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场噩梦,做了整整两年,直到慕轻的出现,才让我从压抑而绝望的梦中醒过来。
当赵琪玉带着慕轻出现在我面前,告诉我他是我今晚的客人时,我望向那个月白色袍子的青年,他的容貌犹如明珠般璀璨倾城,一双明亮的凤眼中含着一股笑意。
和我之前所见过的客人都不一样,我想。
忽然间,第一次对客人有了好感,但是本能的猜疑与不信任让我抿紧了嘴巴,不露出一点笑容,依旧用一张冷冰冰的脸去对待。
我们静默地相对而坐,桌上精美菜肴的热气在渐渐消散,却始终不动一下筷子。
我看看他,问道:“看您非富即贵,为何要点我这个最平常的人,楼中能让公子满意的人多了去。”
慕轻拿手中扇子敲敲脑袋,微笑:“我踏进汇贤楼,第一个注意到的人是你。你静静坐在角落总的样子很美好,不染一丝喧嚣尘埃。”
我怔怔的看着他,他抬起头望着廊下的灯笼,继续说道:“见到你,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你是一个很好的人,我们在一起一定会很开心。”
我沉默不语。
不过是第一次见面,他竟然如此断定吗?
夜色更深了,他突然站起身,我警惕的看着他。
“时候不早了,我回去了。”他说。
我一听,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有些慌张:“你……”
“看你不愿意,我又怎么可能强求?”他长长的叹息一声,漂亮的脸上露出惆怅的神色,“而且我只是想找一个可以说说话的人,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肯定那个人是你。可惜……不过来日方长,以后我还会来找你的。”
说完,他又冲我笑了笑,离开了。
我注视着他的背影,忽然间想笑……
果然,他隔三差五会来汇贤楼一趟,对其他小倌熟视无睹,只要我一个人陪着。
我们坐在并不宽敞的屋子内,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更多的时候我们都不说话,默默的看着对方。
但是从不多的话语中,我还是渐渐地了解了他。
原来生来就锦衣玉食的他活得并不快乐,母亲的早逝,家人的冷漠,爱人的背叛,让他感到孤独寂寞。
日子久了,我开始尝试着安慰他,不由自主地对他一个人笑。
虽然慕轻时常一副纨绔子弟的模样,游手好闲、不学无术,但他给我感觉不像其他客人那样丑恶不堪、戴着伪善的面具。他的心地很善良,有些呆头呆脑的,没有等级贵贱观念,有时软弱或任性的像个长不大的孩子,傻里傻气的说着一些胡话,偶尔也会蹦出几句很有道理的正经话。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之间的话越来越多,我对他产生了依恋,满脑子都是他的身影,他不来汇贤楼的日子,我感到度日如年。
当我们倒在床铺上拥抱在一起的那一刻,我才恍然明白——我爱上他了。
而他也在这时表明了心意,我喜极而泣。
和慕轻在一起的日子里,我们疯疯癫癫地跑出去玩,毫无顾忌的手牵手走过街市,一起嬉笑打闹,一起开怀大笑,拥抱亲吻……一点一滴皆是最美好的记忆。
我一心一意的爱着他,用心的照顾着他,不让他为我担忧,看到他脸上的笑容,看到他紧紧握着我的手,听到他说永远喜欢我,我有一种幸福的感觉。
真想就这样快快乐乐的永远在一起。
我清楚自己是什么身份,也许这只是一份奢望,我不想让慕轻为了我和家人争吵,不想置慕轻于进退两难的境地。
我想过渐渐地疏远慕轻,让我们的关系淡下去,但是我无论如何都办不到了。
我想自私一回,不顾一切地去爱他。
时光悄然流逝,我们之间的感情越来越深厚,已经无法离开彼此,他是我在世上唯一的“家人”。
科举考试结束后,我期望着他能榜上有名,但结果却背道而驰,我尽力的去安慰他,不让他担忧,想为他安排好后路,可是他都拒绝了。
从涂府家丁那里得知他被赶出家门,我走过帝都的大街小巷想找到他,我不想看到他吃苦,可是他没了踪迹,我害怕他出了什么事,寝食难安。
直到慕轻又出现在我面前,告诉我他被皇帝召进宫去,封了官做,我才放下心来,鼓励着他。虽然几日不见很想他留下来,可是想想,还是算了,他明天开始要上早朝的,大事为重,又把他赶回家去了。
不想第二天,他带着一个陌生男人来了。那个男人的举止很奇怪,眼睛一直盯着慕轻看,看我的眼神更加怪异,特别是我给慕轻整理衣服、夹菜的时候。
一个激灵,我感觉到那个陌生的男人似乎对慕轻……
慕轻说,那个人只是第一次来,不习惯才会这样。
我不相信,却也不再多问。
慕轻出使北齐的那段日子,我很担心,整个人恍恍惚惚的,什么事情都做不好,时刻祈祷着他平安归来。虽然是签订和约,但是万一有个什么变数,那该怎么办?
