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时成连连叩头,郭氏抿唇不语。
夫君不愿与她成婚么?夫君痴迷于那个什么奉笔?
她心中实是不信,她的丈夫不苟言笑,对谁都冷淡冷情,从不近女色,便是对着小枫、小璧也是威严多于亲情,想到这儿她突地一格楞,时
枫,时璧……
时奉(枫)笔(璧)!
那夜,丈夫横抱着他去了后院,他何曾这样对过任何人,哪怕是自己?
还有,还有小毕供奉的灵位,上面写有“小叶子”三字……
她轻问:“官人他小名儿叫什么?”
时成想了想道:“少爷没什么小名,不过奉笔没规矩,唤他作‘小叶子’。”他知道郭氏已然信了他的话,抬眼看她表情,又说,“夫人不
必让少爷难为……”
郭氏突地打断她的话:“我自有主张,你还是回去歇息吧。”
时成只能退出偏厅,他挺了挺躬着的背,苍老敦厚的面容竟透出几分狞狠:奉笔啊奉笔,你逃得性命却又作甚回来?
这夜很静,夜半,怀中抱着小笔的时承运突地醒来。
因为伤口很疼,也因为心间有莫名的烦郁不安,这些年他遇险多次,已生出异于常人的警觉,也正因此多次救了自己性命。
他看向怀中熟睡的小笔,心间躁郁稍平,无论如何要将这个人护住。
但是,此后直到四更天,他都没能再入睡,思绪纷繁。
他原本一直认为是二皇子或三皇子忌讳他的皇帝私生子的身份,屡次刺杀,可从今日看,无论是其中任何一人都不具备这样的实力,何况,
南征的元帅人选并未定下,在这节骨眼上,他们再蠢也不至于动手行刺于他。
若此刻他死,谁得到益处最多呢?
谁呢?
第十三章
“主子!”正在时承运筹思时,方里在窗外轻唤。
不得他令,方里绝不会此时叨扰,时承运心神一凝,看了眼仍安睡的小笔,翻身下炕,步出屋去。
外间着实冷得厉害,他打了个寒颤,方志见状立时替他披上皮氅,方里则急声禀告:“主子,内城有变,二皇子率麾下羽林军欲对圣驾不利
!”
什么?
时承运大惊:“消息确凿么?”
方里猛一点头,看着主人,等他示下。
谁知时承运却沉吟不语,二皇子造反,实在蹊跷得很,虽说皇帝忌惮他南方的母系氏族强大不会委以南征大任,但他比起草包的三皇子毕竟
强了些,太子之位并非全无胜算,不至于出兵公然造反啊……
而且这时间太巧了,昨日傍晚他被当街刺杀,不过几个时辰,内城兵祸,两者有何关联呢?
老狐狸岳丈和皇帝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他脑中电闪般思虑不已,这个时刻万万马虎不得,一招错满盘损。
皇帝虽已过六旬,但身体康健,算他在内一共四个儿子,二皇子、三皇子不得他心,小皇子太小,而自己却是名不正言不顺。他揣摩多日,
皇帝虽对他格外体恤,却并没半点传他皇位的意思,相反,多次试探,近些日才对他去了疑心。
若是这般,那就只能将皇位传给襁褓中的小皇子,也就是他岳丈的外孙……自己或许就是皇帝看中的护他幼儿登基的良臣!
这些都是他往日再三思虑的结果,今日事急,他披着皮氅来回踱步,突地一激灵,对啊!自己怎么没想到这层!
想到这里他背后冷汗涔涔,交代方里、方志:“只作不知,静观其变。”
啊?两个侍卫硬生生按住讶异,转身退下,谁知他们刚出去,便听得方志喝道:“谁!此地闲人莫入!”
随之,苍老的声音响起:“老奴时成拜见少爷!”
