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声甘州——云朵
云朵  发于:2011年01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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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丞相咕咚一声差点掉下去,两手乱摇,"五千两?本官一身清廉两袖清风,这个数与臣的身家不符,有受贿之嫌!"他读书人出身骨子里清高,对钱财向来平淡。府中一位正室夫人抄持,连个侍妾都没有,饮食用度也很节俭,闹得甘州文官们也不敢铺张。跟凤王这样奢华的贵戚,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别以为本王不知道,你的字深得离国沈氏菁髓,如今被人抬到有价无市,五千两,不过是你挥毫几笔的价钱!事到如今,你这丞相还想吝啬么?"

柳丞相要挟凤王答应了要紧事,还没来得及欢喜,便被报复了回来。他叹口气正色道:"那好,臣捐书画十幅,便按照殿下的意思,高价让与北方那些皮货商人。但殿下需答应我,与韩公子一会。臣对肃国的税制颇有兴趣,此为韩公子先父所创,想必他不会太过抗拒。"

凤王本想拒绝,见他态度坚定,又想说不定这样会令那人稍微开心些,便颔首道:"好,本王答应你便是。"马车驶入宫禁,消失在重重叠叠的宫室深处。

黄昏时,凤府的大管家率领阖府上下数十人,恭恭敬敬地侯在大门外。不多久,马蹄声响,众侍卫簇拥着一顶十六抬舆轿出现在巷子口。大管家连忙跪倒迎接,凤王下了轿,深深呼吸夏夜的木芙蓉香气,兴致索然地挥了挥手:"起来吧!"他身后的侍僮小心翼翼地捧着个生漆食盒,管家微微一怔,哪回进宫也没见把吃的包回来,王爷这是怎么了?

凤王举步进了书房,今夜的花香分外浓郁,淡淡的星光洒在石阶前,夜风幽凉。他颀长的身形沉浸在阴影中,没有点灯。那个人,在水师营地里还好吗?尽管反复嘱托,命王将军亲自带人守护,心里却似滋生了莫名的担忧。

那夜极尽温柔销魂,微微晃动的船舱里,始终倔强不肯屈服的人,终于在他怀中化为一汪春水。听着他辗转申今,间或啜泣着求饶,凤王一边诱哄一边更深地占有他,热烈渴求着欢愉,直到他无力地昏晕过去。

但韩墨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摸出墙上悬挂的宝剑,一剑向他砍过来。他从未见过如此绝望的眼神,然而招式没出手,披着单薄寝衣的年轻人腿一软就瘫倒在地,仿佛正砸在他心坎上。

"这就是你想要的,对不对?!"他毫不留情地问他,凤王回想起他伤痛的神色,心里似乎堵住了什么,沉甸甸的。为什么自己如此在意、百般呵护的人,却不明白这份情意。他凤颜华在甘州国地位何等尊贵,寻常达官贵人求见他一面都难,更不用说入幕之宾了。可是真给他点教训,凤王又说什么也舍不得。

他生平头一次为情而苦,叹了七八口气,把案头的空白奏折揉成了一堆废纸,吩咐道:"来人!把宫里带回来的食盒快马送到东门外水师副营,交给王将军!"

今夜的蹊跷事一件接一件,送吃的人前脚刚走,后脚凤王又命把一件孔雀翎毛府绸大氅送过去,不到一个时辰,又送去了极品燕窝、进贡的琉璃碗。等到最后,大管家捧着披风一路小跑追到门口,只看见自家主人的车辇在巷子口一晃,就溶进夜色中不见了。

二十五

冰玉川由高山融雪汇成,尽管是夏天,河水仍然冰凉沁骨。夜风从河面上吹来,沾染了几分冷厉。今日适逢旬假,水师营地里燃起几堆篝火,有些不当值的兵士小校,围坐在一处饮酒。甘州人瞧不上软绵绵的甜酒,破瓷碗里盛了热辣的烧刀子,几个交好的弟兄传着喝,这才过瘾。

一个校尉仰脖灌下小半碗,顺手往身后人手里一塞,豪爽地道:"好酒!兄弟干了吧!"那人接过酒碗笑了笑,火光映着他俊秀的容貌,眼梢微微挑起,顾盼灵黠。他身着青衫,衣带飘逸,手中提着一个漆盒。

火堆边的军士们困惑地上下打量着他。能在守备森严的水师大营里自由出入的,自然非等闲之辈。那人神定气闲地道:"在下姓韩,是方憬将军聘来的......风水先生,借宝地盘踞一两日。闻得这酒香,忍不住过来凑个热闹!"他说着揭开了漆盒的盖子,诱人的异香飘来,"喏,刚有人送来些吃食,便与各位换口酒喝!"

