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喜欢靠着蔚蓝睡觉,他总是暖暖的散发着他需要的温度。
与妻子结婚後,陈清必然是与其同床共枕的。但女人的体温总是偏低,到了这种季节,便把他当作暖炉。然而,陈清实在没有多馀的温度可以分给她,他从来都是摄取的那一个。
妻子,女儿……不可避免的,他又想到了她们。明晃晃的日光灯下,他感觉自己更加冰冷了。
这个年纪禁受这种变故,毫无疑问打击是巨大的。
迷惘中,蔚蓝的回归曾经让陈清摸到了一丝希望。
然而……
我是个Gay。
那你能跟我做爱麽?
……
他是刻意去回避这个问题的。他却把它摆上桌面。
他还喜欢我麽?这令陈清有些不敢置信。
多少年了啊,距离蔚蓝看着他的眼睛说:我喜欢你。
他还在喜欢麽?他可能这般执着麽?这执着又有什麽意义呢?他对他说的是实话,但他根本不理解男人间所谓的情爱。在这苍茫的岁月中,他也眼看着他结了婚,孕育了生命,过所有普通男人该过的生活。
窗帘没有拉上,陈清看着窗玻璃上折射的自己的影像:那是一个相貌普通的男人,过於白皙文弱所以不免透出一股阴柔。那双手骨节很小,长而细有些酷似女人的手。
蔚蓝怎麽会喜欢他呢?他喜欢男人,应该喜欢比自己更具有男人味的男人吧。可……这似乎又很难达成。
相较於自己,或者该说相较於绝大多数的男人,蔚蓝比他们都更具有男人的特质。
「喂,你有这张影片啊?那借我看吧。」
「啊,你等我买一张你再拿走。」
「哈?还要再买一张?」
「那是钟浩的。」
「那又怎麽了?」
「我们分手了,他应该明後天就会来把他的东西取走。」
「又分手?」
「嗯。」
「蔚蓝你怎麽搞的啊!」
「呵呵……」
「你别笑!我跟你说正经的呢!来来回回,这都多少个了?」
「腻了呗。」
「你……」
「别说这个了,走啊,不是去你们家吃晚饭麽。」
蔚蓝就是这样。
陈清回忆着。这样的一个人,可能会对自己执着麽?不会的,不会的,怎麽会呢。
蔚蓝他大概就是他们这世代里前卫的那种人,过自己想要的生活,享受自己能得到的最大的乐趣,不对生活负责,不对自己之外的任何人负责。
然而,这却有些说不通。至少蔚蓝对他,超过了对於他自己的责任。
陈清清楚的记得,在他的婚宴上,喝的烂醉如泥的不是他自己而是蔚蓝。他看他在厕所里吐得一塌糊涂,他用纸巾帮他擦拭嘴角,他问:蔚蓝你是不是很难受?蔚蓝笑笑说:谁让我是你哥们儿呢,谁让我这麽倒楣被你选作伴郎。可不就得我替你挡酒?
他说的轻描淡写,无愧为他最好的朋友。
现在,也是吧?他说那样的话,其实是想要他自己振作起来吧?