时承运闻声攒眉,步出房门,隔着数步盯着已然跪倒在地的老仆。
“不是让你回去歇息。”
“少爷!皇城告急啊!”时成抬头,声音格外悲切急迫。
时承运抬头看了看方里、方志,两个暗卫乖巧地出了小院。
“你好大胆!”男人阴森森发话,说话的同时走到时成的身边,“你精明了大半辈子,老来可别昏了头。”
“是。”时成惨然一笑,压低声音,“老奴知道,可是事情迫急,皇城闹翻了天,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少爷,少爷!勤王便在此刻!”
时承运盯着那张老脸端看了会儿,面上一丝表情也没有,冷冷说了句:“皇城的事情你倒清楚得很么。”
时成嘴颊处略一抽搐,嘎声道:“老奴对时家一片忠心,可鉴日月!”
男人没再吭声,对之前的判断更无疑虑。这时成和他的老岳丈果然仍有联系。
时成还待劝说,却突地听到卧房内响起叫声:“小叶子!”
时承运略望过去,房内重又燃起烛火,估计小笔醒了不见自己人在。
“你回去罢,好生歇着。”他淡淡对老仆交待,便要进房。
“少爷!”时成哀嚎,只见他老泪纵横,连连叩头下,额上血迹殷殷,可怜又可怖。
男人停在门前,并未转身,背对着时成,声音清冷:“时成,你在南方护我多年,过往的事,我不再追究,但是──”话声里突地充满杀意
,“我也不想见到你,这是最后的忠告。”
时成颓然坐倒在地,突地转向亮起烛火的卧房嘶喊:“时奉笔,我悔不当初,你怎生还有脸面呆在少爷……”话没喊全,便被方里拖了出去
。
小笔呆呆坐在炕上,他半夜醒来,发现小叶子不在,以为他起夜,刚唤了声,便听到外间人声,出什么事了?
他刚想推窗探看,便听到大官儿冷冰冰的声音隐隐传来,便是没听全也要打个寒颤,心里对自己说,这是小叶子装扮大官呢,哈哈。
谁知,接着便响起沙哑苍老的嘶喊……
那声音!
他心跳突地加快,那声音怎地那么熟悉。
“时奉笔,我悔不当初……”
他听过这声音,时奉笔,小叶子问我姓什么,时奉笔,难道我姓时?
脑仁又开始疼起来,他抱住头,但那不绝于耳的声音却不受控制地响起来──
“认命吧,你和少爷不是一锅的菜,认命吧。”
“便是你如今这副模样,也别指望什么了,留条小命,安分认命吧。”
……
他不自主地喃语:”我不认命,我不认命!”
如坠冰窟的感觉让他喘不过气,便在那刻,他落到温暖的怀抱。
“怎么了?小笔,我在这里,小叶子在这儿。”
他抬头,勉强看去,是小叶子,却披着大官的衣袍,那刻,他分明感觉到几分陌生,虽然他也确定这就是刚刚和他欢好的情人,是他的小叶
子,可那种别扭、惶惑却如影随形。
他讷讷喊了声:“小叶子。”脑海里“嗡嗡”作响。
小叶子,我姓时,小叶子也姓时……时叶……
他眼前蓦地发黑,几乎透不过气,似乎什么都明白过来,却又害怕去想,郁结在心又忍住没嘶喊,心里仍保有一丝清明。
可能不是……
他对自己很好,不是大官,大官嫌恶自己……
男人看他脸色惨白,心里也是抖颤,却只是把他抱住。静静地,几乎是摒着呼吸地等待着。
他想让小笔明白过来,想起来,总要过这关啊,有我。过去的便让他过去。
可这家伙却没有像过往发作一般嘶叫,反而头埋到他怀里,双手紧紧抓住他的衣襟,用力到手指头发白。
时承运心生不忍,差点就要拿出“羽灵丹”让他服下,索性睡个七天七夜,别想了。但他最终还是咬住牙,下巴抵到小笔的头顶,手轻轻地
