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头的那个人,正是当年我在酒吧里救苏珊娜时遇到的名叫保罗的人。
假意低头拿钱夹,我垂下眼帘,并靠着镜片的遮挡,成功地掩盖了眼中的惊异。
保罗并没有注意我们这里,带着他的一帮弟兄在不远处落了座,大声吆喝着点菜。
暗暗吁了口气,我面不改色地结清了帐。
菲儿已经起身拿起外套打算离开,脸上仍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
正想着到旅馆后一定要好好夸她几句,突然听到有人用生怕别人听不到声音大喊:“菲莉丝!”
于是全身立即“刷”地一下凉透了。
“菲莉丝”是我的宝贝妹妹的全名,只有我才按照中国人的习惯给她起名为菲儿。作为被海因莱因家族通缉的对象,她在黑名单上的名字自是“菲莉丝·奥迪尔斯”。而这个名字,在近两个月的黑道上已是声名雀起、无人不晓了。
我几乎是绝望地抬起头来,看见那个声音的主人——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飞快地穿过大堂,冲到菲儿面前拉起她的手,用惊喜交加的语气说:“菲莉丝,这两个月你去哪里了?我找你好多次都找不到,没想到却在这里碰上你呢!”
很快在记忆中找到了这个家伙,他是菲儿的同学,也是菲儿最忠实的追求者之一。
脑中不禁一片空白,只是在想——上帝他老人家是不是把所有认识我们的人都时空转移到科西嘉这个小岛上来了啊?
然后我得出结论,原来这个慈悲为怀的老人终于决定放弃我和菲儿这两只迷途的羔羊了。
在听到“菲莉丝”这个名字后,保罗一行人立即停止了吵嚷,目光随着那个少年的身影最后落在菲儿身上,然后我看到他们眼中闪出的贪婪的光。
心中不禁苦笑,在当前这种情况下,无论谁抓住我或菲儿,都无异是捡到宝了吧。
转头看看菲儿,她早已是愣愣地看着眼前的那个少年说不出话来。
而那个让人恨不得一下子掐死的家伙仍毫无自觉地、喜不自胜地、吃吃地说:“菲莉丝,你化了妆啊?……当然,很漂亮,真的……”
我的天啊,你还是现在就塌下来吧。
(九)
似乎只在一瞬间,四面已是暗流汹涌。
尼尔森悠闲地坐在椅子上,对眼前这个插曲颇感兴趣的样子;保罗的一个同伙正颤抖着拿出手机开始拨号,强掩一脸的兴奋;保罗的眼光开始向菲儿身边游移,看见我时稍显犹豫,仿佛一时还不能确认;而菲儿只是对着那个依旧喋喋不休的家伙发呆,似已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若是此时制造混乱乘机逃出去,我相信保罗一行人倒也拦不住我,不过我并不想秧及无辜,同时又对尼尔森的身份颇有怀疑,一时也是不敢妄动。
所以既然时间不能就此凝固,还是尽力试着去解决吧——暗中叹了一口气,我站起身来。
于是除了菲儿和她的倾慕者外,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我身上。
无耐地看到保罗眼中露出了然的神情——他终于还是认出了我。
眼前这种形势,自是先从最弱的一方下手。
既然保罗已经识破了我和菲儿的身份,为了速战速决,我不得不放下刚才在尼尔森面前伪装的怯懦形象,换成强势的态度,将手放在菲儿肩上,问:“简,这人是谁?”
听到我沉稳的声音,菲儿终于回过神来,她转过头来看着我,勉强镇定地说:“……我不认识他。”
看向她面前的那个少年,我带着讥讽的笑容道:“小子,你这种与女孩子搭讪的的方式太老套了,还是回家学些新的再来吧。”
那少年显然是受过良好教育的富家子弟,听了这种无礼的话虽然又是气恼又是羞愧,却苦于没有应对的经验,一时反倒说不出话来。
看到他的尴尬模样,我嘴角微微向上一翘,反换了敬语继续道:“现在,可否请您将我未婚妻的手放开?”
