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声甘州——云朵
云朵  发于:2011年01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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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墨手臂紧了一下,觉出他蓄势待发,又看看四周的情形,轻轻叹道:"师兄,我已知足了,放我下来吧!"

"小韩,你说什么......"赵珣的话音忽然顿住,不觉放松了双臂。寂静中骤然亮起无数火把,将他们的人团团围住。兵刃的光芒在阴暗处晃动着,令人生寒。来的不光是侍卫,还有甘州国闻名天下的菁锐弓箭手,足足有百人之众。

韩墨深吸口气,显然知道来得是谁。

人群分开,一骑缓步而出。天上明月,芳华笼罩于他一身,与生俱来的美丽和强势。他的神色疏离,一片淡漠。双眼汲尽了夜色,瞬都不瞬地盯着他们。

看见凤王的样子,韩墨忍不住咳嗽起来。赵珣将他挡在身后,手腕一扬,雪一般的长剑出鞘,正是"鹤鸣"。肃国侍卫们围成一圈,将年轻的丞相护在中间。四周顿时响起了弓弦绷紧的声音。

"十三条姓命......"凤王淡淡地嘲讽道,"本王是不是该把你们留下?"

赵珣泯然不惧,带着战场上历练过的洒脱,昂然一笑,"人终有一死,但求问心无愧。"他转身看了看苍白的小师弟,目光柔和而明亮,"我今生辜负过一人,此刻才求他原肴,会不会太迟?"

二十

茂郡是甘州国数一数二的富庶之地。今日艳阳高照,湛蓝的晴空不见一丝云彩,澄澈明净。街上人流如织,阵阵喧闹飘过了郡衙的高墙。

府邸正堂内,郡守大人来回踱步,急得象热锅蚂蚁,胖脸上挂着汗珠。"钦差大人,这附近的名医都召集来了,殿下他、他怎么就不肯用药呢?!"

钦差张年与他同科,放下茶盏叹了口气:"我看这次,凤王殿下是动真格的了!要不好好地带兵抓人,那么多高手,他就为了个俘虏......"

"俘虏?!您说是后院囚车里的那位?"郡守摩拳擦掌,两眼直冒凶光,"张大人放心,下官这就命人给他上枷具,为王爷出气!"

"老秦,你不要命啦?!"钦差看他完全弄反了意思,气得跌足道,"你敢给他上刑,小心殿下砍了你的脑袋!"

郡守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下官不管了,只要殿下肯疗伤,怎么都成!"两个官员大眼瞪小眼,沉默片刻同时叹了口气,钦差站起来,"那......本官再去试试!"他负着手往后院走去。

影壁上火焰似的凌霄花,在午后艳阳中正开得热烈。满园繁花似锦,葱葱郁郁。然而一侧的绿荫下,却突兀地停了一辆囚车。

囚车三面都是木栏,后有挡板,顶上的车篷只遮了一半,犯人关进去,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素服的年轻人半靠在车里,容色黯然,手指缓缓磨过身下粗糙的木板。抬手看见袖子上的血迹,忍不住痛苦地合上了眼。

血,是那个人洒下的。

昨夜赵珣为了带他脱困,公然向凤王挑战,如若不然,就拚死到底。韩墨清清楚楚看见凤王犹豫了片刻,冰雪般清冷的目光转向他,显然有所顾虑。他占尽了天时地利,虽然中计,反击却势若雷霆,这些人的生死,就在他一念之间了。

韩墨的脸在月光底下失却血色,整个人都仿佛透明一般。他上前一步,和赵珣并肩而立,淡定地望着凤王。有些话不必出口,他的抉择,一目了然。

凤王嘴角微扬,笑得绝艳而冷酷,纵声对赵珣道:"好!本王答应你。"他身后的侍从起了些许骚动,然而无一人敢出声劝阻。

"肃国云岭梅阁赵珣,请凤王殿下赐教!"英俊青年长剑在手,欠身行礼。他事先自报家门,表明并非为两国出战,而是私人恩怨。

"赵公子不必多礼!"说实话凤王对这个敌人颇为欣赏,有朝一日战场上相会,想必更加有趣。只是,要看他能不能活过今夜了!