抚摩他的后背。
他想他清醒过来,想他告诉自己,这些年做过些什么,经历些什么,无论是怎样的事情他都能接受。
其实,他有更多的事情想说,他已经从时叶变为时承运,满手血 腥,无法回头,无从改变。
从前他和小笔之间没有私隐,亲密到极致,他想要那个完整的小笔回来,接受真正的他,而不是那个活在他记忆中的鬼魂。
小笔抓住他衣襟的手开始痉挛,显是痛得耐不住,男人抬起他头,捧着他的脸,亲吻下去。
那吻本是怀着柔情怜惜,可双唇相触时却变得炽热霸道凶狠。
快醒过来,小笔。男人在心内求恳。
小叶子在亲他,小笔模模糊糊想着,和之前发作不一样,他隐隐觉得并非完全绝望,至少眼前的人还是疼惜自己的那个。
只是他胡涂,他想不清,或许他是不想去想清楚。渐渐沉迷在一个接着一个的深吻中,小笔回抱住男人,渐渐被压在炕上。
趁着两吻的间隙,喘着粗气的男人喊了声:“小笔。”灼灼眼光盯视他。
“嗯……”小笔被吻得分了神,头痛似有缓解。
男人看了,已经到嘴边的问话又咽了回去。
我姓什么?想起我叫什么了么?
没奈何,他只能再亲上去,沉溺在小笔熟悉的双唇中。
正这时,便听得窗外又有方里的声音──
“主人,李公公来了,在前厅候着您。”
时承运知道,叛乱结果已然出来,皇帝要他进宫,可这关口……他再舔了舔小笔的唇瓣,轻轻问:“头还痛么?乖乖等我回来,嗯?”
小笔抱住他腰,头还有些痛,好多了,但是小叶子不要走。
男人咬咬牙,把他安抚到床上:“好好睡觉。”皇帝不好对付,这一趟不得不去。
他稍稍理了理发髻,迅速穿戴好官袍官帽,临走前看向炕上。
小笔睁着双眼怔怔地看着他,那眼里读不出什么特别的意思,却让人伤感。
男人停住脚步,抿唇:“我走了。”
小笔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时承运踏出房门,心里突地涌上一股难以抑制的哀伤。
七年前,也是这样,他和小笔彻夜欢好,清晨,他先行离开,当时的小笔就和往常有所不同,眼神有些沉。
他到了京城,事情比意料中的更复杂棘手,知道小笔随兄嫂离开,他甚至松了口气,那时的他连自己都保不住,何况小笔呢?
男人抬头深吸了口气,其实心里明白,小笔已多少有些清醒,只不知此次他会如何?至少自己已不是当年的时叶。
他交代方里保护好小笔,若再发病便去请何太医到府,便即去往前厅。
小笔头仍有些钝痛,他听着男人的脚步离开,慢慢坐起身,掀开被褥,随便拿了件皮氅披上,悄悄出了房间。
穿了官袍的小叶子,姓时的大官,宰相的女婿,兵部侍郎是一个人么?
方里看到他出来,立刻让方志禀报前面的主子。
还是五更天,天色仍暗得很,小笔尽量掩住脚步跟在男人后面,这样做是不太好,小叶子会生气吧,而且跟着又能看到什么呢。
小叶子也说他是附身在大官身上……但是,他轻轻喃念,时奉笔,你二十二了,过年二十三了,乱糟糟过了这些年,真的以为那是鬼么。
小叶子没死。
这个念头生起,脑里立时嗡嗡作响,他摒住念头,一直坚持着走到前厅。
时承运一直没有停下,虽然知道小笔就在身后跟着,却没有阻止。
早点清醒也好,也好。
小笔,只是这般,我已成亲,有子女,有官职。
他身躯挺直,如标杆一般,面无表情,可那颗已然冷硬生茧的心却紧缩发颤。
到前厅时,李公公已是等得不耐,见着他叫道:“侍郎大人可不好了,皇帝宣你进宫,即刻出发!”
