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冤案的事情让你受苦了。”太后说，但语气中丝毫听不出关心的意味。

太后没让他起来，慕轻只能老老实实的跪着，说：“草民惶恐，应该是草民感谢太后四年前救了草民家人一命。”

“涂尚书身体还好吧？”太后又问道。

“谢太后关心，家父除了陈年顽疾，其它一切无恙。”慕轻回答道，心里猜测着太后娘娘召见他的真正目的。

“哀家这里有属国进贡的上等药材，待会儿叫人给你捎点回去。”

慕轻磕了一个响头，感激道：“谢太后。”

太后摇头叹气，想起十多年前，她的兄长和涂远卿是至交，所以她才会放心的将澈非托付在涂家代为照顾三天。可是世事难料，兄长和涂远卿因为政见不合，两家的关系渐渐疏远，甚至敌对起来。

若不是种种变故，她应该也很疼爱涂家的二少爷吧？

慕轻见太后不说话了，也跟着沉默。

茶水的热气渐渐消散无影，太后才再次开口说道：“这次找你来，哀家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请你帮忙。”

“若是草民能做到的，定竭尽全力。”

太后打量着慕轻，气氛压抑的令人难受，她说：“哀家要你办的事情很简单，离开皇上，离开帝都，永远都不要再见皇上一面！”

慕轻一笑，眉头舒展开，只是手指紧紧地攥着衣服，突然说不出话来。

“怎么？”太后扬眉，以为慕轻不说话是不愿意，加重了语气，“若是你肯答应哀家，哀家会给你一笔丰厚的钱财，足够你无度挥霍到死为止。若是你不肯答应，涂家明天就会被罢官上断头台，想必你也见识过我吕家外戚的势力吧？”

“太后，其实草民……”慕轻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早已有离开的念头了。”

太后惊讶：“哦？”

“因为草民的事情，给皇上和太后带来太多不必要的麻烦，草民心怀内疚，又怎敢在皇上和太后面前多停留片刻。”慕轻平静的说着，却觉得嘴里泛起无奈的苦涩。

当初会和澈非一起回到帝都，为的是亲眼看着冤案平反，见到家人，告诉他们他还活着。那日，澈非带着他走上大殿的那一刻，他看到大臣们惊讶的表情，随后激起一波又一波的公论，听到各种各样难堪的流言。

他知道，自己已经不能再留下来，心里真正的想法是什么都无关紧要了，一概远远地丢开，不去想，不去找。

离开，是唯一的办法。

在不相见的日子中，一切都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沉淀，或许多年后想起，只是淡然一笑，再无其它。

太后眯起眼睛，盘算着慕轻的话有几分可信。

“你果真愿意主动离开帝都，永远不见皇上一眼？”

慕轻毫不犹豫的答道：“是的。”

“你先起来说话吧。”

“谢太后。”慕轻起身，垂手恭敬的站着，“不过……”

“不过什么？”太后一惊。

慕轻笑道：“多谢太后美意，草民不需要金银珠宝，只希望太后能答应草民一个请求——请让草民带皇上出宫，去一个地方。”

太后一听，不乐意了：“皇上怎么可以随意出宫，万一遇到什么危险岂是你能担当的起的？”

“太后，就算草民离开帝都不再见皇上一面，但不知道皇上是否还会来找草民……”慕轻平静的说着，嘴角一直噙着无奈的笑意，“若是皇上找来了，草民岂不是白走一趟，也误了和太后的约定？所以请给草民一个机会，说服皇上。”

“你能说服皇上？”太后持怀疑态度，在她眼里慕轻就是一个不学无术、没本事的纨绔子弟，能轻易的让皇帝不再去纠结？

“是的。”慕轻依然是一口肯定。

太后皱起眉头，想了很久，点头：“好吧，请按你说的去做，但一定要确保皇上的安危。”

“谢太后。”慕轻释然，作了一个揖。

太后不放心，又问道：“不知道你打算去哪里？”

慕轻说：“天南地北，寻找一个人。”

“好吧，你可以回去了。”

“谢太后，草民告退。”慕轻退出屋子，外面阳光依旧和煦温暖，照射在他冰冷的脸庞上。

他望向养心殿的方向，风吹起他月白色的衣袂，他抬手将吹乱的发丝顺到耳后，飘然绝世。远处的宫人投来歆羡的目光，窃窃说着“难怪皇上会做出徇私枉法的事情”。

“澈非，这一次是真的……”慕轻说，不喜也不悲。

回到涂府的时候，离晚饭时间还早，父亲和哥哥还没回来，慕轻独自一个人在家中走来走去，摸摸这里看看那里，家丁丫鬟们躲在隐蔽地方好奇的议论着。在花园里，他看到嫂子徐菡璎带着小侄子玩耍，他想起了皇后和敏政皇子，想起了很多人。

慕衍有贤惠的妻子和伶俐的儿子，谦之出仕大展宏图抱负，安雅城身边也有一个体贴的妻子，还有澈非也有了妻儿，尽管有诸多的不如意但至少是有一点点幸福的，有人陪伴在他们身边。