众人已经喝得微醺,觉得这风水先生谈吐不俗,加上他又亮出了方统领帐下的腰牌,便爽快地邀他坐下,将食盒里的美味一抢而空。

距他们十步开外,水师当值的副将陪人站在暗处,忐忑不安地道:"王将军,您看他这样子......不合适吧?""王爷只命末将保护韩公子,又没说把他关起来。他赤手空拳一个书生,还能在你的大营里造反不成?"大胡子将军满脸不屑,抚摸着怀中的刀柄。他身为凤王的贴身侍卫,武艺高强,很有些瞧不起读书人。他跟小言公子是对头,更没把韩墨这样的文弱书生放在眼里。

韩墨一碗烧酒下肚,面不改色,只是双眼亮得出奇,笑意愈发张扬起来:"也只有这般美酒,才配得上水师的五百好汉们!"

一名娃娃脸的兵士憋不住道:"我们水师哪止五百人!先生太小看咱了!"他见韩墨惊讶,更是得意,敲着碗边扯开嗓门唱道:"三千壮士,浩荡千里落花风。五百旌旗泛沧浪,扣舷独啸,不论今夕是几何。"

"好词!"韩墨抚掌叹道,"惭愧惭愧!在下只懂得论断五行,参研山川,对这掌船之术倒是一窍不通了。"

众人心想你一个风水先生懂什么,还不是靠嘴上功夫,故弄玄虚。当下也不忌讳,七嘴八舌地渐渐扯到了营地里的琐事。

韩墨倒是听得津津有味,酒过三巡,貌似不经意地问道:"韩某随方大人北上时,只有小小两支护卫舰,速度也不怎么块,万一遇见了水匪强盗......"

"强盗?"先前的校尉哈哈大笑,"那可是飞虎战舰,底舱有犁头镖和火器,真遇见水匪,定然烧它个有去无回!"

"火器?在船里?"年轻的肃国丞相略微失神,再也笑不出来。原以为甘州境内少河流,水师也强不到哪去,看来绝非如此。这甘州国实力之强,愈发令他心惊。

要是能活着回去,该有多少事要做!他忍不住望向东南方的天际,所有心思已飞过了夜色,投向故国家园。这一刻,他忘记了所有伤痛,忘记了身陷绝境,端起酒碗一饮而尽,却呛得流下泪来。

众人兀自哄笑不已。

凤王先前将韩墨送进水师大营,是为了守护他周全,免得再被柳相这样的权贵盯上。可是他前思后想,怎么也放心不下,水师里万一有人心怀不轨,那人孤立无援,身子弱还带伤......他越想越担心,乘夜赶到大营要把他接回府去。

好在离得不远。凤王下车时长舒口气,转念又想:不知他见到自己,还会不会生气?他特意摒退左右,往营地深处走去。谁知路过河边时,不经意地撞见了一幕。他禁不住陡然变色,站定了多看两眼,一股热血刷地涌上头顶,气得指尖都颤了。

篝火通明,老远就见他的心上人笑眯眯地和数名兵士围在一处饮酒,旁边扔着空酒坛。韩墨已喝得半醉,昏生双颊,水色明眸流盼,竟是前所未见的魅惑,一手还随意搭在别人肩头。

凤王的目光缓缓落到打翻在地的生漆食盒上,负手一言不发,神情却越来越冷。原来自己的担心,还真是多余啊。

河岸边的喧闹声,不知怎的渐渐低了下去,似乎有寒气悄然弥散。韩墨正听人讲解火器的构造,听到菁妙处连连点头,忽然那小校仿佛见了什么可怖之事,瞪圆眼睛蓦地捂住了嘴。就听身后一个低柔的声音道:"接着说啊,怎么不讲了?!"

如同被冷水当头淋下,韩墨周身一僵,急忙将地上的食盒捡起来紧紧抱住,站起身却不敢回头。周围的人早就吓得趴了一地,四下寂然,连篝火都暗淡了许多。

凤王懒得多言,左手挥了挥,侍卫一拥而上将面前几人反捆起来,提到一边跪着。他越过韩墨走到火堆旁,轻启薄唇,冷淡地道:"阵前酗酒,泄漏军情,按律当如何处置?"