菲儿这才注意到自己的一只手还被那家伙紧紧拉着,急忙抽了回来,脸上一片飞红。
那少年颇有些迷惑,问菲儿:“菲莉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事情就是——您认错人了!”我冷冷地道,“您面前的这位女士是我的未婚妻简·史密斯,她并不认识你。是不是?简?”
菲儿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怎么可能?菲莉丝……”那少年急了,似要上前再向菲儿问个清楚。
不着痕迹地将菲儿拉到身后,我一脸不悦地对那个不识相的家伙说:“如果您继续纠缠我的未婚妻的话,就不要怪我对您不客气了!”
那少年本非坚定之人,再见我一脸煞气以及比他高上一头的身高,气势立即消减,偏又不肯死心地问菲儿:“你真的不是菲莉丝·奥迪尔斯?可是你们长得实在是……”
心中暗自叫苦——用不着把全名都叫出来吧,莫非还怕别人知道得不够清楚么?
我装作不耐烦地打断他,冷冷地说:“够了,您已经耽误我们很多时间了,我们正要离开!”
于是我和菲儿这命中的克星终于犹豫着向后退了一步,让开了去路。
将最聒噪却也是最无辜的家伙撵出风暴圈,局势稍见明朗。
下一个目标,已是保罗一行人。
我拿起大衣搭在右手臂上,带着菲儿走到尼尔森旁边,佯装亲密地说:“凡,我们走吧。”
听我竟然叫他的名字,尼尔森眼睛危险地闪了一下,不过他也明白我并非真意要走,所以并没有起身。
另一边的保罗果然沉不住气了,虽然外援未到,他仍是站起身,带着那几个同伙走了过来,说:“帕特里克少爷,一年未见,别来无恙啊!”
嗬,这家伙,倒是一年未见,学会拽文了。
我冷冷地回过身看着他,说:“先生,您也认错人了。”
保罗一脸奸笑道:“呵,帕特里克少爷,再装下去又有什么意思呢?要知道自从一年前见了你一面后,我就一直对你牵肠挂肚,时刻不能忘怀,就盼着能够再听到你这清冷声音的这一天呢!不瞒你说,你现在就是烧成了灰我也认得出来呢。”
我不屑地说:“先生,我希望您能明白,您这种搭讪的方式并不比刚才那个小孩子高明多少。”
看出我眼中的鄙夷,保罗立即怒了,高声骂道:“小子,你***还当自己是当年的二少爷么?现在你在大爷眼里,不过就是一只丧家狗,给大爷舔尻都不配……”的
这家伙,刚想他有些进益,偏不出三句话就露出原型了。
到底也是一块朽木吧。
我脸一沉,假意便要发作。
基于我们奥迪尔斯家族往日的威名,保罗及他身后的同伙立即紧张起来,手纷纷向大衣里摸去。
但这却正中我的下怀——刚才我带着菲儿似是无意地走到尼尔森身边,实际上却是一起进入到他保镖所结成的严谨的护卫阵容里。这些家伙现在掏枪,自然同时威胁到了尼尔森的安全。
果然不出所料,尼尔森那些躲在暗处的训练有素的保镖们立即采取了行动,于是保罗一行六人的枪还没掏出来,便已是受制于人,并被不着痕迹地缴了械。
保罗张大了嘴,一时间还不明白我怎么突然多了这许多的帮手。
而我竟也怔住了,虽然一切皆在计划之内,可我却在这些保镖行动时,无意中看到其中一人衣袖处绣着的黑色闪电图案——这正是与海因莱因家族并驾齐驱的、同样列于世界三大黑社会集团的“Danatos”组织的标志啊。
事情原来并非我所预计的那般乐观——这个尼尔森竟是颇有来历呢!
