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是这种表情,”他朝他微笑着,“像不认识我的模样。”
他其实是想表现得好一些。六年了,所有噩梦都过去了,还怕什么。但整个人完全不受控,直直定在原地,动弹不得。他在心里翻找出这人的名字,纪舒怀,头一回看到他是怎样一种情形,他一直没敢去回忆。
当时,纪舒怀是他新一任的美术老师,穿白色衬衣,黑色粗布裤子,衣服袖子松松垮垮挽着。而他,是个幼小的完美主义者。在他生活的小方天地里只有纪舒怀拿他当正常人。他为他平视众生的风度所吸引。渐渐贪恋那种感觉,而希望得到更多。
此刻纪舒怀两只手都搭上了他肩膀,“如旧,我很想你。”
太诙谐了。
一开始,他也是这样温情脉脉。到后来,他看他的眼神是何等的怨毒。他肆意对他责骂体罚,拳头打在他的脸颊,胸口,带着恨之入骨的重量。家里佣人都站在一角,双臂抱在胸前,事不关己,但实际也在享受,享受每一分钟。
他形同在绝处逢生后又被推入深渊,现实非把他赶尽杀绝才算完。
莫如旧后退一步,避开那双手。他突然想到一个人,猛地掉头狂奔。
他离公寓仅仅差几步了。就在这一瞬间,纪舒怀突然在后头一把攥住他的左手,把他倒拖回来重新面对他。
莫如旧看着他的脸,已全无笑容,像一把隐于鞘中的利器,虽没有拔出,却让人感觉可随时出现的杀伤。
“想去找那个陪你浪费时间的人。看看你,别人一拿你当正常人看,你就犯旧病。”纪舒怀几乎抵上他的额头,“可怜的聋子。”
慢着,他太投入,竟未察觉方庆生对他的态度似曾相识,太熟悉了,分明上演过一次,只不过主角曾经是纪舒怀。
可怜的聋子。莫如旧想大笑。真是的,明明身患残疾,却一心希望被当作正常人看待。幼稚。他是一个残疾的人,没有资格光耀明亮并且体面的生活。莫如旧拼命呼吸,以图清醒。
纪舒怀还不感觉满足,“你似乎还没在人前用你的左手作画。这很好,那人也是名画者,你可要当心,别轻易让他发现你左手的天赋。”
他的左手代表了他最真实的秘密和天分。无师自通的,他天生懂得模仿文艺复兴时期艺术巨匠的作品。
他仿的第一部作品是纪舒怀带他去美术馆参观时深得他喜爱的Giorgione的一幅代表作。他在模仿中完全保有了作者微妙而渗透一切异教心态,细节处的流苏般的金色光芒和轻飘飘的桃红斑纹更给仿作精微入理地注入一种妖娆的自然。很明显,他的模仿不抱任何个人偏见,或者说根本没有观点,只是纯粹展示一种记忆。
纪舒怀从头到尾丝毫没觉出画中披着伪装的劣迹。直到他亲口挑明真相,强迫他正视问题。莫如旧对着目瞪口呆的他,讲述完毕,再度把画举起至他眼前。纪舒怀霍然把画撕得粉碎。一个孩子怎可以拥有如此强悍的天份,这也许将是穷其一生都无法捉摸的谜底。
一幅画打破了他内心某种脆弱的希望。他们之间从此只有一种时间洗不掉的恨。
莫如旧疲倦地站在墙角的一处阴影里面。然后,他看到了方庆生,穿着他最欣赏的那件白色镶复杂折线花纹的衬衣。
方庆生直接走出去,就在他身边擦过,目不斜视。大抵因为在光线明亮的地方呆久了,一刹那没发觉黑暗中的他。
莫如旧所有的愤怒一刹间静止,他缓缓蹲下来。纪舒怀微笑着把他搂进怀中。“别担心,这次你只需为我画足十幅画。”
莫如旧看出他的信心不是假装的,他断定他会肯。他一定也犯糊涂了,以为他仍是那个无力无助的小小孩童。有什么关系,他的目的完全达到。
