这个醋坛子!好吧,其实我也很关心这个问题。

主人没说话,微微垂着眼帘,显得有些伤感。过了一会儿,他闭上眼睛,轻轻点了点头。

“是的,我爱他。”他说。“就是那种爱,只是当时我太惶恐了,不敢确认这种感情。我安慰自己说,这只是更深厚的友谊而已,就好像大卫和约拿单——其实就是这么回事,不是吗?我们很早就认识了,一起读书,到处游历。他热爱冒险,一听说打仗了就立刻参了军,我也跟着去了,然后跟他一起主动要求上了前线。虽然我并不喜欢这些,但是一想到是和他一起并肩战斗,这就足够了。”

我听见罗宾使劲倒吸一口气。

“你想跟他做 爱对吗?”

这个满脑子胡思乱想的家伙……算了,这也算是他的优点:什么都不怕,直来直往到底。

可是主人并不因此感动,更不可能笑。他眨了眨眼,目光转向别处,表情变得更忧伤了。

“我……有时候也想过拥抱他,吻他……”

他小声说着,好像这是什么羞耻的秘密,是在忏悔。

“不,这种事不可能。”大声叹了一口气后,主人低下头,使劲晃了晃脑袋,一只手再次按住额头。“他当时已经有一位未婚妻了,我们都是好朋友。出征之前,他们本来是要结婚的,可是他太相信自己的运气!或者说,他低估了战争的可怕,以为自己绝对不会有生命之忧,还说要带着勋章举行婚礼,傻瓜……”

说出这些话,他的语气倒是很平静,但我看得出,那双眼睛其实湿润得很厉害。可他是决不会哭的。我想,这算是那场战争留给他唯一比较好的馈赠——坚强。

他眨眨眼,想起什么,思绪回到现实,抬头望着身边那个年轻的男人,对他似笑非笑地抬了抬嘴角。

“你在嫉妒吗?”他问道。

罗宾把脸转过去。刚才主人说那些话的时候,他瞪着眼睛简直发呆了,满脸通红,不知道是生气还是怎么的。然后,他动动嘴角——

“对,我当然嫉妒!”他大声说,理气直壮得很,却又十分孩子气地嘟囔,“可是,这有什么办法?总不能拿这个跟死人比去!”

主人笑了,举起手,像对孩子那样轻轻拍了拍他的脸。

“我不能说对他还保持着那种爱,”主人说,“但我确实无法忘记他……这个,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什么意思?”罗宾喊道,“你这么说是指有一天你会跟我分开?!”

“可是……”

主人被他突然爆发的激动吓了一跳。对方不由分说,跳起来一下子挣开毯子,扑上去,将主人按在身下。

“不!我才不会放你离开!想都别想!”

他蛮横地宣布道,一双手紧紧扣住主人的肩膀,不许他动弹。从那身肌肉鼓起的程度,我知道这家伙确实很用力。也许会伤到主人呢?我着急地刨了几下地,似乎惊动了身边那匹打盹儿的笨蛋马——“哟,他们又要吃什么了吗?”他犯傻地问。我才懒得理睬。

可是主人并没有表示抗拒,更不会发怒。他或许稍稍惊讶地愣了愣,但也很快恢复成平静的表情,举起手放在对方头顶,顺着那头乱蓬蓬的金黄头发轻轻抚摸。

“我明白了。”他轻声说,“好了,起来穿上衣服走吧,马上就要开晚饭了。”

*塞瓦斯托波尔,Sevastopol,属于现在的乌克兰。这里指是1853-1856年的克里米亚战争,为争夺巴尔干半岛的控制权,土耳其、英国、法国等先后向俄国宣战。1854年9月至1855年9月,英法联军围攻塞瓦斯托波尔城长达一年,死伤无数。

10.他总是替他着想

比起玛德琳警告的事,这才是我考虑比较多的方面:虽然他们现在已是如此亲密无间,但在不知底细的其他人眼里,这两个人永远只是主人和仆从的关系而已。

所以,主人和马夫罗宾·艾洛斯通,这个两人要想坐在那间豪华的大房子里愉快地共进晚餐,似乎不太可能。

关于这一点,我也是稍后才逐渐察觉到的。本来在我看来,罗宾对主人的尊敬与服从,本是他的工作使然;再加上稍后他对主人的爱慕,表现得自然就更殷勤了。而那间漂亮的白色大房子,作为主人的财产,当然不是谁都可以随便进去的——特别是马夫这类脏兮兮的家伙。这些都是客观因素。就好比主人不放我进去陪他吃饭,一方面因为那房子太小;再者,他们吃的那些东西在我们马的眼里根本不屑一顾——什么火腿啊,牛排啊,想想就恶心!而且就装在那么小的盘子里,还不够我舔一口呢!