清光一闪,金玉相交。贵公子手中的,是一杆玉笛,赵珣剑气微吐,在他手背上划了一道血痕。

韩墨嗓子发紧,目睹这一幕,却无计可施。他不忍再看,举头望向天际那轮遗世明月,一行滚热的泪水,顺着脸颊无声地滑了下去。

赵珣咧着嘴喘气,只觉得玉笛上的力量绵绵不绝,腾挪施展,招式凌厉得惊人。然而今天就是拼了姓命,也要护得小韩平安,反正自己的命本来就是他的。

他想着过往的一幕幕,朝堂上故意地针锋相对,奉旨探病把他气得晕倒,还有......决裂时绝望压抑的哭声。挥之不去的,却是江上飘然远引的那一袭青衣。

蓦地劲风袭面,赵珣堪堪躲过,凤王已欺身而上,刻意小声地道:"怎么走神了?现在想他......未免迟了些吧,师兄?!"他读人心思的本事极大,一句话轻轻巧巧,激得赵珣大怒,果然剑法也见散乱。

这样下去,三招之内,便能逼他弃剑投降。

凤王的眼眸忽然眯了一下,月光下,韩墨的背后忽地亮起一抹要命的寒光。肃国死士中的一人,面露狰狞,举刀就向素衣青年的颈间斩去。

韩墨孤零零地手无寸铁,如何能避?

那原本迎向剑锋的玉笛,瞬间改变了方向,逝若流星,一下子撞飞了夺魂的利刃。所有人都看见,玉笛脱手后,那位风华清贵的男子便以血肉之躯生生挡了一剑。

早就说过,他舍不得杀他,更不能看着他死。

血光四溅,赵珣收势不及,一剑砍在他肩上,顿时脸都白了。行凶的死士被余下的人死死按在地上,兀自挣扎大喊:"韩相叛国,奉旨格杀勿论!"随即被泥土塞住了嘴巴。

"你带来的人,你自己收拾吧!七天以后,本王想要的赎金若是不到,你这辈子休想再见到他!"凤王肩头的血把半边衣服都染红了,转身对赶上前脸色铁青的言泽道,"把他给我带回去!剩下的这群蠢货,呃......还真痛啊!统统撵走,本王不想看见他们!"

韩墨醒来的时候,便在这辆囚车里了。那一幕冲击太大,他被人拖走时绊倒在地,撞晕了过去。甘州众人因为凤王受伤的缘故,对他恨之入骨,从早到现在,连口水都没给他。

白衣的小言公子从囚车边经过,看他就和看一个死人没什么分别。凤王肩上的伤深可见骨,开始还勉强忍耐,等一行人住进了茂郡,被赶来的医官弄疼了,马上恼羞成怒,骄贵的脾姓大发。一群名医都战战兢兢地在院子里哆嗦。

言泽深知自家贵人心里的挫败感。肃国丞相果然诡计多端,先是迷倒了他逃跑,然后关键时刻又以姓命相搏,胁迫凤王不得下场单挑。尤其是他和蘅王那幅生死与共的样子......想想都让人气炸了肺!

可是最终,凤王还是放过了赵珣。若论以往,直接抓起来要赎金不是更妥当?!小言公子这次真摸不透他的心思,只是,他冷冰冰地盯着囚车,心里拿着阴狠主意,决不能便宜了某人!

微风徐徐吹拂,带来明丽夏日独有的芬芳。韩墨把头靠在囚车的围栏上,失神地盯着院里的池塘,一汪碧水倒映着纷乱的花枝。他从未如此刻这般彷徨,怎么做才能澄清这一切,或让他明白自己的本心?到了这个地步,有什么办法才能让那个人不痛?!

这时,不知何处飘来一阵诱人的饭菜香。韩墨从早饿到现在,本能地咽了一下,回过神隔着栏杆往外望去。

二十一

钦差大人负手站在暗处的长廊上,注视着后园内的一幕,摇头叹息。言大人这手,也太狠了些。

四周绚丽的花影交错,一树浓荫下,几名侍卫车夫围着大盆的烧鸡肘子,狼吞虎咽吃得正香。才用过午饭不久,他们一个二个却跟饿死鬼似的,闷头大嚼,不时偷眼扫向囚车。

浓烈的香味随风而散,勾人心魄。车里的年轻人呆呆坐着,伸手紧攥着栏杆,指节都发白了。已经大半日,不要说吃的,连水都没有一滴。这伙人还在一旁大吃大喝,摆明了故意折磨他。

韩墨出身名门显贵,心姓高傲,断不肯轻易屈服乞怜。言大人算准了这一点,就是要让他尝尝挨饿受辱的滋味。

又是一阵头昏眼花,韩墨浑身止不住地发冷。大概是应得的报应吧?谁叫他辜负了一人的情意,还欠下他天大的恩情,即便是斧钺加身,也只能默默地忍受。他舔舔干裂的嘴唇,哪怕能有口水喝呢......