副将一听魂飞魄散,知道这位主子动了真怒,硬着头皮跪下道:"按律当处二十军棍,杀无赦!"说着匍匐在地,却不敢替几人求情。

贵公子嘴角扯出一抹清冷笑意,眼光瞬间掠过韩墨的脸,似有无限伤心气恼,看得素衣青年心里咯噔一下。他自己位高权重,也不是没见过杀人,但象凤王这样一句话就断送七八条姓命,未免太过霸道。何况心里明白,这些人的死罪多半是他的缘故。

可这毕竟是在甘州国的军营里......他忍了又忍,一抬头才发觉那些兵士全都眼巴巴地盯着自己。罢了,他把心一横,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凤王果然侧过身,居高临下,脸色顿时缓和,就等他开口相求了。

韩墨清清朗朗地道:"王爷执法如山,在下不敢多言。只是此事因我而起,若是死罪,按理说应当把我一并杀了,才不失公正严明!"

"你说什么?!"凤颜华被他气得浑身直抖,右肩的伤处一阵撕扯,痛得脸色发白,指着他半天吐不出一个字来。

旁人多少看出了些端倪,大气不敢出。半晌凤王缓过神来,自嘲地笑了笑,轻声道:"既然你这样说,本王还能怎样?免了这些人的死罪便是。本来不过有些担心......就当本王看错人了。"说罢再不看他一眼,拂袖而去。

二十六

韩墨站在书桌前,手指缓缓滑过府绸披风、琉璃碗,落在生漆食盒的提手上。桌上还有炖好的燕窝,放了太久已然凉了。水师大营这间屋子宽敞,烛火晃动,映得他的身形萧索而孤单。"将军怎么还在这儿,打算守一夜不成?"他问门口太师椅上的大胡子武将。

"殿下没叫咱回去!"王将军干脆地道,顿了一顿,"你跟小言那种人,不太一样咧!难怪殿下对你如此在意,好久没见他发那么大脾气了!"

韩墨脸有点发白,下意识地碰触着桌上的东西,"我是肃国人,自然不会象你们一样事事顺从他。他初时觉得新奇,一旦得到了想要的东西,很快便觉得无趣吧。"他缓缓道,仿佛被针在心上扎了一下。

船上春宵一度,害得他这两日走路都不便,隐痛难言。谁知一言不合,凤王就这么丢下他走了!还以为......算了,他一转身,忍不住闷哼一声,扶住腰脸色更加难看。

王将军叉着手臂不住摇头,"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言。我们甘州国的这位皇叔,天底下想要什么没有,还用的着自己上去挡刀子?这回闹大了,以殿下的脾姓,朝廷里肯定有人会倒霉。"他满脸恳切地看着韩墨,"韩公子,有时你让他一步又如何?"

旁观者清,这两个人闹来闹去,明明互相眷顾有情,却顾忌身份地位和骨子里的那份高傲,谁也不肯相让。

韩墨嘴角勾出淡淡的苦笑,"只要我身为肃国大臣一日,上沐皇恩,下顾百姓,对着甘州国的摄政王就一步也不能让!"他清秀的脸庞散发光芒,然而难掩一缕失落之色。

王将军佩服他的风骨,更觉得惋惜,"韩大人,你放心。王爷那么敏锐的人,一定明白的!"

"他不会见我了!"韩墨憋了太久,有些话按捺不住想说给人知道,哪怕那个人听不见。"既然终究不能在一起,喜欢又有什么用?!人非草木,这份情意,你当我真的无动于衷?!"他越说越快,眼眶一热,两行泪扑簌簌地落在了衣襟上。他用袖子抹了把脸,说不下去了。

门前忽然哐当一声,王将军一开门眼珠子差点掉了下来。夜色通明,高挑的美男子就站在门外,不知站了多久,听到了什么。他的眼光明澈若电,深深皱着眉头。不等他开口,大胡子将军作出一副忠心模样,揣着大刀行礼后蹿出门,差点从台阶上掉下去。

韩墨呆呆地看着凤王进了屋,反手关上门,走到自己面前。他的举动强势而优雅,但却把素衣青年吓得不轻,结结巴巴地伸手指着他:"你、你不是......?你怎么回来了?!"

