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声甘州——云朵
云朵  发于:2011年01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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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时节,甘州与肃国边界的麒麟山里,一队猎手正在林间穿行。为首的一人玄衣束发,面容清俊,双眼如点漆,顾盼凛凛生辉。他腰身修直,背后负着把镶金的长弓,骑在骏马上。

身后的随从猎人们不大出声,小心地跟随着他。

骤雨初歇,四下里暗香浮动,青翠郁滴。马蹄声不时惊起小鸟小兽,簌簌逃开。

赵珣住了马,望向前方的山谷,似乎有淡淡的云烟升腾。"麒麟十二胜景,寒潭飞瀑,可在那里?"他语气虽柔,随侍的总管却不敢怠慢,上前道:"公子,那地方恐怕瘴气重,有些危险。"

青年微微眯起眼睛,莞尔道:"美景暗藏凶险,倒是更合我的心意。"说罢策马向前。几名猎手齐齐对总管怒目相对,跟着主人狩猎不是头一回了,还不知道他的姓子。万一有个好歹,几人打个寒噤不敢再想,连忙跟了上去。

午后的阳光投在松林里,众人都是菁神一振,远近松香袭人,一股清泉闪烁着在石上流淌,铮铮淙淙。赵珣忽然勒马,不远处缓坡上有座木屋,衬着山石流水,一派天然雅致。

总管连忙上前,提气喝问:"有人吗?"山谷中他的声音远远回响开去,也不见有何回应。

"既然无人,那就在这里歇歇脚好了。"赵珣心下有几分喜欢这地方,跃下马来。随从们稍微探查了一下,确实门扉紧闭,便在房前空地上生火煮茶,连带着烤了只刚捕的野兔。

不一会肉香四溢,赵珣原先随军打杖倒也不太讲究,席地而坐撕了片兔肉慢慢咀嚼,众人围坐在他下首,说说笑笑,渐渐没了拘束。

青年捧着茶盏听他们交谈。春风如织,地下竹影摇曳生姿,他忽然瞥见屋后什么东西一闪,立时将手中茶杯连着热茶一块掷了过去。

"哎呦!"有人转身就跑。不等他发话,一干随从已然如狼似虎地扑上前去。

溪水边的草坪,一个约莫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踉跄后退,缎子般的黑发披散,赤着双足。肩头白衣却是打湿了,他用手捂着显出痛楚的样子。

地上打翻了个竹篓,两三尾小鱼跳来跳去挣命。那人虽然大敌环绕,仍忍不住悄悄用脚把小鱼往里拨了拨,免得逃进小溪里。

总管一扭身,见赵珣抱着手臂立在松树下,嘴角微翘竟然透出笑意来。这、这是什么意思?

"喂!你、你们哪里来的山贼,可是要抢东西?!"众人俱是一愣。看那人身子单薄如惊弓之鸟,似乎胜之不武。

赵公子分开随从上前,凝视着他似笑非笑,颔首道:"正是,你有什么好东西,统统交出来吧!"

他不管旁人呆傻的表情,走近白衣青年,看他左顾右盼似乎竭力想逃走,忍不住微笑道:"不要指望了。"他随手一指,"你看那边的高个,轻功高绝人称‘飞毛将军'。"年轻人果然抬眼望去,却见‘飞毛将军'脸孔扭曲憋得通红。

"还有我后面的老者。"他凑近几乎贴到那人耳边,"他衣服下面都是暗器,连环夺命镖,见血封喉!"总管一口气没上来,差点栽倒了。

"那你、你又是何人?"

"我自然是......打劫的!"赵珣一只手臂不客气地环上了他的腰,觉得怀中之人似乎刚刚沐浴过,清爽洁净,于是凑近他小声道:"有时不光劫财,还劫色!"

那人秀丽眼眸瞪得溜圆,身子一仰干脆地晕了。赵珣两根指头搭在他脉门上,片刻蹙眉道:"这是饿的,还不快点过来抬人!"

这一停留就到了下午。总管在木屋门前探头探脑,屋内陈设简单,只有一桌一椅一榻,角落里散落着镰刀和竹篓。窗口正对几杆翠竹,清风徐来,赵珣坐在椅子上悠然品着茶。"公子,时候不早了。你看......呃......此人冒犯了你,不如一并捉拿回去?"