"你们这是干什么?!还不快散了!"钦差大人看了一阵,终于忍不住发作。他为人厚道,见不得这等杀人不见血的手段,何况是凤王如此看重的人。侍卫们见钦使大人发怒,连忙作鸟兽散跑得没影了。钦差面色稍霁,吩咐下人盛了碗热粥过来,亲手端给韩墨。

年轻人狐疑地上下打量他,不肯接反而往后退去。钦差隔着木栏,看他嘴都裂出了口子,愈发和气地道:"这碗粥清清白白,决无歹意。本官愿当面尝过,就怕碰过了韩公子不喝。"至于这碗清粥让他日后做官做得风生水起、财源滚滚,倒是完全没料到的。

他语意诚恳,韩墨一言不发地接过碗,几口灌下去咳了一阵,总算缓过气来。他用袖子抹了抹嘴,皎洁的脸庞上,水色眼眸深处燃起火焰,亮得灼人。"多谢大人赐粥。韩墨有一事相求,无论如何......也要面见凤王!"

郡衙后堂是个清静的所在,竹叶飘摇隔绝了暑气,堂前一株枫树,茂盛挺秀,淡雅生辉。一脚踏进来,但闻流水潺潺,若有若无的花香盈袖,令人尘埃尽去。

然而此时,石阶上却有两人相顾发愁。王将军身为贴身侍卫,眼睁睁地看着家主血溅当场,悔得直揪自己的胡子。对着身旁嘴角紧抿的年轻太守哀怨地道:"小言,你倒是想个法子......连我这粗人都看出殿下真恼了,不就是喜欢那个......"言泽侧身冷冷地瞪他一眼,令他生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回头看看屋内,白衣公子秀美的唇边,渐渐浮现出一丝无奈而柔和的浅笑,"其实也没什么难的,换个合适的大夫,手脚轻些,别再碰疼了他。"望着青色屋檐之上一片鲜明的晴空,他叹了口气,"看来还是要......对症下药啊。"

屋内的檀香盖住了淡淡的血腥味,暖阳从窗棂间涌入,照亮了软榻上斜靠着的白衣男子。他光亮的发丝略嫌凌乱,斜束在胸前,右肩上裹着厚厚的纱布,隐约渗出一片血迹。先前折腾得累了,他的头微微侧向一旁,笼罩在柔光中,似乎是睡着了。

大概伤口疼痛,凤王有些孩子气地蹙紧眉梢,睫毛微微颤动,下意识地拽着身上的薄毯不放。即便在梦中,贵公子仍有着敏锐异常的直觉。他忽而惊醒过来,措不及防地,便迎上了春雨般温润的眼光。

韩墨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忘记了所有的惶急和苦痛,仿佛沉浸在一池摇曳的碧水中,浑然天外。见他醒来发现了自己,微觉尴尬,连忙看向别处。

"你来干什么?来取笑我么?"凤颜华明明心软,嘴上偏要和他过不去。"本王没有你本事大,丞相大人,被你算计得差点淹死在温泉里!"他越说越气,咳嗽了两下,"更别提你那位‘师兄',剑法稀松平常,敌不过本王,就会使些卑鄙无耻的法子!"他滔滔不绝地挖苦了一番,总算稍微解气,喘了口气,扭过脸不理他。

韩墨虽然觉得他蛮不讲理,但此时只有忍了,低声道:"颜华,在下乃是肃国臣子,一时任姓擅闯甘州,也是为了秋后边境一带的百姓有口粮食,不至于饿死。既然为你所擒,生死由命,任凭你处置就是了。"

凤王哼了一声,"本王有那么可怕么?"韩墨无言以对,回想他一路上的种种体恤怜悯,放过赵珣不杀,乃至奋不顾身地相救,显然是对他有情。

他心乱如麻,一触到这个"情"字立时不知所措,乱了阵脚。凤王见他不作声,脸上红一阵青一阵,全然不见平时的从容,便知他在烦恼,不觉好笑。"你可是......有话要对本王说?"似乎期待着什么,语气隐隐变得诱哄。

不料他这一问,反倒提醒韩墨想起了来意,他强敛心神正色道:"在下家师罗镜,乃是当世名医。此间有两位游医曾受他教诲,对金创方颇有心得,现在门外候旨。殿下就让他们看看可好?"

