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声甘州——云朵
云朵  发于:2011年01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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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跃而起,忽然转过脸,"那个大夫叶明远,你把他关起来几天,怕他又要捣乱。"言公子英俊的脸上忽然显出难色,"殿下,那小子最近常驻国舅府,枢密院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上门去要人!"

二十七

天色尚好,水边一处雅阁,素衣青年正低头端详着手中的拜贴。纸用的是上好青竹柬,只短短两行字:"客从远方来,有缘相见否。"一笔行书宛若轻云流水,转折飘逸,他连眼睛都舍不得挪开,不免冷落了身旁的贵人。

凤王心有不甘,他回府后特地换了身斯文打扮,湛蓝轻炮,广袖翩翩,衬得他风神如玉,半分也不逊于肃国的世家公子。不料见了心上人,两句话没说就被一张拜帖抢去了风头。

"小韩?"一只修长的手伸到他眼前,晃了晃。韩公子略浅的眼眸猫一样眯缝起来,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反而当他多余一般背过身去。凤王大为着恼,几时受过这般冷遇,但见他眼光痴迷颇有沉醉之意,又舍不得打扰。但是,柳狐狸一定是故意的!相识那么久,几曾见过他给别人送帖?总之这笔帐,他是记下了!凤王暗中捏紧了拳头。

韩墨终于松开了手,若有所失,冷不防对上两道幽怨的视线,不觉一愣问道:"颜华,你回来了?"

贵公子倒抽一口凉气,瞪大了双眼,"你你你......我在这儿坐了半天,茶都凉了!"他终于气得起身,作势要走,"本王还有奏折要阅,少陪了。"一边说着,一边垂眼偷偷瞥他。

韩墨心里叹了口气。此人全倾天下,高傲强势,私下里对着他却喜欢耍赖记仇小心眼,弄得他哭笑不得。这样的凤王,偏偏扯动了他心底的柔软。

凤颜华慢吞吞地往外挪了两步,蓝色袍袖一紧,被人抓住。"王爷想去哪儿啊?"韩墨清冷地道,"阅什么奏折,只怕是乱七八糟的画轴吧?"

凤王黑亮亮的明眸一转,事关体面,自然百般抵赖:"卿想到哪里去了?本王日理万机,哪有功夫看那个!"可是顿了顿,却舔了下薄唇,魅惑地轻笑:"小韩,不如咱们也试试?"

"试?试什么?"韩墨原本就对此事耿耿于怀,一抬头看见他的表情,终于暴起,甩开他就走。凤王知道他面皮薄,为了日后之福,连忙拦住他低声下气地哄着。荷香盈盈,四下一片宁谧,唯有轻柔的细语,随风飘到了水阁外的长桥上。

不远处王府正殿,大总管稳重的脸孔有些异样,双手给一位贵客奉上茶杯,"丞相大人,王爷在批阅密折,严命不得打扰。"柳必廷接过茶杯,温文尔雅地一笑:"哦?他与本官有约在先,怎么一眨眼功夫就忘了个菁光。"

小半个时辰过去,柳相起身冷冷地道:"殿下失约,明日午后便在东湖凝园扰他一顿薄酒。劳烦总管,这次......可别忘了!"大总管在他面前大气不敢出,只能怪自家主人,明知柳相来访,偏偏就是不见。

凤王阻挠柳必廷自有道理,也不能太过分,于是携了韩墨来赴东湖之约。果不其然,韩柳二人一见如故,互相奉承,"柳大人的书法,果然得了云烟出没之意,韩某好生佩服。""哪里,知音难求,韩公子家世渊源,博闻广记,下官佩服。"凤王直皱眉头,等到二人谈开税法,起初还温言款款,渐渐地,酒桌上的声音高了起来。

韩墨啪地放下酒杯,咄咄逼人地道:"柳相高见,本官却不敢苟同。肃国税法均富宜贫,只要有地产者不论户籍均要征税。"

"所谓地产,如何界定这地与产均属一户呢?"柳必廷冷笑了两声,寸步不让,"本官听闻肃国时有富人勒逼农民,令其无钱纳税而流亡,然后趁机霸占其地的。"

"瑕不掩瑜。这样说来,你甘州的苛捐杂税难道还少了?!"

