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不大,迎面是正厅,两侧有几间屋子,中间的庭院种植花木,地上还有一些残雪没有打扫干净。一个人负手而立,站在一颗光秃秃的树旁,看到客人来了后,微微一笑,迎上前来。
慕轻看清那人容貌,惊愕的脱口叫道:“谦之?!”
四年未见,贺谦之依然是一袭青衣,清雅如竹,眉目依旧,只是给人的感觉不像从前那么冷淡。
“慕轻,很久没有见了。”贺谦之淡淡的笑道,他感觉到眼睛有些酸涩。
若不是皇上信任,他恐怕至今都不知道慕轻还活在世上。现在故人相逢,心里的一块大石头总算是放下了。
“是啊,四年没见了。”慕轻感慨道,努力的露出笑容。
“快进屋吧,外面很冷。”贺谦之说,然后吩咐那名老者,“赵伯,麻烦您沏一壶热茶过来。”他的目光又落在小繁身上,问道:“这位是……”
“我是公子身边的跟班,叫小繁。”小繁笑呵呵的说。
“哦,赵伯,你带小繁去那边的厢房休息吧。”贺谦之说着,拍拍慕轻的肩膀,带他进了正厅,落座后,他继续说道:“心里一定有一大堆问题吧,慕轻少爷。”
慕轻点点头,问道:“你什么时候回到帝都的?这里……是你家?”
“其实我听闻涂家的事情后就立刻回到帝都了,只可惜没能见到你和老爷一面。”贺谦之摇摇头,说:“一年前,我参加了科举考试,不负期望通过了殿试,这一年间分别在刑部和大理寺做过事情,现今任御史。”
“刑部,大理寺和御史台,”慕轻默念着这三个地方,蓦然想到了什么,“你不会是为了……”
仿佛是猜到了慕轻的想法,贺谦之说:“是的,为了能看到你的卷宗。幸得皇上信任才能在刑部、大理寺和御史台任职,替你翻案。”
“你查到了什么了?”慕轻急忙问道。
贺谦之用力摇头:“一开始我初到刑部,接近不了存放卷宗的地方,所以什么都没查到。过了半年我才有幸翻看了一些记录,大致了解了情况,但幕后主使做的天衣无缝,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头绪。”
“皇上和我说有案子有进展的,我也看到帝都来的书信。”
贺谦之沉默了一会儿,笑道:“直到最近,在我参与审讯的一起贪污案件中,找到了一点蛛丝马迹。”
这时,赵伯端着盘子快步走进来,给他们一人倒了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放好两碟点心,说了句“小繁我已经安顿好了”,又出去了。
慕轻问道:“你查到什么了?”
“现在还不方便说,不过离真相大白的日子不远了,慕轻少爷。”
慕轻感激道:“谢谢你,谦之。”
“不用谢,这都是我应该做的。涂家养育我多年,我该是回报的时候了,”贺谦之喝了一口茶,站起身,“时间不早了,我回去了。在这里有赵伯照顾你们,有什么事情吩咐一声。”
“你不住在这里吗?”