还好,他平平安安的回来了。
沉浸在爱情的甜蜜中,我以为不会和慕轻分别。可是一个我从未见过的、来自溪平郡的男人要给我赎身,我拼命的哀求赵琪玉,就算是做牛做马也不要把我交到别人手上。
赵琪玉只顾着清点手中银票,不理会我,几个小厮粗暴地用绳子绑住我,扔进那个男人的马车。
几年前的那种可怕的恐惧再次袭来,我不想屈服,挣扎着想摆脱绳子的束缚,一直到马车停下,一只粗糙的大手将我拖出车厢,我看到周围是茂密的森林灌木,除了我和那个男人不见其他人影,四周安静的令人心生寒意。
“你带我到这里来做什么?!”我怒喝道。
男人不说话,眼底一片冷酷的杀意,他从袖子中摸出一把匕首,刺向我。
我拼尽力气挪动着身子,但是男人的动作很快,快到眨眼间我的胸口处猛得一片冰凉,寒意在瞬间遍布全身,随之而来的还有难以承受的痛楚,黑暗将我笼罩。
我想,我要死了吗?
黑暗,没有尽头的黑暗。
慕轻……
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我惊讶的发现自己竟然还活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坐在床边,见我醒了慈祥的笑着,问我还有哪里觉得不舒服。
原来是这位精通医术、能起死回生的何姓老神医正好路经那片树林,救了我一命,而我在床上已经整整昏迷了半个多月。
半个多月……我惊愕,蓦然想起要是慕轻知道我失踪了,会不会急疯了?
不顾何神医的阻拦,我强忍着胸口的疼痛,一路跌跌撞撞回到帝都,想要告诉慕轻——我还好好的,没有事。
可是,在城门口,我看到了什么……
浅黄色的纸上,鲜红的大字。
涂慕轻通敌叛国,于几日前斩首示众,涂家上下几十口人被流放!
我惊呆了,脑袋像被什么东西重重砸了一下似的疼痛晕眩,不敢也不愿意相信我看到的是真的,一定是哪里弄错了,一定是有人在开玩笑,一个无聊的天大玩笑!
我发疯似的奔向涂家,看到大门上白纸黑字的封条,我疯狂地捶打着门,里面一点响动都没有。我又冲向刑场,空荡荡的刑场上暗红色的血迹如此刺目。
我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慕轻一定还活着,他一定就在某个地方!
我深呼吸一口气,努力的让自己平静下来,想着要把慕轻找出来,这时我才注意到周围路人们的交谈声。
“唉,真想不到涂尚书家出了这么一个败类!”
“是啊,我见过那个涂二少爷,虽然行为处事不是很正派,但给人感觉不像是坏人啊!人啊,真是不可貌相!”
“死了活该!”
我猛得转过身,揪住那个路人的衣领,吼道:“你是说涂慕轻已经死了吗?”
那个路人瞪着我,使劲地想甩开我的手,他的同伴替他回答道:“是啊,前两天在这里斩首示众了。”
有一种比伤口更强烈的痛意让我窒息,犹如挫骨钻心,不,比这更厉害,鲜血从口中喷出,我捂着嘴巴,踉跄几步,跌坐在地。
我活着回来了,慕轻却死了?
怎么可能,之前都还好好的,为什么突然之间什么都变了呢?
不可能,慕轻一定还活着!
但是,布告、封条、血迹……不,不可能……
意识越来越混乱,我崩溃了,无法承受事实真相,泪水汹涌而出,无法抑制,心好像缺了一大块似的痛,几乎要将我生生折磨死。
呵,也好,就让我一起去死好了。
慕轻于我,比我自己的生命更为重要,他死了,世间还有何好留恋的……
鲜红腥气的液体还在不断地从嘴里流出来,眼前更加模糊,意识渐渐消散,我一点都不害怕,我真的要死了,很好。
说来可笑,我以为我要死了,可是没死成。
看着窗外绿意昂然,听到蝉鸣阵阵,我愕然。
何神医告诉我,他从刑场上把昏迷的我背回来,悉心照料,可是我却疯了,嘴里一直喊着一个名字——
慕轻。
他花费了很大的精力才医治好我的病,让我恢复正常的意识,而现在已经是三伏天,距离慕轻死的那个秋天已有大半年。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眼泪又不断的涌出,何神医不遗余力的开导,我不想听他的。
何神医干脆一脸严肃的说,我的命是他捡回来的,要不要死他说了算!而且我还没报答他救命之恩。
我哭笑不得,无奈的答应了,拜老神医为师,一边学习医术一边和他周游各地。
多年前的心愿,没想到会有实现的这一天。
时光荏苒,白驹过隙,一晃三年过去了,老神医从外面回来,告诉我——皇上昭告天下,涂家沉冤昭雪,涂慕轻活着回来了。
巨大而狂热的喜悦在一瞬间涌上心头,干涸了许久的泪水再次无可抑制的流出,我奔出屋子,仰望着帝都方向的天空。
慕轻,你真的还活着,你终于回来了!
泪水湿了脸庞,我笑着。
我庆幸自己四年前没有死成,老神医和蔼可亲的笑着,让我回帝都。
我收拾了东西,再三感谢老神医,然后怀抱着激动的心情,马不停蹄地奔向帝都。
真想立刻见到慕轻。
四年不见,不知道他会有多少变化呢?
策马奔跑,我望着远处隐约可见的城郭,这是一条通往帝都的野道,可以比官道更快的到达目的地。
在脑海内无数遍的幻想着重逢后的情景,心跳动的快要失去规律。
马儿跳过一道小渠,跃上官道,帝都城门近在眼前。我看到那个一身月白色衣裳的男子,独自一人站在路上。
熟悉的脸庞倾城如昔。
我翻身下马,静静地走到他面前,注视着他。
慕轻,我这一生,只爱你一人……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