凤王顺势捏住他的手腕,在冰凉的掌心一吻,又把他往怀里带了带,温存地道:"因为我爱的人太笨。若是不回来,我怕他伤心,你说怎么办呢?"

"什、什么?!"韩墨被雷劈了一样,说话都结巴了。这家伙趁机贴上来,挽住他的腰,衣袖上薰香萦绕。韩墨身子硌在书案上,忍不住一僵。

"嗯?弄疼你了么?!"这句话说得暧昧之极,凤王双臂揽住他,有些无赖地眯起眼道,"你方才气得我伤口疼,还有这里更疼......"他指了指胸口,一手轻轻抚上韩墨浅色的唇,"你说,要怎么补回来?"

青年离他太近,几乎贴在一起,实在忍无可忍,恼羞成怒地道:"那就让你更疼!"说着抬膝就是一下子。

凤颜华一个踉跄差点中招,吓出一身冷汗来。居然在这种时候出腿,力道还不小,方位更刁钻!真要踢中,估计个把星期都没法......"小韩!你居然......好!那就别怪我了!"

"啊!住手!"韩墨被凤王扑倒在大床上,徒劳地挣扎不休。可是耳鬓厮磨间,情愫渐生,觉得那人的架势蛮横,却小心翼翼地生怕伤了他。凤王捧着他的脸,轻声诱哄,两人又吻在一处。韩墨浑身都软了,任凭他宽衣解带,轻薄肆虐,片刻火热的身躯覆了上来,一点理智全然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王府深宅高院,凤王和韩墨一样中意临水而居。这一汪清泓,水光潋滟,天晴时映射出层层叠叠的蓝色,韩墨一见也心旷神怡。凤王上朝未归,回想他临去时玄衣玉带,清俊高贵,在内室却偏偏粘住他不放。

昨夜极尽轻狂销魂,待到清早韩墨睁眼时,已然睡在了王府奢华的紫檀云锦大床上。有人大刺刺地偎在他肩头,满足地微笑,睡得正香。

凤王起身更衣时一直望着他,目光仍然笑盈盈的,有点不怀好意。他睡眼惺忪地揉着眼睛,衣衫不整,困惑的神态撩人之极,结果差点误了凤王早朝的时辰。韩墨想着想着,不禁悄然弯起了嘴角。

他看着手头的一堆书册,什么"火器铸造菁要"、"南船纪"、"泉坞方略"等等,都是不可多得的造船典籍。凤王生怕他闷,开了书单命人送到湖边水阁,千叮万嘱才离去。

午后暖风醺然,湖边不知名的花树竞相绽放,开得如云似锦。凤王照例留在宫中和小皇帝、太妃一起用午膳。韩墨也乐得自在,抿了口清茶,好奇地打开个菁致卷轴,不料一个没忍住茶喷了一身。想起那人临别时恶质的笑容,他拎起卷轴远远丢了出去。"来人!给我把这一堆乌七八糟的东西统统拿走!"年轻丞相举止自有威势,大总管哪里敢怠慢他。

看了一会书,韩墨靠在软榻上打了个呵欠,昨夜体力消耗太过,他的眼睫轻垂,撒下了阴影。阳光透过窗棂,柔柔地撒在他身上。

有人推门而入,骤然放轻了脚步,来到榻前。一缕黑发滑落在他白皙的脖颈上,韩墨在他的注视下安然熟睡,令他不忍心惊扰。"你老实留在我身边,好么?眼下的形势太过凶险了。"凤王轻轻地道,把脸埋在他肩上,"那么多人想要你的命,你到底做了什么?!"

今日散朝不久,小言公子向主上禀报了审讯蘅王身边刺客的结果,虽然那人耐不住刑罚,咬舌自尽了,但供词却隐隐指向肃国宫廷内部。韩墨身为副相,以权势打ya过不少官员,或许惹了哪位皇亲国戚。

凤颜华倚在椅子上,摆弄着手中的折扇,"居然把人都插到蘅王那个笨人的心腹里了,可不是一般的手段。另外,这回肃国来的使节,是什么人?"

"听说蘅王的领地出了乱子,他这次没来。来的是个没品没级的特使,似乎姓罗。"一言既出,凤王深邃的眼睛眯起,和小言对视了一眼,"真是稀客呢?若真的是他,咱们甘州臣民,可就有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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