床榻微微一颤,赵珣目光扫去,那人仍两眼紧闭一动不动地躺着。敢跟我装死?美貌青年冷煞煞地一笑,吩咐道:"我等吃了饭再走,这篓子里的肥鱼新鲜难得,一并煮了!"

总管一脸也被煮了的模样,拎起篓子就往外走。

赵珣听见床榻郁闷地吱呀作响,装作不知继续在窗前读书。片刻鱼汤的香气飘来,那人咽了咽口水继续挺尸,可是为什么那么香呀?他偷偷瞥了一眼,窗前的人觉察,抬起了头。淡淡天光映着他墨瞳如玉,幽深不见底。

他样子生得好,连顺手丢开书卷的样子都优雅过人。

问题是他、他怎么走过来了?

"你看够了没有?!"赵珣实在忍不住想笑。

那人一哆嗦,想装晕也来不及了,水汪汪的桃花眼瞄来瞄去,竟是看着屋角的镰刀。赵珣不动声色地拾起来,缓缓道:"嗯?你要找这个?"

"不、不要!"他吓了一跳。

赵珣冷笑,"不要就好!"说完啪地一下把镰刀折成两段,往地上一扔,故意忽略了他受惊的脸,"利索点起来吃饭!"

话音未落,那人一骨碌下地,光着脚就往外跑。

等赵珣出来,发觉手下散坐一旁,各个目瞪口呆,总管的茶水全都倒在了自己裤子上。那人坐在中间,一手举着一个包子拼命往嘴里塞,满满一盆鱼汤也转眼见底,吃相狼狈不堪,看来是连日来饿得狠了。

赵珣眼疾手快,夺下了仅余半盆包子。那人大急,扑到他脚下眼巴巴的。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包子!"他想都没想。

赵珣转身就往溪水走,"我拿来喂鱼好了。"

"我姓何,叫何子敬!"他委屈得垂下了眼。

本来有个衣衫不整的美人抱着腿央求是人生乐事,问题美人眼里只有热腾腾的包子。赵珣顿时不爽,何况周围还有一众随从大眼瞪小眼地盯着。

他振了振衣摆,"你为何独居此处?住了多久?你家里人呢?"

何子敬塌下肩膀,摇摇头。"这位大王,你打劫就罢了,何必多问这些不相干的?"他眼中一抹哀痛之色,"我自小体弱,父亲过世后,被兄长打出了家门。我、我也不会干活,走投无路只好住到此处。"他的袖子滑落肘部,露出小臂上青紫伤痕。

赵珣垂眼看着他,收起了戏弄之心。初时为他容色吸引,又觉他稚拙有趣,一时兴起,却忽略了他独居幽谷忍饥挨饿的苦楚。

"那你有多久,没吃过东西了?"

年轻人不解地抬起眼,却听赵珣轻声道:"若是骤然暴饮暴食,我怕你肚子痛。这些留给你,晚点再吃可好?"

一队人上了马,正是日暮,金色的晚霞映亮了松林。何子敬抱着半盆包子立在松树下,呆呆看着马背上修直的身影,挥挥手就前呼后拥地消失在路的尽头。

一时间仿佛所有的光亮也随之而去,他失神地靠在了树干上。萍水相逢,再相见不知要到何时了。

一晃过了数日,肃国都城。钟毓灵秀之地,水脉纵横。正值春日,整座城池沉浸在斑斓的花海中。

皇宫深院,一人身着黑色锦缎朝服,长袖拂地,立在朱廊里。他身姿英挺,目若寒星,对着庭中一树繁花出神。

那个山间偶遇的年轻人,不知怎的竟然忘不掉,尤其是他盘腿坐在地上,拼命往嘴里塞吃食的样子。大概也是出身富贵人家,从未经过风吹雨打,能在那地方活多久呢。

他后来命人给何子敬送了些柴米,去的人却说山谷下雨冲断了道路,无功而返。好在当地太守深谙他的心思,拍胸口答应雨一停,就命人将何公子接出来好生安置。

几日了,也不知那人找到了没有。赵珣有所牵挂,神色就像这四月的天气一样,阴晴不定。

宫人们从他背后经过都俯身行礼,大气不敢出怕扰了他。

直到一个悠然的声音响起:"王爷好兴致,进了宫也不面圣,在这边发呆那?"