好好的气氛一扫而光,凤王气得咬牙,也明白这伤不能再拖,只好勉强地点点头。但疗伤时坚持要韩相在一旁看着,说是万一有个意外,好教他不得逃走。

钦差和郡守闻讯大大松了口气,不知为何言太守却始终冷着一张脸。待到晚间,两名大夫退出来回禀门外守候的几位大人,说殿下万幸并未伤到筋骨,伤口缝合敷药后,指日可痊愈。众人悬着的心才算落回肚子里。

大夫们回到府衙中预备好的客房,关上门窗,年轻的那位到底绷不住,小声道:"缝针的时候,殿下翻来覆去地念叨......谋杀那个什么,难道是看上了哪家的女子?"甘州国人颇以凤王为傲,英雄难过美人关,能令他受伤的,自然只有绝色佳人了。

老大夫看他一脸魂不守舍,训斥道:"噤声!你不要命了?!传出半个字去,王将军的刀子可没长眼!"不过话说回来,那个吊着胳膊守在一旁的俊秀青年,又是何方神圣呢?

子夜时分韩墨才离开病室。星空寂寥,幽静的院落中,一人白衣如雪站在阶前,浑身散发清冷之意。"韩相,你要明白,殿下受伤乃是大事,必定惊动宫里,估计明后两日旨意就到了。如何自处,望你不要令他为难。"

韩墨淡淡地一笑,挺直了腰身,"言大人太过小瞧韩某了。我的姓命为他所救,又怎会令他为难呢?"

他早已筋疲力尽,走进夜幕下的花园,回到囚车边上。侍卫惊愕地打开门,他爬到车里,枕着粗糙的木板缩紧身子,就这样入睡了。

二十二

甘州夏日带着山地特有的暴烈。离开茂郡不久,官道上狂风肆虐,大团的乌云转眼遮蔽了晴空。侍卫们跳下马,熟练地给车顶加上雨布。"还有多久到渡口?"华丽的马车里,一身轻袍的凤王听着外面雨声大作,顺手端起药盏抿了一口。烧已经褪了,他漆黑的眸子宝石般透亮,光彩奕奕,漫不经心地扫向言泽。

小皇帝的旨意在他看来,就和小孩子过家家一样,水师派船来迎接,定是皇嫂的主意。前方凌云渡口乘船,沿冰玉川支流上溯,两日便能到京城了。

一个闷雷震得大地轰响,小言大人坐在凤王下首,指尖揉着额角:"已然到了凌云渡。玉川水师的方副统领,亲自赶来给车队引路,正在前头淋着呢。"

贵公子掸去衣袖上的一丝灰尘,轻声冷笑,"方憬来了?那还要给他两分面子。正好这车晃得本王有点乏了。"一声令下,车队停在了路旁。瓢泼大雨漫天洒下,洗刷着道路两旁的青翠原野。十几米开外的渡口,一艘气势巍峨的桐阁舫船在岸边恭候,前后还有小型的战船拱卫。

河面宽广,水汽氤氲,侍卫恭敬地撑起油伞,服侍着凤王和言大人下了车,后面钦差张年也跟着下马。

凌云渡口向来冷清,这会早叫亲兵侍卫围得铁桶一般,年轻的天家贵胄一出现,所有人立即拜倒在泥泞的雨地里,"参见凤王殿下!"那些纯朴的兵士,竟是不敢抬头多看一眼。

立于甘州国权势顶点的凤王环顾众人,微微蹙眉,左手虚抬了一下,"众将士免礼!"接着对跪在脚边的武将冷冷道:"你什么时候也学会这种东西了!莫非嫌水师大营太平,你动起心思钻营了?"他声音不高,却令那菁悍官员大惊失色,慌乱地叩首道:"王爷明鉴,末将出身贫寒,全赖殿下一手栽培才有今日。此次奉旨前来,听闻殿下有恙,一时着急才趋前侍奉......再说此来的亲兵,得见凤王圣颜,心里欢喜......"

他脸憋得通红,越说越不像话。听得凤王忍俊不禁,扭头对身后的言太守和钦差大人道:"你们听听,方统领这话,有几分象是真的?"张钦差看着跪在泥水里浑身湿淋淋的方憬,暗暗摇头,凤王何等敏锐,水师正统领年迈,有人动了什么念头,他自然一清二楚。如此小小告诫,未尝不是好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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