蔚蓝,蔚蓝。我还是有些不懂你。
这一年的春节到的很晚,且对於陈清和蔚蓝来说也并没有什麽喜庆的气氛。
蔚蓝在连续若干个除夕夜独自度过之後,终於再一次回了「家」,实现了母亲某种程度上的举家团圆。
看看盘中圆鼓鼓的饺子,再看看围桌而坐的大家──「父亲」儒雅而有风度,「弟弟」壮了不少、头发花俏的挑染成时下年轻人最时髦的样子,母亲还是那般打扮考究,面带「笑容」,蔚蓝又被某种熟悉的晕眩感笼罩了。
一家人说说笑笑,看着电视机里无聊的晚会,耳边是不绝於耳的爆竹声。
吃过年夜饭他们一家人也下楼燃放了爆竹。蔚蓝叼着菸,看着「弟弟」点燃一支又一支炮竹,那声音真是震耳欲聋。
你们长得越来越像了,母亲如是说。蔚蓝从这同母异父的少年身上,却看不到自己当初的模样。
父亲意外「病故」之後,蔚蓝也觉得自己身体内的某部分随之消亡了。他离开他有些太过於早,这令蔚蓝对於父亲的很多细节都记忆的含混不清。可他知道他爱他,他也爱他。
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蔚蓝惧怕着母亲。这种惧怕源自於父亲食物中毒死在医院洁白的床上。他们说他不该食用那盘色泽艳丽的蘑菇,那一小袋蘑菇却是母亲带回家的。她将它们放在冰箱里,然後送蔚蓝去了学校,自己去了远在郊区的公司。
而後,中午,她就接到了医院的电话。中午只有父亲一个人在家中吃饭,这是他跟她都知道的。在医生庆幸他们母子远离了这场灾难的同时,蔚蓝从母亲哭得红肿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他所不能理解的东西。
蔚蓝对母亲的恐惧就在这一刻播种了。
然而,这恐惧也是会有所缓和的。在与母亲相依为命的一年多时间里,看母亲无微不至的照顾自己,蔚蓝渐渐开始去否定自己的某种猜测。
但在母亲再婚之後,尤其当她怀上了另一个小生命,蔚蓝的那种畏惧感又从心底里涌现了出来。而当他从别人口中听闻母亲与这个男人相好多年,他又开始瑟瑟发抖。
他开始鲜少回家吃饭,总是厚着脸皮往陈清家跑。见母亲对此并没有微词,他便更疏远一分,有事没事便去陈清家住。
陈清的父母都很热情好客,从不会觉得他给自家添了什麽麻烦。甚至陈妈妈总会笑着对他说:常来常来,小清太内向了,你看他都不太爱跟我们说话。你一来,家里就热热闹闹。
一度,蔚蓝对陈清是有所愧疚的。他总觉得他是利用他逃出了自己那个阴森森的家,并厚颜无耻的霸占了他的父母。然而另一方面,陈清对他的依赖与热烈欢迎,让他又觉得他们其实各取所需。
就在这样微妙的关系中,令蔚蓝自己都不可想像的,他对陈清的想法产生了改变。而随之改变的还有他注视他的眼神。这种病态让蔚蓝深受煎熬,却,无法停止。
那麽多漂亮女孩儿对他递出一封封情书,他却丝毫不为所动。他就是那麽的、将目光锁定在了一个同性身上。而这位同性却只会傻乎乎的说:唉,你怎麽又收到情书了?怎麽就没人写给我呢?
萌生去外地读大学的念头,是在那场尴尬的告白之後,他很难去描述那时候他的失落。这一次他不仅仅要逃开自己的「家」,还要被迫逃开陈清。而这场逃亡终究是以流产告终。
大学时代蔚蓝理所当然的选择了住校,那时候的他和母亲似乎都有些心照不宣,没人对此决定感到唐突。即便那所大学距离蔚蓝家的路程,不过四十分钟。
这种距离感,旁人不易觉察的距离感,始终弥漫在母子二人中间。人前人後他们都是和睦母子的典型──儿子从不忤逆母亲,母亲也从不对儿子指手画脚。然而,关起门来,他们倒颇有些像擦身而过的路人。