暗中深吸一口气,我只能祈祷尼尔森并不会和我们这种小人物一般见识,否则这次恐怕真的难以幸免了。
勉强让自己脸上依旧保持镇定的神色,我走到保罗面前,冷冷地道:“先生,我希望你能够为刚才所说的话道歉。”
保罗身体僵了一下,然后腿就明显地抖了起来——他竟然仍是这样怕死,一点长进都没有呢。
我左手抓住保罗的上臂,以防他支持不住瘫到地上,保罗正在惊恐中,误以为我这就要对他下手,脸立刻白了,冷汗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他结结巴巴地带着哭腔喊道:“对……不起,我认……认错……了……了人,求您……饶……饶了我吧……”
幸好我有先见之明提前拉住了他,否则他现在一定又如上次一般跪倒在地了。
我微笑着对他说:“那么,先生,为了表示您的歉意,是否应该送我们一程呢?”
这回保罗终于完全瘫了,半倚在我身上连话都说不出来——他一定以为我是要带他到无人的地方解决掉吧。
这种家伙,实在是让人连下手的心情都没有呢。
我回过头,神色如常地对菲儿和尼尔森说:“我们走吧。”
尼尔森似乎刚刚欣赏完一场好戏,脸上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站起身来。
我这才注意到他身边不知何时已站着四个保镖,其中两个人正用藏在大衣里的枪口对着我和菲儿。
幸好我刚才并没有冒犯尼尔森之意,否则现在恐怕已不知死了几回了呢。
但接下来要面对的,却也正是最难对付的尼尔森啊。
(十)
保罗在我的半掺半拖下,总算支撑着走到了饭店门口,我看见一辆豪华房车正停在那里。尼尔森的一名保镖上前打开车门并迅速检视了一圈,然后回过身来等待我们上车。
我微微蹙了下眉,勉强笑道:“尼尔森先生,已经打扰您很多时间了,不如我们就此别过吧。”
尼尔森半笑不笑地看着我,说:“伯纳德先生,您刚才还很亲热地叫我的名字呢,怎么这么快就改了称呼了?更何况,我还没有尽到向导之谊,送二位去旅店呢。”
要送我们去鬼门关才是真的吧,我心中暗道。
这次保罗倒是反应得极快,一听这话就明白我们并非一伙,而我刚才也只不过是借刀杀人,于是挣扎着想要摆脱我的钳制,同时大声道:“先生,他在骗您!他并不姓伯纳德,他只是在利用您,请您千万不要上当……”
我抓着他上臂的手暗暗使力,保罗顿时吃痛,不由得停住了话头。
尼尔森却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十分厌恶地说:“这里还轮不到你来告诉我怎样做!”说话间王者之威立现,脸上神情之冷,似乎转瞬即要杀人。
保罗立即又瘫靠在我身上,不再挣扎了。
这家伙可真是够沉的了,我心中暗骂,不过却仍用力拉着他,不肯松手——这人现在可是我脱身的唯一借口啊。
笑了笑,我说:“尼尔森先生,这一路上承蒙您的照顾,我和简心中已经十分过意不去了。现在我希望能够尽快解决和这位先生之间的误会,所以还是不打扰了。至于旅店,我和简是可以自己去的,不必麻烦了。”
见我已是执意不肯上车,尼尔森有些不悦地抿起嘴唇,他对旁边的一个保镖微微示意,那人立即上前来要将保罗从我身上拖开。
我自是不肯放手,于是保罗在我们的拉扯下大声嚎叫起来,引得过路之人纷纷侧目。
尼尔森的脸色更冷了,走到我面前说:“放手!不要逼我对你对粗。”
看来终于还是不得不撕破脸皮了。
我抬起头,望向尼尔森那双与菲儿一样的湛蓝色眼睛,脑中念头一闪而过,不过立刻就又决定放弃了。
以我的身手,对付一般人也许还能糊弄过去,可要想在这种保镖林立的情况下,制住眼前这个高大的、似乎也是颇有本事的家伙,实在没有半点把握。
一定是眼中转瞬即逝的杀气暴露了我的想法,尼尔森看着我,嘴角嘲弄地向上一挑,说:“幸好你还算聪明,否则我敢保证你现在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我垂下眼帘,叹气道:“尼尔森先生,我和简只是普通的小人物,也许之前稍有欺瞒,但对您来说并无任何损失,所以您实在不必在意的……”
“我很在意!”尼尔森强硬地打断我,命令道:“现在,放开那个垃圾,上车!”