既然如此,同样作为人类,只要主人允许的话,还有什么阻碍着罗宾不能光明正大地踏进那所房子呢?肯定不是詹金斯太太。而且我敢拿一筐苹果打赌,那小子准一心巴不得可以跟着主人一起到那里头去饱餐一顿——那里面的伙食,可不是坐在树底下啃三明治可以相比较的。

还是说,并不是主人没有想到要这么做,而是基于那种我尚未明了的主仆之别,连主人也没有办法取消这其中的隔阂?

而且别说主人了,就连罗宾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子都在这方面小心谨慎的不得了!不管再怎么精力旺盛,平时在庄园里他可决不敢胡来。

于是我又想,假如这个罗宾不是一名卑微的马夫,而是个跟主人一样出身高贵的绅士,事情会不会比较容易些?这样的话,人们还会因为他们都是男人,而抵制他们的恋情吗?

等等,这些考虑是不是太复杂了,毕竟,我只是一匹马啊。

还是说说后来的故事吧!

那天虽然发生了一点小磨擦,可在回去的路上,他们俩不费什么口舌就已经和好如初了。而且因为主人那段推心置腹的倾诉,罗宾对他又爱又怜,如果说当时他的心思里还对主人有所保留的话(我很怀疑),此后绝对是死心塌地别无所求了。虽说这小子有时候挺鲁莽,又直率得过了头,但我想,主人应该不会觉得讨厌。

毕竟耽搁了一场,收拾完上路的时候,已经比平时晚了不少。他们来不及送我去河边吃苜蓿了(唉,我的美味啊!),就这么径直返回庄园。即使这样,走回去的时候,太阳也已经落山了。

我们走大门进去,没多久就在大路的前方看到管家斯蒂尔先生也正朝我们走来。

“晚上好,少爷。”

这位衣冠整洁的先生毕恭毕敬地对主人低头鞠了一躬。作为庄园里的老一辈,他沿用对主人的旧称,就像马房里的胖汤姆和老态龙钟的黑美人奶奶那样。

“晚上好。”主人同样礼貌地回答道,操纵挽具命令我停下。不用招呼,罗宾就知道他要下马,赶紧从骟马背上跳下来扶他。

斯蒂尔先生不知为何,忽然冷冷地看了年轻的马夫一眼,似乎有些不屑。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我觉得。

“快开晚饭了吗?”主人站好后,拍了拍衣服问道。

“已经备好了,少爷。”

“谢谢。还有什么事吗?”

对方点点头,不慌不忙来到主人跟前。要我说,这位仁兄的风度和修养,在整个温特伍德看来,可是非常出众得体的,仅次于主人,不过这其中的差距可也够远的了。

他用手背挡住自己的嘴,对主人耳语了几句。这样说话可是真小心得很,连我都听不见。说完之后,斯蒂尔恭敬地退后到一旁,表情依然严厉。主人回头看了看罗宾,若无其事地对他微笑着说:“那么,请你先回去吧。”

罗宾点点头,挺自觉地装出谦逊的样子,什么也没说,牵上我和另一匹马,转身朝属于我们的住处走去。

因为有其他人在,他这样离开是不能回头的,这通常会令他有些不高兴。可是这时,我看到他脸上的表情,与其说是因为一点不公正的待遇而闹脾气,那紧皱的眉头和坚定阴郁的眼神,倒像是怀揣着重大的心事。

是因为刚才斯蒂尔不友好的态度吗?按理说,他是不可能听到管家刚才说的话。就算对方真的对主人提到了他什么,而他竟因此认定了的话……哼,这其中没有鬼才怪!