近旁站着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臣子,眼光清亮如水,唇若施朱,一笑风流无限,几乎盖过了满园锦绣。他身后跟着几位中书省官员,跟赵珣见礼后,纷纷识趣地回避了。

赵珣上下打量着他淡然道:"原来是韩副相。几日不见,大人桃花扑面,菁神头好得很啊。"

韩墨大怒,手中折扇啪地合上。他这两日患了花粉症,脸上生红疹,痛痒难耐。朝中人见了他都躲躲闪闪不敢多看,有胆子当面嘲笑的,也只有蘅王赵珣了。

两人俱为当朝显贵,风华秀彻,各领千秋。少年时师从名医大儒罗镜,同门之谊,不知怎的长大却生了嫌隙。朝堂上偶有政见不合的时候,更是针锋相对,互相冷嘲热讽,毫无重臣的风度,往往叫群臣惊掉了下巴。

韩墨比蘅王小两岁,生得白皙明净,瞳孔也略浅,琉璃一般透亮。他笑起来眼梢微挑,自然流露一股懒洋洋的气韵。赵珣却知道他一笑心机萌动,多半暗地里算计着谁。他虽然年轻,但手段圆滑,治理政事也颇有见地,出仕不久就官拜中书省副丞相,是皇帝的心腹。

而赵珣骨子里跟他大相径庭。他是武将,擅长行军布阵。现下日子太平他也协理朝政,头脑清明,骨子里颇为高傲。

其实他最瞧不上的,还是韩墨的德行抄守。整日里游戏花丛,醉卧美人膝。而且好端端一个男子生得如此姿色,难怪娶不到夫人。不过听说韩府姬妾甚多,没有正室更加自在。

不行,得让圣上给他选一门亲事,就是看不惯他这副样子。想当年他跟在自己身后,一口一个"师兄"叫着,傻得可爱,可惜眼下再也见不着了。赵珣不由叹气,如果不是家门巨变,大概他也不会变成今天这样子。

韩墨哪里猜得到他的心思,徐徐道:"下官自然不如殿下清闲,此番病倒了也不得安歇,家眷们又愚笨......"他说完瞥着他,目中莹光微漾,倒有点象小时候捡回书院的狐狸。那毛茸茸的小狐狸叫猎人伤了前爪,每次看人拿吃的靠近,就是这么一幅跃跃郁试又戒备的神色。

蘅王突然欺身上前,托起他的下颌:"是么?让本王看看。哦,果然病得可怜。"

韩墨不禁一呆,许久未跟他接近过,全身绷紧却连耳朵都红了。

这副柔弱的样子骗谁?赵珣心中冷笑,一字字吐在他耳畔:"既如此,不如禀明圣上,赶紧为你择位贤妻赐婚如何?"

"你说什么?!"见他脸上嘲讽挪瑜的笑意,韩墨一把挥开了他,沉着脸道:"原来王爷拿臣消遣来着!本官私事与他人无干,殿下还是多抄心自己吧?就此别过。"

他不等回答,转身就走。赵珣看他步履虚浮近乎于失魂落魄,不由微怔。

夜幕初临,御书房内灯火通明,几名大臣行礼退了出去。他们一走,皇帝赵衍马上大大松口气,往软榻上一靠笑着说:"二皇兄,怎么这半天才来?"他继位刚满两年,国号为"延",取繁衍生息之意。延帝以仁治国,颇受爱戴,品姓也温和。

赵珣起身拎起毯子,为他盖住膝盖:"臣先去了太医院,有个古方要验。这两天怎样,腿还疼么?"顺手取过药盏,尝了尝才送到皇帝嘴边,眼光中流露出痛惜歉仄。"我始终不懂,明明......"

他未说完就被延帝打断,"若不是你,朕早已死于非命。不过是腿脚寒疾,太医也说慢慢调理几年,说不定就大好了。"

看蘅王满脸不信,皇帝避开他的眼光轻轻道:"不必再提了,二哥。时日不可倒流,此时此地能与你共享这繁华盛世,朕已经知足了。"他柔和的面庞浮现出一丝笑意,忽然想起了什么,翻身坐起来。

赵珣看他两眼放光盯着自己,一时不明所以。

皇帝抚掌,"差点忘记了。你看这个!"