“在翻案前你不能抛头露面,所以皇上命我特意给你安排的地方,城南的偏僻地,你可以放心。”贺谦之解释道,他注视着久别重逢后的慕轻,感到胸口似乎有什么堵着,很难受。
从前的那个熟悉的少爷似乎真的不见了……
慕轻没有觉察到他的异常,答应了一声:“好。”
贺谦之笑了笑,大步离开。
61.沉冤昭雪
阴暗坚固的大牢,寒风卷起一股腥气,火光摇摆明灭,不知从哪间牢房传出扭曲而惨烈的哀号求饶声,显得格外诡异而令人胆颤。狱卒像雕像一般站在牢房门口,目不转睛,直视前方,似乎根本就没有听见那一声声可怕的嚎叫。牢房中的犯人们捂着耳朵缩在角落里,不敢去想象那个受刑的人变成什么样,而下一个会不会轮到自己。
伴随着铁链子相撞的声音,一扇紧闭的门突然打开,一个青衣男子大步走进来,狱卒恭敬的带着他走到一间牢房前。
“大人,您请。”
“多谢,你先下去吧。”青衣男子吩咐道。
狱卒欠欠身子,和站岗的狱卒们一起退下去了。
青衣男子眯起眼睛,隔着木头栅栏盯着牢房中盘膝而坐、淡定自若的犯人。犯人大概五十多岁的年纪,鬓上染霜,面貌端正,虽然身穿囚服但难掩斯文儒雅的气质,他闭着眼睛,对被拷打犯人的哀号充耳不闻。
“邢大人,您是认为自己不会被拖到刑讯室去吗?”青衣男子冷笑着。
犯人微微睁开眼睛,扫了来人一眼,随即又闭上,鼻子里发出不屑的“哼”的一声。
“我是该佩服您的胆识,还是您的愚蠢呢?”青衣男子依旧笑着,那声音冰冷的让人心惊,“在这样的环境中大人还是一副泰然的模样,您是在指望着什么吗?”
犯人原本平展的眉间蹙起,终于是忍不住了,喝道:“贺谦之,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好了,不需要在老夫面前拐弯抹角!”
贺谦之不急不慢,看着那张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脸,说:“之前与您说的事情,不知道邢宗意大人您是否考虑好了?”
“我什么都不知道,有什么好说的?”邢宗意厉声叫道。
“哦?”贺谦之打量着这位因为贪污贿赂之罪而被押解到帝都的原陪都秣林府少尹大人,“难道大人还指望您背后的那个人会救您不成?”
邢宗意猛得站起身,指着贺谦之的鼻子骂道:“什么背后的那个人?贺谦之,你可不要造谣!”
贺谦之慢悠悠的说:“邢大人不承认也无妨,只是贺某人要告诉你的是——没人会来救您。告诉您一件事情吧,今天午时之前御史中丞吴大人去了某位大人府上,结果什么东西都没有搜查到……就算我不点明,邢大人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吧?”
“什,什么?”邢宗意的脸色突然煞白的可怕,身形晃了晃,伸手抓住木栅栏才稳持住。
“吴大人可是带着人突然找上门的,仔仔细细,里里外外搜查了一遍,就算有机关暗室,也逃脱不了吴大人的火眼金睛啊。”
贺谦之的声音很轻,但字字清晰,让邢宗意心中的恐惧又加重了一层,后背已经有汗像蛇一样缓缓滑下。
御史中丞吴秉昌不过任职两年不到,但在官场上出了名的厉害,不仅是靠着强大的洞悉能力搜集百官罪证,弹劾了无数官员,还有只要是他上门搜查,那些不可见人的罪证就是藏的再怎么隐秘,都能被他揪出来。
贺谦之又笑起来:“邢大人是想到什么了吗?还是愿意答应我昨天提出的条件了?”
邢宗意很快又恢复了最初的淡定,说:“老夫不明白贺大人说这些做什么?和老夫一点关系都没有!”
“我想某位大人要的就是您这句话!”贺谦之意味深长的瞅着邢宗意,“和您撇清了干系,御史台就查不到他任何罪证了。”
犯人沉默不语,低下头看不见表情。
“邢大人,谁都救不了您,”贺谦之缓缓的说,仿佛一只无形的手掐向邢宗意的咽喉,“明天就该是您被绑到刑架上去了,刑部的各种刑罚您应该都听过的吧……”
忽然,刑讯室里响起了凄惨的尖叫声,寒风送来阵阵皮肉焦糊的味道,贺谦之不说话了,邢宗意打了一个哆嗦,脸色更加可怕。
过了许久,声音才渐渐微弱下去,贺谦之接着说道:“老老实实的说出您知道的一切,就可以免于刑罚。不知道您是想不断的被痛苦折磨,还是……”
“不会的,绝对不会的!”邢宗意开口叫道,声音止不住地颤抖。
“如果有人想来救您,早就来救了,怎么拖到现在还不见任何风声消息呢?您现在只是一个累赘了,人家早就把您远远的扔了,您何必再袒护人家呢?”