第二天早上,按照事先约好的,他们俩又一起骑着马到树林里打猎了。

这项活动会不会太频繁了?有时我也忍不住心想。不光考虑到其他人会不会起疑心的问题,我还真有些替这林子里的动物们担心。虽说这林子的确不小,大小动物数不胜数,可要是整个夏天,都像这样隔三差五地大开杀戒——罗宾那小子可真够心狠手辣的——明年开春的时候,我们还能听到鸟叫吗?地上还会有兔子打的该死的洞吗?可是除了这样,这两个人又实在找不到别的理由,像这样长时间地单独相处了。我不知该可怜哪一方。

还是像往常一样,到了密林深处,两人有说有笑。虽然总是罗宾发言唱主角,主人的存在感,却丝毫没有因为沉默而变得无足轻重。而且,不管那个叽叽喳喳的家伙怎么说唱逗笑,目的总归是为了让主人开心嘛。

“昨晚斯蒂尔先生……”

刚进入树林没多久,主人意外地打断另一个人的说笑。看吧,果然是有问题的!

“他跟我起说你在林子里打猎的事。”

“这又怎么了?我不都跟你在一起吗?”罗宾满不在乎地说,脸上的表情还傲慢得很,一点看不出心虚的迹象。

“这个我后来跟他说了。”主人接着说。他的声音固然温和谨慎,可跟另一个人大大咧咧的样子比起来,倒像是揣着顾忌。“但是他告诉我说,有人揭发你私自一个人偷跑进林子里设了陷阱。”

“呸!他们血口喷人!”

罗宾大声骂道,可不知是不是生气的缘故,一下子连耳朵根都红透了。

先不说这件事的真假。要说以前,我倒不会怀疑这个不安生的家伙,会干这类偷鸡摸狗的勾当。就像我之前说提到过的,这种事情在庄园里并非特例,没有现行被捕或者偷盗得不算太过分的话,谁也不会因为这档事儿受罚。

毫无疑问,作为一名年轻的新手,却忽然倍受主人的青睐,这小子已经招来了不少人的妒忌。特别是那些跟他同样出身的马夫、车夫们,眼红之余,仗着资格老,排挤他。不管罗宾的工作多么努力完善,他们总是不遗余力地挑刺、指责。可就像当初忍受着我的偏见,这个好强的小子一次也没把这些委屈在主人面前埋怨过。也许是不想被主人小看吧,我想。

可是另一边,瞧不起他的那伙人,倒是经常跑去管家那里告他的状。因为没有什么证据,说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什么睡懒觉啦,晚上赌钱啦,给马喂的饲料不均衡啦……居然还说那小子每天带我去河边,把我喂得太肥了!(这纯属诽谤!我的体型可一直都标准得很!)——“他们还说我偷了崔斯坦的苹果!见鬼,那种酸溜溜的东西我要来干嘛?偷回去让我老妈做果酱吗?”

就是这样一堆无聊的小打小闹,有时连主人都觉得可笑,当成笑话讲出来,调剂调剂他们之间的甜言蜜语。

可是这次,就像我昨天预感到的,事情恐怕不会那么简单了。

主人说:“你是不是私底下拿了一些猎物卖给庄园外的人?”

“反正有那么多,你又不喜欢吃肉。”罗宾撇撇嘴,尽管还是那么不以为然,可态度已经软化了下来。看来这次不是什么捕风捉影的诬告,那些人准是拿了真凭实据,才惹得斯蒂尔先生对主人发作。

“可是你告诉我说你把猎物都交给了厨房,而且最近我们也很少捕猎什么动物了。”

主人耐着性子继续说。罗宾喝了一声,勒住缰绳,停下马。

“你这么说,是要因为这种事责怪我吗?”

他没好气地质问主人,还瞪着眼睛,一副凶巴巴的样子。虽然我很清楚,这家伙心底对主人绝无恶意,可凭着那股倔脾气,时不时总要闹些别扭。特别是像眼下这样,也许就是因为两人本该信任的关系,对于这样突如其来的怀疑和责备,令他尤为气恼。虽说他其实不是无辜的。

“我不是指责你什么。”主人也命令我停下,依然对另一个人轻言细语地解释,“关于这件事,我不会追究下去。但我希望你明白的是,不要把……和我在一起,当成做那些事的护身符。”

我听得出来,他也有些着急了,呼吸变得急促。说出这样的话,他的心里一定很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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