凤王在旁饮酒吃菜,自得其乐,反正有他在柳必廷也不能对小韩怎样。此二人皆为重臣,书生气大作,饭桌上一场争辩酣畅淋漓。临去时柳必廷对凤王、韩墨拱手道:"殿下,韩公子才高,只叹不能同朝为官,共为天下百姓谋福。"凤王微微一笑,世事难料,谁知道呢?

韩墨洒脱地回礼:"彼此心怀天下,便不用在意是否同殿称臣了吧?"

回到王府,凤王将韩墨扶下车来,背后一声轻呼。一个文弱秀美的青年也刚好下了轿子,指着他惊讶道:"这不是......韩大人么?"韩墨和身旁之人对视一眼,心想他怎么冒出来了?新仇旧恨,不禁沉下了脸。

与此同时,在肃国麝郡附近的村落,细雨一阵急过一阵,冲淡了地上的血迹。蘅王麾下的军士还在清理,不断有死去的村民被抬出来,有些手里还攥着简陋凶器。

远山悄然隐匿在绵绵细雨中,天地空旷,然而血腥气却似乎挥之不去。赵珣笔直地骑在马上,注视着这一切,雨水打湿了清俊的脸庞。自从蝗灾以来,民心不稳,官府便开始分发粮种,巴望赶得及补种些粮食。有不法之徒囤积粮种,被他抓住痛杀了一批,也相对无事。

他私自营救小师弟未果,本打算出使甘州,谁知下辖的村庄出了乱子。村民不知受了什么挑拨,竟然为了争粮种械斗,这回又死了十来人。

年轻的蘅王隐隐觉得,连日来发生的一切,仿佛编成了巨网,羁绊住他的脚步。铅灰色云端后,到底是谁抄纵着命运。

甘州一夜与韩墨携手直面生死,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被拖走。那一刻心如刀绞,如果不是左右死命阻拦,他早就扑过去跟敌人拼了。

"师兄,我已经知足了。若是今次失败,就别再来救我了,不值得。"

"要记住,韩墨虽然软弱,但我韩氏一门从未试过、也绝不会背叛肃国!"

"你放手吧,我的生死,从此与你无干!"

赵珣想着小师弟的话,清澈的目光投向远方,瞬间掠过了锐利的痛楚。

二十八

何子敬从凤王府出来的时候,有些垂头丧气的,轿子也不坐,自顾自地往前走。贴身小厮见主人脸色不对,命轿夫在后面跟着,追上他小声道:"少爷,殿下怎么说的?"何子敬回手狠狠敲在他脑门上,"去!这也是你能打听的?!"他厌恶京城里阿谀奉承的官员,更恨自己无能。家里老爹见了他吹胡子瞪眼只一句话:"我怎么生出你这么个......"然后那个讨厌的何子箫就在一旁摇扇子:"父亲大人放心,我这当兄长的自会管教他。"

总之何小侯在家备受欺压,好容易出去闯荡一趟,父兄还来不及出手,宫里的长姐却不干了。静太妃一流泪,凤王二话不说亲自赶到临祁,把他给抓了回来。水莲

天地如此广阔,现在的日子锦衣玉食,他却时常怀念在肃国当家臣的时候。至少那个美青年对他好,是真心实意的吧?直到阴险的韩相出现,一脚把他踢回了甘州。

何子敬忌恨之极,千方百计把他引到甘州来,好让人知道自己的本事。眼下韩墨是落到凤王手里了,但为何二人看上去,跟他想象的有那么点不同呢?

凤王的态度明显冷淡了许多。前两日进宫求长姐说情,外放个一官半职给他,静太妃叫幼弟自己登门来说。听了他战战兢兢的请求,华服的贵公子倚在长椅上沉吟了一会,才道:"嗯,容本王想一想。今科刚录用不久,缺空虽少......倒也不是没有。就是有个条件......"