邢宗意再也伪装不下去了,他“扑通”一声跌坐在地上,浑身上下颤抖不停。
贺谦之看着犯人,继续说:“您犯的是斩首的重罪,您一死,您家中的孤儿寡母可怎么办啊?一定是流离街头,受到歧视和唾骂。但您若是肯合作,指证那位大人的罪行,皇上倒是愿意亲自出面替您安顿好您的一家老小。”
“什么?!”邢宗意抬起头,感到不可思议
自从进了大牢后,他一直担心的就是家里人,害怕他们有个三长两短,而皇上竟然愿意帮他安顿好家人!
“您没有听错,也不要有任何怀疑。皇上既然金口一开,自然就不会食言。邢大人,请您再仔细的考虑一下吧!是为了一个不肯出面救您的人死命保守秘密落得个身首异处家人流离的下场,还是交代出一切,虽然不能保住性命但至少能保证您家人平安?”贺谦之满意的看着惶恐不安的邢宗意,退后一步,“请大人您好好考虑吧,贺某就不打扰了。”
说完,他不等犯人开口答应,头也不回的离开。
第二天,帝都里依旧一副盛世太平的景象,人们忙碌着各自的事情,官员们仍然天刚亮就匆匆赶到宫里去上早朝——皇上巡游归来,查出了不少问题,够他们忙上好一阵子。
可是巳时刚过,一条消息从刑部传出来,帝都里立刻像炸开了锅似的吵杂。
原秣林府少尹邢宗意在接受刑部、御史台和大理寺的联合审问后,供出了和他有密切来往的后台——礼部侍郎包誉,并且指证了包誉所犯下的所有罪行。
虽然御史中丞没有在包家搜出任何证明包邢两人有来往的书信,但光靠着手上已经证实的其它证据,当即上奏给皇上。
不多时一道谕旨下达——暂停包誉一切职务,立刻交由御史台调查。
包誉不承认与邢宗意有任何往来,但百密一疏,御史台在包家附近严密的调查搜索后终于找到了可以证明邢宗意在帝都任职时常出入包府的证人,随后一封匿名信悄然出现在御史台,根据信中的提示,人们在包誉夫人娘家的后院里挖出了一些书信,不仅证明了包邢二人有过密切的来往,同时牵出了更大的内幕。
包誉的书信中夹杂了一张端国的边防守备图,但那张图上标注的绘制时间是四年前,笔迹与四年前通敌案中查获的守备图一模一样,而且现今的边境守备图在与北齐的战争后做了很大的改动,由此为冤狱彻底翻案。
包誉看到边防守备图的时候彻底懵了,知道自己的罪行已经无从隐瞒,为了能将功赎罪免于一死,他供出了指示他伪造通敌信件陷害涂慕轻的正是礼部尚书安章!
四年前,是安章指使他让内侍总管柳宣偷出边防守备图,请来一位难得一见的笔迹模仿高手按照涂慕轻的笔迹绘制了边防图和通敌书信。当时,模仿高手一时疏忽多画了一张,他没有在意,随手夹进了重要书信中。之后,借着刺杀事件,顺理成章的栽赃陷害涂慕轻,以达到打跨涂家的目的。
邢宗意因为包誉不愿意救他,一口咬着他死不放,誓要拉他陪葬。包誉不想就这么死了,干脆供出上司礼部尚书安章,以求苟且偷生保住一条小命。
朝廷上一片哗然,皇上特别任命御史中丞吴秉昌为调查官,联合所有衙门彻查此事,查出所有参与到诬陷事件中的官员。
帝都内风云骤变,人心惶惶。
事情在一个月后落下帷幕,真相大白,沉冤昭雪。
安章被免除了所有官职,投入大牢等待复核后斩首,一切家产充入国库。包誉虽然在诬陷案中提供了重要证据,但他贪污国库、卖官鬻爵,罪大恶极,和安章一起等死。邢宗意早清楚的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但想到家人有了安顿,且看到自己的案子竟然引出这么严重的事件后,多个大官陪葬,也无所谓了。