只有他形单影只，不禁嫉妒起来，翻着白眼儿翻来覆去的念叨着，然后“噗嗤”一笑，转过头时看到一个少年站在门口瞅着他，一副很生气的样子。

“小繁，我买了你最喜欢吃的麦芽糖。”慕轻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小纸包，招呼少年过来。

小繁扭捏的走过来，双手接过纸包，说：“少爷，我跟在你身后大半天了，觉得你有些不对劲，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慕轻轻轻的一刮小繁的鼻子，又一拍自己的胸口，笑嘻嘻：“我涂慕轻在帝都可是响当当的人物，只有我欺负别人的份儿，谁敢来欺负我呀？”

“可是你刚才明明一直苦着张脸，丑死了。”小繁嘟囔道。

“诶？”慕轻板起脸，叉着腰，气鼓鼓的说：“谁说我丑的了？随便拉一个人过来问问本少爷哪里丑了？！”

小繁连忙改口：“少爷不丑，少爷不丑。”

“好孩子！”慕轻伸手摸摸小繁的头发，然后拉起他的手到亭子里坐下，“小繁，在涂家待的开心吗？私塾里的同学有没有欺负你？这里的菜和长燕郡口味有些不同，吃的习惯吧？住处有没有问题？”

小繁盯着慕轻，嘴巴噘得老高，都可以挂衣裳了。

“怎么了？”

“少爷，这些问题您以前都问过了，”小繁不满的说，“至少问过三遍，我在涂家待的很开心，同学没有欺负我都很友善，帝都的菜很好吃比长燕郡的更合我口味，住处好的都快赶上少爷您的房间了，总之一切都很好。少爷，您今天真的很奇怪啊！”

“是吗，我怎么不觉得啊？经常关心你不是应该的吗？”慕轻眨巴着眼睛，挠挠头发，一撮呆毛竖起来，摇摇晃晃地像虫子的须。

“不应该，太反常了，”小繁反驳道，盯着那撮呆毛，“少爷，到底出什么事情了？”

“都说了没事，”慕轻没好气的说，“以前是贺谦之像管家公似的逼我读书，现在又是你问长问短，我没事也要给你们弄出事来了。”

小繁见少爷发脾气了，乖乖的闭上嘴巴什么话都不问了。

变戏法似的，慕轻又哈哈大笑起来：“乖小繁，很好很好。等到你长大能够自食其力、娶媳妇为止，都乖乖的待在涂家，吃好喝好睡好的。”

“不用少爷说，我也会一直待在涂家的。”

“有前途的好孩子，我们就这么约定了，拉勾勾吧，你要是毁约了就变成小狗。”慕轻伸出小手指，小繁看看，也伸手勾住。

小繁感觉自己快要败给这位涂家二少爷了。

“那我也要和少爷您约定一件事。”

“约定什么？”

小繁正要张口，一个小孩子大叫着“叔父”，冲进亭子里，抱着慕轻的腿，小孩子长得虎头虎脑的，笑得比吃了蜜糖还要甜。

“岚儿，”慕轻将小侄子抱到腿上，捏捏他的小脸，“又胖了一些，小心变成小肥猪。”

“岚儿也想吃糖。”岚儿指着小繁手中的纸包，叫道。

小繁瞪眼小孩子，将纸包塞进怀里。

“哎呀呀，岚儿，”慕轻仔细的看了看岚儿的牙齿，说：“有好几颗小坏牙了，不可以再吃甜的东西了，哪天牙疼起来有你受的，可别怪叔父没有和你说。”

诶，话怎么这么耳熟……慕轻又挠了挠后脑勺。

“岚儿要吃嘛，岚儿就是想吃糖！”

徐菡璎款款走过来，摸摸儿子的脑袋，说：“岚儿，听你叔父的话。”

岚儿失望的垂下脑袋，小手把慕轻的衣服揪得皱巴巴。

“呐，等你的小坏牙都好了，叔父给你买一大堆好吃的东西，好不好？”慕轻哄道。

小孩子又露出笑脸，大叫：“好！”

慕轻又看向自己的大嫂，满是歉意的说：“回来有段时日了，还未对嫂嫂说声对不起。”

“没什么的，”徐菡璎拉起儿子的手，不让他把慕轻的衣服揪得更皱，“只要一家人在一起比什么都好。”

“一家人在一起……”慕轻喃喃，眼神一黯，“是啊。”

隐隐的有吵闹声从前院传来，应该是涂远卿和涂慕衍回来了。慕轻把岚儿交给徐菡璎，说：“我有事情和爹说，小繁，你的那个约定我们晚些时候再说。”

小繁不安的看着慕轻的背影，想现在就说出“一直一直待在您身边”的约定，但是舌头好像打了一个死结，说不出口。

少爷今天真的很怪，但又说不上来哪里奇怪。

或许是他多虑了吗？

65.一日平民

马儿欢快的在路上奔跑，车厢颠得不舒服，但没人注意到这一点，因为此刻的气氛有些微妙的古怪。

颛孙澈非瞅着身边笑容满面的男人，伸手在他额头上探了探。

不烫，没发烧。

“干嘛？”慕轻笑着问。

“第一次主动要带我出宫，看你是不是病了。”颛孙澈非认真的说。

慕轻打开颛孙澈非的手，说：“怎么，带你出宫很神奇吗？你以前也不是带我出宫过吗？这次总该换我了吧？”