"殿下自管吩咐便是!子敬定不辱命。"何子敬憋得直冒汗,脸都红了。

凤王明澈的眼光看了他一会,颔首道:"不错,是长进了些!这事于你也不难,枢密院小言大人不舒服,叫你府上那个庸医叶明远去看看。"

这不是明摆着要他好看么?国舅府上下都知道,叶明远是重金礼聘来的名医。御史何子箫素来眼高于顶,唯独将叶大夫看作至交,不时邀他谈风弄月,把臂同游,比对他这个亲弟还好。

何子敬回过神的时候,已经被请到王府门外了。他心烦意乱地撇开随从,低头越走越快,迎面过来一对夫妇,差点和那个妇人撞上。

"喂!臭小子,走路没长眼啊,撞了我家娘子还不道歉!"电光火石间,何小侯抬起头,直愣愣地盯着那汉子,又看他一手搀扶着的娘子,片刻桃花眼弯起来,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多谢大哥了!"说罢上了轿子扬长而去。一旁夫妇两人莫名其妙,"这公子长得不错,就是......脑袋有毛病?"

"小韩,肃国使者一行,已然在城外了。"客房内,凤王听着窗外的风雨,烛火在他眼眸深处摇曳,少有的迟疑。韩墨叹了口气,抛开书卷,望着他径直道:"来的是谁?"

"肃朝官员那么多,寻常的无名小卒,本王怎会认识!"凤王转身扫了他一眼,"只要最讨厌的没来就行,不然的话,管教他有去无回!"

韩墨在身后轻声道:"颜华,要是他们真带了你想要的,你可愿......放我回去?"

凤王眼中泛起淡淡的潮气,波澜暗涌,让人看不透。他修长的指尖滑过了紫檀几案上的素签,"我想要的,你们肃国给不起。至于能否放你,要看你怎样答我了。"他转身凝视着青年素净的面容,"小韩,那夜在水师大营,我在门外听到的,可是你的真心话?"他的样子太过在意,就象个执著少年,一心一意要知道答案。

听到他问,韩墨内心挣扎再三,最终点头默认了。

凤王顿时绽露出大大的笑容,双手环抱,把头抵在他肩上,低柔地道:"我凤颜华是个自私之人,可是将心比心,我整个人都是你的,所以......不要负我。"韩墨似乎答了他,可惜轻得几近听不清。

"有时真想放了权力,抛开这江山,天大地大,只与一人相伴。"他轻叹,转念一想不免忧虑,"小韩,你真有几分喜欢我,对么?"语音带点恳求的意味,几近于赖皮。此刻房中只有他二人,窗外风疏雨骤,这一室的温暖却令人留恋。

被一个男子亲热搂抱,韩墨始终不惯,可这时候总不好给他一拳吧?难得凤王认真,他却有意拖着不答,眼梢挑起,促狭地弯起嘴角。

凤王恨得牙痒痒,对他又心软,至少他的心不再那么难以捉摸、遥不可及了。看他笑着咳嗽了起来,递杯茶过去,轻描淡写地道:"韩大人这是取笑我么?看来本王伺候得还不到家。这样吧,明日正好不用上朝,良宵苦短......"

"扑哧"一下,韩墨的茶喷在他衣服上,凤王松开手,指着胸前的水渍眨了眨眼:"好好的新衣,你怎么赔我?!"边说着便解衣扣。韩墨一边后退,一边怒道:"喂,你要干嘛!为何脱、脱衣服?"

凤王一手把发簪取下,黑发逶迤,轻袍胜雪,卷起袖子笑得恶劣:"有人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休怪我不客气了!"

入夜后风消雨住,王府内灯火阑珊,下人们都小心翼翼地退避开。凤颜华心情大好,带韩墨来到书房,往案头一指,得意洋洋地道:"你看,本王的字,比之柳相又如何?"

韩墨看着满纸的墨迹淋漓,微微一笑,"果然,是上好的米氏银宣,徽州烟熏墨,金质玉璋,不同凡响。"言下之意,字还差得远呢。凤王一听,神采飞扬的面容霎时黯淡,闷闷地说不出话来。

韩墨忽而取过一杆笔,饱蘸了浓墨,左手勾住衣袖,龙飞凤舞地在纸上写了三个字。他的气质明净,在满室烛光中执笔而书,飘飘然有种出尘的风姿。

他人虽然清雅,笔力却不弱,云烟纵横,寒潭千尺飞流。凤王心驰神摇之下,上前拥住了他。韩墨轻轻靠进他怀里,"即便日后分离,我也要你知道,这‘长相忆'短短三字,便是韩墨此刻的真心。"

烛火黯淡了一下,"天下繁华,又有什么是本王不能给你的?"贵公子闷声道,只觉得苦涩。明明是他心爱之人,为何不得厮守?他这摄政皇叔在甘州素来说一不二,心念微动,自然有股淡淡的寒气蔓延。他怀中之人跟着颤了一下。如果真到那一天,会怎样收场呢?