三年半前被册封为宁妃的安雅芸难逃其所犯下的罪过,被褫夺了头衔关入冷宫,巨大的变故让她在一夕之间疯了。两天后的一个清晨,宫人发现她自缢而死,但细心的宫人发现安雅芸是被人勒死后挂到房梁上的,有人猜测是太后不能容忍这样的女人在身边待了这么多年,悄悄吩咐人做的。没人会说出真相,那个曾经荣华富贵、野心勃勃的女人被裹进一张草席中扔到城外的荒山野岭,这件事不了了之。
稳坐内侍府总管之位多年的柳宣在事情被揭发出来后,慌忙地收拾了东西逃出皇宫,在半路被抓获时服下毒药,毒发身亡。
安章的党羽也被牵扯进来,狗咬狗,死的死,逃的逃,大树倒了猢狲也散了。
62.不再归来
在朝廷众臣纷纷感叹四年前杀错人的时候,颛孙澈非带着慕轻出现在大殿上,公开了当初“偷梁换柱”之事,并且下旨让被流放的涂家回到帝都,官复原职。
大臣们万分惊讶,引起了不小的公论,有不满颛孙澈非徇私枉法的,也有人庆幸被扔到刑场上的是个替死鬼。
太后亲自出面,示意外戚们将朝廷公论给压了下去,渐渐地也没有人跳出来说些“不中听”的话。
颛孙澈非对慕轻说,靠着外戚势力而登上龙椅的他不过是一个傀儡皇帝,就算他拼尽了全力去抗争,但外戚的势力已经像一颗参天大树一般稳稳的扎下了根,无法再撼动。有强势的太后和外戚在,根本就不需要担心什么,有他们替他将公论平息下去。而他早就不在乎在人们心中是一位明君还是平庸无能的帝王。
慕轻没有说任何话,只是替颛孙澈非感到悲哀,时间与一次次的失败消磨了帝王曾经的耐心与勇气,坦然的接受了事实。以后他还能摆脱外戚的控制吗?在史书上又是以怎样一个形象流传后世呢?
落满灰尘、破旧不堪的涂府,慕轻一手揭去门上的封条,走进四年不曾归来的家,庭院里空荡荡,地上满是还未融化的雪混合着尘泥和残枝枯叶,正厅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霉味,四处挂满了蜘蛛网,桌椅上厚厚的一层灰,匾额斜斜的挂在房梁上,灰尘让遮盖上了上面“世德流馨”几个字,几只硕大的老鼠见有人进来惊慌地“吱吱”叫着,向阴暗处逃去。
慕轻用手擦去茶几上的灰尘,露出角落上浅刻的一个歪歪扭扭的“慕”字,这是他小时候顽皮拿着小刀刻下的,爹看到后气得想要揍他,后来看他可怜兮兮的要哭出来,又算了。
贺谦之抬头看看,说:“得找些人来收拾收拾,老爷和大少爷过两天就回来了。”
“嗯,”慕轻点点头,俯下身扶起歪倒在地上的一张太师椅,“不过,不如我们两个自己动手收拾好了。”
“还有我呢,还有我!”小繁不满的跳过来,叫道。
慕轻摸摸他的脑袋,满是歉意:“对,还有小繁,我们三个一起收拾。”
“我知道你的想法,但是涂府这么大非我三人能在几天之内弄完的,还是多找几个人回来帮忙吧。别到时候我们才收拾了一半,人回来了,看到自家成这副样子又要难过了。”贺谦之劝道。
慕轻想想也是,说:“好吧,那就麻烦谦之了。”
贺谦之笑道:“有什么好麻烦的,是我该做的分内之事。这几天,你先搬到我府上住吧。”
“谦之,”慕轻停顿了一下,问道:“你……成家了吗?”
“还没有。”
“难道是因为……”
贺谦之拍了拍慕轻的肩膀,哭笑不得:“我的少爷,别乱猜了。我这几年寒窗苦读考科举,公务又忙,哪有时间娶妻啊?我可是想先立业再成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