我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放开了手,于是保罗连挣扎都来不及就被拖走了。
我转头看向菲儿,她静静地站在一旁,眼中微有些疑惑,但并不紧张——她还不知道尼尔森的真正身份呢。
她又如何能知——我们的生死,已完全决取于尼尔森的一念间。
车又在公路上急驰,向位于科西嘉岛中部的山区驶去。
宽大的房车中配置十分豪华,尼尔森舒适地坐在一侧,神色平静,看不出在想什么。
我轻轻握住菲儿的手,望向窗外愈渐荒芜的景色,默不作声。
车内空气一片凝重,完全失去来时的和谐气氛。
突然响起的“哔”、“哔”声打破了这片沉寂,尼尔森按了遥控器上的一个键子,安置在车内的超薄电子显示屏闪了一闪,便出现“收到信息”的字样。
握住菲儿的手不禁一紧——我自然知道其中的内容是什么。
尼尔森在遥控器上又按了一下,于是屏幕上赫然出现我和菲儿的照片及资料。
菲儿的手冰凉,完全感受不到一丝温度,我于是更加用力地握住她。
尼尔森也不看我们,只是用他那颇有磁性的嗓音不急不徐地读道:
“帕特里克·奥迪尔斯,父亲西奥多·奥迪尔斯,英国人,海因莱因家族在法国黑道生意的总负责人,2个月前叛逃;母亲林絮,中国人,已死亡;有兄、姊(已死亡)、妹各一人。现年17岁,身高181.60米,体重66.30公斤,血型O,黑发,黑眼。6岁练习柔道、空手道、射击,7岁进行系统培训,14岁进入组织实习,但并未参与高层事务决断,16岁考入巴黎勒内·笛卡尔大学攻读企业管理学士学位。擅长法、英、汉、德等多种语言。位于海因莱因组织通缉令第22号,在逃。
菲莉丝·奥迪尔斯,西奥多·奥迪尔斯次女,母亲史黛拉·冯尼格特,法国人,已死亡。现年15岁,身高172.32米,体重49.25公斤,血型O,金发,蓝眼,5岁学习小提琴,14岁达到专业组九级水平,现就读于巴黎贵族学校高中部二年级。位于海因莱因组织通缉令第39号,在逃。”
尼尔森停了下来,抬眼看着我和菲儿,问:“二位对这份简历可还满意?”
知道眼下这种情况狡辩也没有用,我笑了笑,道:“都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了,我们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尼尔森眼中现出一种奇怪的神采,但还没等我看出其中含意,他就已别过头去,将眼光投注到了屏幕上我和菲儿的照片上。
照片上菲儿正看着我快乐地说着什么,我一脸宠溺地搂着她的肩,微微笑着。身后的背景是菲儿的学校,大概是我接她放学时被人偷拍的。
那时候我们是多么的无忧无虑啊,可那些日子却已逝去,再也不能回来了。
车内的空气又渐渐凝固。
我暗暗打起精神——序幕已落,接下来必是正面交锋的关键时刻。
(十一)
尼尔森的眼神并未离开屏幕,沉吟了一会儿,便直接进入主题:“你们兄妹很有演戏的天分呢!几乎连我也骗了过去。”说话间声音竟是十分柔和,并无想象中应有的凌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