二十九

甘州国历六十五年夏末,特使罗镜持无价之宝谒见凤王,以求肃国大臣韩墨的自由。凤王命太医随驾,检验药材质地。然而一群大夫对着的正堂上神色淡漠的黑衣人,都唯唯诺诺地不敢上前。

罗镜年轻时也是倾倒一方的风流才子,此刻虽近不惑,看上去仍是修眉凤目,气度雍容。"殿下,我那小徒年轻,胆大妄为,此番归去,少不得好好教训他一番。"听他轻描淡写,话里话外却透出了决心。他将好友之子抚养大,此次无论如何要把他接回去。

对面的凤王只是微笑,"罗大夫远道而来,便是贵客。若是有谁怠慢,一定告诉本王。"堂前花木扶疏,昨夜风雨洗刷过后,一片清新葱郁。他有意拖延,罗镜自然明白,只是蔓罗参是皇宫中赐下来的,他亲自验过,倒也不怕有假。

两人闲坐了半晌,胡子斑白的太医正终于趋前回禀,"凤王殿下,那三枝参查验完毕,确为奇珍。"凤王眉头一皱,"你可看清楚了?"太医跪在地上,沉稳地道:"老臣以姓命担保,罗大人带来的正是千年母参。"

罗镜知道凤王外表华丽张扬,然而谁也猜不透他的心思。此番拖拖拉拉,小韩落入他手中,不知受了多少苦。"这样吧,既是小徒莽撞,为表诚意,罗镜愿将‘小儿千金方'等医书十套赠与贵国太医院。"

凤王还未答话,旁边的太医正已激动得扑地跪下,"罗大人高义,惠及我万千百姓。"肃国云岭的医书一向难求,传到了甘州都是些残本。罗镜的私藏更加珍贵,这份厚礼之重,只怕还在蔓罗参之上,难怪太医如此失态。

这时,一个王府亲随有些慌张地跑进来,跪拜于地,"启禀殿下,国舅府那边,说是拿住了肃国的jian细。"

罗镜手一抖,似乎是想起了谁,脸色微变。但见凤王形状美好的嘴唇轻轻勾起来,意味深长地道:"不是还没定罪么?叫枢密院的言大人好好审审。确有此事的话......"他侧过脸,眼光清冽流转,"那就还要和罗大人商榷了。"

国舅府的书房一片狼藉,老国舅的咆哮声传了出来:"这个混小子,被叶明远蒙蔽了心神!明明从他房里搜出来的文书拓片,还有什么好抵赖的!"他喘口气,重重往椅子上一坐,"我说他为何躲在咱们府上死赖着不走,害得老夫在枢密院小言跟前丢尽了颜面!"何子敬侍立一旁,瞟了一眼岩石般跪在门外屋檐下的兄长,忍不住面露得色,暗道:子箫啊子箫,看你还怎么欺负人。

"父亲,明远在甘州行医已久,心地仁和,断然不是什么jian细。今日之事,只怕是他枢密院动的手脚!"何子箫执拗地不肯退让。

"放pi!"老国舅姓子火爆,指着儿子,气得浑身哆嗦。"你平时跟他不清不楚也就罢了。这事出了,你堂堂御史还给他说情不成?!"

何子箫抬起头来,冷笑道:"明远为了妹妹的病,曾四处奔波求药。且不说儿子与他交情如何,一出事就撇个干净,道理良心何在?!"

"那是说你老子忘恩负义了?!"老国舅一拍桌子,"来人,把少爷拖到柴房......啊,不对,拖回自己房里关起来!"一旁的何子笙有点心虚,连忙跪下求情,老国舅第一次觉得小儿子原来也不是那么没用,若不是他机警,叶明远迟早是个祸害。毕竟这天下,是凤家而不是他何家的。

揣摩凤王的意思,倒也不会要了叶明远的姓命。自己老了,还指望长子能传续香火,这样一来人情给了凤王,又趁机拆散子箫和叶明远,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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