“好，该换你了。”颛孙澈非点头，“不过你要带我去哪里？”

今天刚下早朝，慕轻就出现在养心殿，说是要带他出宫一趟。他心里不禁觉得奇怪，看慕轻笑呵呵的也没有多问就沿着地道溜了出来。

也许，他们之间的隔阂终于要像阳光下的冰雪消散了吗？

想到这里，颛孙澈非的心开朗起来，眉间也舒展开来，握住慕轻的手。

“你不是喜欢微服私访看看百姓的生活嘛？”慕轻翻了一个白眼，对他的迟钝很无语，“所以我带你出来体验当平民是什么滋味！”

颛孙澈非哑然失笑，低头看看自己一身普通料子的衣裳。

难怪慕轻扛着一个包袱过来，非要他从里面挑一件衣服穿不可，原来是要像一个最寻常的百姓一样。

“这是去小竹林的路，”慕轻掀开帘子，“还记得你像个恶霸似的拦车的事情吧？当时我真恨不得一脚把你踹下去！”

颛孙澈非连连点头：“记得，记得。”

“我那会儿就在想你会不会是盗匪，或者戏班子的老板，还有抓着我的手不放，让我很想揍你一顿！”

“现在报仇，时候也不晚啊。”颛孙澈非说，一副心甘情愿接受挨打的模样。

慕轻还真的握起拳头，但手举到一半又垂下了，说：“我涂慕轻大人不记小人过，算了算了。”

“多谢涂少爷！”颛孙澈非顺势作揖。

慕轻心满意足的拍拍他的肩膀：“嗯，很好！”

车厢里的气氛缓和过来，颛孙澈非开心的笑着，丝毫察觉不到在慕轻眸子中的笑意后有挥之不去的悲伤。

涂家别院很快就到了，慕轻和颛孙澈非一前一后跳下马车，慕轻背着手在院子里溜达了两圈。

“我们去竹林村。”他说。

“去竹林村做什么？”

“你不想吃饭？”慕轻反问道，“我只叫人把屋子收拾干净了，但厨房里一点菜都没有，必须去竹林村一趟。你不想吃，我可不愿意饿着肚子。”

颛孙澈非恍然大悟，跟着慕轻一路来到竹林村。竹林村还是老样子，正好正午时分，小街上人挺多，店家们都格外的热情，叫卖着手中的货物。

“你以前说李家包子很好吃，吃到你不想回去，”慕轻说，指着不远处的一家包子店，“那家的包子比李家的好吃许多！”

颛孙澈非看看慕轻——他居然还记得自己随口说过的李家包子。

“真的吗？”

“去尝尝不就知道了吗？我们中午就吃这个。”慕轻说着，率先走进包子店。

老板见有客人上门殷勤的带他们找了一个临街的位子，抹了抹桌子，问道：“两位客官想吃点什么？”

“每样包子先来两个，再泡一壶最好的茶！”慕轻吩咐道。

“每样包子两个，好叻，客官请梢等。”老板笑眯眯的吆喝一声，去拿包子。

颛孙澈非问道：“若是我觉得不好吃怎么办？”

“嗯……那你回帝都吃李家包子好了。”

“不觉得……”颛孙澈非摸着下巴，“你该受到点什么惩罚吗？”

慕轻不满的叫道：“万一明明好吃，你偏要说不好吃怎么办，还不是我倒霉？不行不行，哪有好心好意带你来吃东西还要接受惩罚的？早知道就不带你出来了，想着法子欺负我。”

“好吧，慕轻说好吃就一定好吃。”颛孙澈非无奈投降，感觉慕轻似乎又变回了那个喜欢耍无赖的纨绔少爷。

“客官，包子来了。”老板端着大托盘，将一盘盘热气腾腾的包子放在桌子上，每个包子至少有巴掌那么大，皮儿白白的，收口严实，褶花又漂亮又均匀，“二位客官请慢用，不够请尽管吩咐。”

“好，谢谢。”慕轻点点头，看到颛孙澈非准备拿包子，拍开他的手，从怀里抹出一个小布包。

“这是要做什么？”

“这次可是我带你出宫，万一出了什么事，我吃不了兜着走的，”慕轻从小布包里取出一枚银针，偷偷看眼正在招呼其他客人的老板，在每个包子上都扎了一下，“所以我要一丝不苟、万无一失的确保你的人身安危，好好的把你带出来，再原原本本的把你送回去。”

银针没有任何异常，慕轻放心的把收起小布包，瞅着颛孙澈非说：“总觉得你今天变得更傻了。”

颛孙澈非笑笑：“是吗？”

“是！”慕轻用力点头，将一个盘子推到颛孙澈非面前，“先吃这个……最有名的肉包子，这家的肉包子有三好，皮薄馅大汁多，别家的包子你顶多吃两三个就能把你腻的想吐，这家是越吃越想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