每每,当有人问及蔚蓝这个岁数了怎麽还不成家,母亲都是一笑而过的答:那是他自己的事。这句话在别人听来和在蔚蓝听来,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意义。
「冷不冷?」爆竹的炸响中,母亲看向了蔚蓝。
「还好。」蔚蓝捻灭了菸蒂。
「也不戴条围巾。」
「呵呵……」
「几点去陈清家串门?」
「一会儿上楼再坐会儿就去吧。」
「哦,那替我们给他老家拜年。」
「嗯。」
「家里还有一些别人送的燕窝,我们也不吃,你拿去送给陈清的父母吧。」
「不了,我买了年货。」
「是麽,那好吧。」
烟火璀璨,几乎要把黑夜点亮。
陈清比蔚蓝早一步进门,父母正并肩坐在沙发上嗑瓜子看晚会。门一开,陈妈妈就起身了,「吃饭了麽?给你煮点饺子?是韭菜虾仁的。」
「妈,您甭忙了,吃过了。」
「吃过了就坐过来。」陈爸爸招了招手。他跟老伴儿煞有默契的,对陈清之前的拜访不闻不问。那会令这个家里的气氛低迷到极点。
「我先洗把脸。」陈清进了洗手间。
他特意没有开热水,任冰凉扎手的水拍打进自己的每一个毛孔。他们,父母、蔚蓝,都劝阻他不要再去岳父岳母家走动,可他仍旧去了。
月月和樱子不在了两位老人该有多孤独多心伤?这麽一个举家团圆的日子,空剩一间老房和年迈的两位老人,陈清於心不忍。纵然他们碰面又是眼泪和叹息,陈清想,那也好过丁点声音都没有。
岳母哭了很久,她拉着陈清的手,许多话都是欲言又止。岳父头发一下子就花白了,眼睛也空洞无神。他们一家三口的照片还在客厅挂着,陈清看到鼻子也不免一酸。然而,人死不能复生,他们只能静默的咽下悲伤。
岳母准备了年夜饭,他们三人吃着,却都味如嚼蜡。谁也不知道,这样的悲伤哪一天才能流走。
保险金、赔偿金都下来了,陈清将它们如数留给了岳父岳母,他们推托,他却态度坚决。他不需要这样的钱,一分也不需要,彷佛这样就没人能买走他的月月和樱子。
蔚蓝是比陈清晚了一个多小时进门的,除夕这天特别不好叫车。他进门却没带进更多的凉气,反而让这个家热闹了起来。
他带来的年货里除了各类营养品,还有一盒大富翁。他小时候,时常与陈清和陈清父母四人共同进行这个游戏。而毫无疑问,这个游戏令今晚的这个家庭又热络了起来。
夜深,陈清和蔚蓝一同躺到那张他们都熟悉的旧床上,陈清叼着菸,看向蔚蓝:「谢谢。」
「嗯?」蔚蓝回视向陈清。
「没有你,我不敢想像现在的生活会是什麽样的。」
「傻蛋。」蔚蓝拍了拍陈清的手。
「真的,我很久都没见过我爸妈那麽笑过了。」
「最重要的是,你要笑起来。」蔚蓝握着陈清稍显冰冷的手,沉声说。
「也许,就像你说的,还需要一点时间。」
「在此之前,我会一直陪着你。」
是的,在此之前。蔚蓝闭上了眼睛。在此之前。
当陈清振作起来,他大约,就不再需要他了。
春暖花开,一片欣欣向荣。蔚蓝出门前戴了口罩,这让他看上去有些滑稽。但这没有办法,社区里成片绽放的桃花,足矣引发他的花粉过敏症。
上了车他也没有摘下口罩,这百花齐放的季节对他多少有些摧残。
对於买车,陈清跟他不大不小别扭了一下。他虽然没有明面上表露出不满,然而以坚决不搭乘为暗战开始。
但蔚蓝没办法,你总不能让他从城北换乘数次地铁再转公车以求到达公司。
同样,春节过後蔚蓝去了一家合资公司上班也令陈清不是很愉悦。
可这又似乎同样不能搬上台面来讨论。别说他不是谁的谁,即便是,你也没权利限定他的人身自由,对不对?
再说了,常常不回家吃饭的不是别人正是陈清自己。蔚蓝可以很肯定的说,陈清吃的最多的既不是家常菜也不是工作餐,而是飞机上的免费早中晚餐。
可陈清还是旁敲侧击的问了:你新工作也是要时常出差麽?