时承运一点头,正待离开,却见郭氏匆匆进来,看到他,唤了声:“相公!”
而在她身后却是两个睡眼惺忪的一双儿女,时枫嘟着嘴叫了声:“爹爹。”
时璧老老实实叫道:“父亲大人。”
时承运顺势抱起女儿,心想,那郭氏定是知晓了什么。
而这刻,他的小笔正在不远处看着这幕吧?
他捏了捏女儿胖嘟嘟的脸颊,确实,儿女中,更喜欢这个丫头,鼓鼓的脸颊,活泼甚至顽劣,让他觉得欢喜。
小笔独个儿回转小院,步履略有踉跄,神情似有恍惚。身上的皮氅不知何时掉落地上。
头痛也忘了,只这么木木地走着。
有很多他还是想不起来,只知道某段时间他很难熬,可是他撑过来了。他信小叶子,不能不信。
世上对他最好,最疼惜他的小叶子。
他时奉笔算什么,一个小小的书童,兄嫂也是勉强度日的下人,可是他有小叶子。
他不信命。
再难再惨他都能挺过去,其实也不过那些吧,但是他突然想起来,那日在吉祥客栈,男人的眼神,能杀掉他的眼神。
也许小叶子真的还在乎他,不是把他接到了这大官的宅子,照顾得很好,小叶子还喜欢自己。毕竟两人自小结下的情分,小叶子其实心软,
再怎么也不会扔下自己。
可──
小笔在路边蹲下,头埋到膝盖间。
翻滚的往事让他闷得透不过起来,他想嘶喊,可嘶喊什么?
娘的,老天,这算什么?
小叶子全家抄斩了啊,小叶子被砍头了啊,他们不是都这么说么。
死了的小叶子才是他时奉笔的。
为什么你还活着,当了大官,有那么好的老婆,孩子,为什么还要遇到你,为什么你不忘了我,吉祥客栈的小碧,宰相的女婿,好象差太多
了哦?
差太多了……
永远在一起。小叶子,你骗人,骗人。
不知过了多久,他一直没动,也不觉得冷,虽然四肢已然冻得麻木。
暗里躲着的方里偷偷和兄长商量:“要不要把公子弄回去?”
“主子好象要让他醒过来啊……”方志摸着下巴。唉,谁愿意一直被当作鬼呢。
便在这时,阴魂不散的老管家时成出现在小径,慢慢走到了蹲着的小笔跟前。
小笔慢慢抬起头,看到那张老脸,他不由自主地跌坐在地上,这时才觉出冷来,想爬也爬不起来。
“成叔……”小笔轻轻叫了声。
时成紧紧盯着眼前的青年,浑浊的双目里似乎闪过些什么,他沉沉叹口气:“奉笔,咱们有时候就得认命,若是七年前你随着兄嫂去南海,
这时候儿子都满地爬了。”
小笔紧咬住牙,剧烈的头痛随着老者嘶哑的声音回到脑中。
他下意识地回了声:“我不认命。我不认命……”可说到后一句,自己也没什么信心。
他的小叶子,已经是大官,儿女乖巧可爱,老婆美丽高贵。自己认命和不认命又有什么区别?
时成嘶哑的声音中透出几分惨然:“奉笔,成叔早同你说过,这是爷们的玩意,少爷算是长情的,可你同他在一起,会碍了他的前程。他是
要做大事的。你从那地方逃出来也算天佑,走吧。”
走?
小笔脑里疼痛难熬,眼前都有些模糊,过往还有些事情他仍然想不起来,但是他明白他没地方可去。
去哪里都一样。
以前他带着小叶子的灵位,他不孤单,在哪里都一样,可如今又去哪里?
“奉笔,你如今和别家府上豢养的娈童有什么分别?当年你口口声声说少爷和你是不一样的,呵呵。”嘶哑的笑声里有着讥诮,“再说,你
经了那些事,逃出去后还是做娼妓操贱业,你又有什么脸面呆在少爷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