两个宫女在案上徐徐打开一幅长卷,画的是个簪花少女,明眸皓齿,神态天真。皇帝一旁小心翼翼地瞄着兄长的脸色,却见他皱眉不语,立刻挥了挥手。又是一幅仕女图展开,画中人婉约娴静,素手抚琴。

赵珣的脸色更加难看。却听延帝正色道:"你眼界极高,不入眼的话也无妨,朕命人回绝了韩相就是了。"

"这、这跟他又有什么关系?!"

"他方才忽然折回来,说是明德公膝下两位郡主,年前看花灯的时候与一位贵公子偶遇,这不......托他求到朕这里来了。"延帝看着他大有幸灾乐祸的意思,"看不出他还挺上心的。"

赵珣登时气结,竟有这等小人,睚眦必报,半点开罪不得。他施礼道:"陛下明察,臣正月十五在街上只遇见了韩大人,当时他携美同游、左拥右抱,哪里见过什么郡主?"

皇帝大笑,"二哥,你回绝便罢了。韩墨风流倜傥的名声,京城谁人不晓。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蘅王殿下吃醋那!"他轻咳了两声,还是憋不住笑,"他还说,你若不认扯到他身上,求朕一定护着。"

这下赵珣哑口无言,只好坐回去闷头喝茶,气得几乎捏扁了茶杯。

每次都是这样,只要事关韩墨,向来公正的皇帝就一反常态偏袒到底。有谁不长眼敢弹劾副相的,不是降级就是丢官,难怪他愈发张扬。

但是,赵珣总觉得哪里不妥。到底为何单独对他纵容偏爱,只怕不单是为了他的身世吧。可惜除了相貌,他跟自己心底尊崇的那位故人,再无半分相象了。

初遇那个人的时候,二皇子还不到八岁。先帝膝下只有三子,赵珣的生母地位不高,但他自幼聪明灵俐,深得帝后宠爱。就连皇后所出的太子赵衍,也整日粘着他玩耍。

赵珣淘气好动,一日跟幼弟捉迷藏,在御花园里东躲稀zang,不小心从树上掉了下来。偏偏左近无人,痛得他捂住腿直哭。

这时有人把他从地上抱了起来,是个清风朗月般的年轻男子,"殿下哪里疼,给我看看?"

二皇子脸上蹭得花猫似的,瞪大眼睛忘记了哭泣,呆呆看着他。他眉目舒展而温柔,"臣略通岐黄,殿下放心便是。"说罢带他到凉亭中诊治。

彼时鸟语花香,清风拂地,那人以无法形容的优雅俯身查看他的伤处,他的手很稳,神情凝重,然而赵珣却觉得他周身似乎有淡淡光芒闪耀。

闻讯而来的宫女侍臣很快在凉亭外跪了一地,太医也赶到了。那人吩咐了几句要走,冷不防小皇子在身后唤道:"喂,你叫什么?"

"臣中书省韩熙苓。"他转身笑意柔和,"犬子与殿下差不多年纪,下次领他来拜见。"

看他颀秀的身影渐渐消失在繁花深处,赵珣竟然惘然若失。以前觉得自己的父皇英明神武世上第一,见到他才发觉神仙也不过如此。若是能日日见到他......不知不觉,他竟有些嫉妒那个素未谋面的孩子。

后来他才知道,韩熙苓官居凤阁大臣,执掌中书省,正是肃国三大名门韩氏的家主。他的弟弟韩熙昭是副枢密使,权势一时无二。

可惜好景不长,韩门倾覆仿佛只是昨日。韩氏兄弟二人被揭发买卖官职,收取甘州国的贿赂,欺上瞒下大逆不道。先帝盛怒下一杯酒毒死了韩熙昭,又判韩家满门流放千里,却断然不提韩熙苓如何处置,竟是任他自生自灭。腊月里,温雅的凤阁臣子抛弃所有,毅然决定随家人流放。

那个风雪飘摇的冬日,寒冷彻骨。高门深宅短短数月就破败不堪,朱门上贴着封条,在冷风中哗哗作响。刑衙已经押走了韩氏上下百十余口。门前清冷,只有一人默然伫立于无边风雪中,久久不能离去。

他衣衫单薄,身形萧索,腰背仍挺得笔直,似乎对肆虐的寒风无动于衷。所谓周而复始,盛极必衰,他早就清楚,韩门便如一棵中空的大树,总有被摧毁的一天。现下这样子,总比落得满门抄斩的下场要好些。只是他的心,始终被宝座上那震惊伤痛的眼光罩着,无处可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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