对此蔚蓝就像深知他意那般回答:一般不需要。
然而陈清仍旧对这个「一般」提出了质疑。
蔚蓝有些哭笑不得:一般就是说,基本上不需要。因为现在的职位并不是具体负责某一个案子,而是对所有方案做出抉择。
陈清并不是太懂,但听到「基本上不需要」,安心许多。他实在不想当他拉着行李回到家,这个家又是空空如也。毫无疑问,他现在对蔚蓝的依赖已经接近於病态。
这份病态蔚蓝当然有所觉察,两人之间这种微妙的关系令他有种不可言说的感觉。
蔚蓝的新工作说起来要算一个老同学介绍的,他们一干大学同学从来都是来往密切,於是蔚蓝刚一回国,就有一位拜托他为其个人工作室做了一套Logo设计。
这一位同学在业界内算是小有名气,他跟她妻子两人成立的视觉工作室,主要设计一些他们自己品牌的产品,这包括的范围很广,小到环保袋大到与国际品牌合作的时尚类衍生产品。也承接一些其他相关的工作,比如室外公共招标的展牌等等。
蔚蓝帮他们做过Logo後不久,他们便联系了他,说有个职位也许他感兴趣。
那是一家规模还算可以的合资公司,主要承接一些大型、公众类的展会,地处CBD商圈最炙手可热的黄金地段,业界内也算颇有口碑。
蔚蓝去面试的时候本没有太多期望,未曾想从福利待遇到可发展空间都令人甚是满意。对方也对他个人本身很感兴趣并赞赏有加,唯独不太理解蔚蓝为什麽要离开前公司那麽好的一个职位。大约这连蔚蓝自己都不能明白。
工作落实後蔚蓝便开始了埋头工作,不算特别忙碌但人却感觉很充实。新工作也没有特别严格的上下班时间,於是蔚蓝多是上午十点到公司,六点离开。陈清若是出差,他便可以早去一些晚走一点,这是由早饭和晚饭所决定的。
譬如今天,他就可以修改完一张设计图再去想回家的事,晚饭也不必准备,让楼下的餐厅送个外卖就好。因为,陈清又出差了。
走在异乡清冷的街道上,陈清有些六神无主的。
事实上,打妻子和女儿突然离开後,他就一直这样了。看起来似乎跟往日没什麽不同,工作丝毫不倦怠消极,然而内心却总是没着没落的。蔚蓝的回归令他有所缓解,然後一旦身边没有了蔚蓝的陪伴,他就又会陷入这种状态之中。
比如现在。在结束了一天的繁忙工作後,在这座陌生的小城。他无法排遣那份忐忑,於是他便又开始四处乱走。
巷子是繁复错综的,空气是潮湿里透着阴冷的,灯光是似有若无的,脚下的路又是蜿蜒而没有尽头。隐约,不远处有了热闹的人声和音乐声,果然再往前走一走,小镇的繁华之所登时跃入眼帘。
卡拉OK、三温暖、美发厅,这类场所一家挨着一家。街边都是浓妆艳抹笑闹的小妹,与秃头大肚出来找乐子的中年男人。
陈清很是鄙夷,然而,看着那些水灵灵鲜活的肉体,又很难不勾起他心底里某种原始的欲望。没有妻子的日子是很不好过的,七情六欲都无所发泄。
「小哥~」
他恍然若失间,胳膊就被一个年轻的女孩抓住了,她说着他听不懂的方言,卖着廉价的笑。陈清像触电一般猛然拉开了女孩的手,他步履匆匆,想赶快离开这声色之所。这不是他该来的地方。
可,世事难料。他逃开了卖皮肉的丫头,却逃不开那油嘴滑舌的皮条客。
那小子就像洞察了他的内心一般,又好似施展法术去魅惑他。他两片嘴皮上下翻飞,说着并不太利索的普通话,卖力的向他推销手里的小姐们。这一个啊,那一个啊,被他说得都像七仙女下凡。
他的手段高明之处还在於,他把这些皮肉生意形容的很是人性化。
陈清很久没有碰过女人了,首先他是个毫无毛病正当壮年的男人,其次他空虚的精神令他难以去分辨是非黑白,再三,这样的去获得性爱,令他觉得其实这样并不算是背叛他亡故的妻子什麽。毕竟,这是没感情的。
一来二去,不容陈清拒绝的,他就跟着那皮条客走离了那声色犬马的街道,走进了一条阴暗肮脏的小巷子。危险的意识当然存在,他却总说,马上就到了,马上就到了,你看我们这种服务也不能太明目张胆不是?酒香不怕巷子深,走吧走吧。
终於,他领着他来到了一个地下室的入口,门口有另一个男人,他接替了先前皮条客的位置继续带他往下走。
陈清有些退缩,新出现的男人却热络的搭上了他的肩膀。他似乎也没得可退缩了。
一场噩梦就此开始。
那阴暗的地下通道又长又暗,出来迎接的小姐又黑又瘦,不仅毫无姿色可言,就连乾净都难以达到标准,指甲缝黑的令人生厌。於是陈清当然就不想要了,再於是就冒出一条壮汉,他推着他说:我老婆哪里不好了?我看配你挺好的!
他们拉扯了起来,陈清想要走却根本不是对手。
而後,女人揪住了他的胳膊,生生要把他腕上的名贵手表扯下来,陈清推着她,他哪里能让这麽一个女人扯下妻子送他的手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