莫如旧不辞而别。一点痕迹都不留下。
方庆生几乎寻遍了整座城镇,甚至动用了警察,也没有得到任何相关的消息,似被人为的隐瞒线索,滴水不漏。
8
人类长久以来营造的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强悍信心,在一个没有预期的离别面前,成为最昭然若揭的谎言。
他就这样消失了,已经五天。
方庆生不敢对莫如旧的去向做任何的猜测与想象,他的离开并非自愿。行李和几天前一样随意摊放,他坐过的躺椅现在是空的。方庆生的焦虑已经在这间屋子里升级为暴躁。几次想换掉房间,又强压下,万一,莫如旧会回来。
他安慰自己说,下一刻,也许下一刻莫如旧就会出现,嗤笑他小题大做。那么自己一定要控制住不要一拳打歪他鼻梁。无数个下一刻后,莫如旧没有出现。方庆生突然想,如果自己再也不能见到他,会怎样?这个想法让他几乎发狂。
莫如旧凭空出现在他的生活里,又凭空消失。沉默却强势。方庆生已经无法精确回忆,这个人与自己建立起一种微妙和直接的联系,把他们相识的时间拖曳成丝丝缕缕的久长。其实,不过十余日,况且他离开的日子,几乎已经和他们相处的日子一样长。
苏信义多次打来电话,起初焦躁质问。这也不能怪她。新晋画家度假时离奇失踪,同行只得一位男子。这题材耸人听闻,一时间猜测种种,传言纷纷,方庆生也被卷入风波,处境十分不堪。人类的冷漠有时是惊人的,可以将别人刻骨的痛苦提炼为猎奇与娱乐。
冷静之后的苏信义,开始担心方庆生的现状,因为他不肯回来,固执的留在原地。于是苏信义的担心中,有隐约的不安疑惑。
方庆生在小城的街巷里一遍又一遍的寻找。之前都没有发觉,自己与莫如旧的联系,脆弱的全由视觉维系。此刻,他不在自己目所能及的空间里,彼此无法感觉,如同荒原里两只流离的麋鹿,各自东西。
警方一直没有消息,方庆生对他们并无过高期望,他决定采取更积极的方式。傍晚时候,方庆生敲开一家私人侦探社的门,里面的人坐在窗台上,背对着夕阳,轮廓清晰如同剪影。方庆生恍惚,不知道此刻莫如旧在哪里,旁边是什么人,会不会害怕。
窗台上的侦探先生说,“我是曾黎,有什么可以帮你?”
*****
此刻,莫如旧正画到第七幅。大幅黑色天鹅绒窗帘密不透光,房间与昼夜隔绝,自成体系。没有什么可以证明时间仍在运转,他已经很久没睡过。
纪舒怀挂断冗长的电话,手里的香烟已烧了大半。境外的同行已经联系好买家,只等那人画完就可偷运出境。
转头窥一眼莫如旧,他的左手自在的涂抹勾勒,传世之作一层层伸展,光影色彩乃至情绪在这只手下忠实重现,似有独立生命及灵魂,真是奇迹。
屋子过分安静,笔刷上画布的声音成倍放大。纪舒怀将烟蒂重重按上墙壁。
走到背后伏下身,下颚抵住莫如旧肩膀,纪舒怀轻声说,“怎么不累?” 呼出的气呵在莫如旧耳鬓上。
对方毫无反应,似乎与他处在交错点上不同维度的时空,完全不被干扰。
纪舒怀咬牙,一把捏住如旧的脸颊,使力迫他转头,“这么着急画?你小时候并不是这样。”
“聋哑原来也有好处,比别人做事专心许多。”纪舒怀笑的颇温柔。
莫如旧安静的看着眼前的人。
八年时间,这个人曾是他的至亲,交替在自己面前扮演温情和仇恨,颠三倒四。自己惯性的信任和原谅他,以至无法分辨真伪,抛高又重重摔下,牵动血脉,几乎精神分裂。
他总是这样,把最可怕的东西当作笑话摊在自己面前,强迫观赏。这很好,莫如旧想。若不是这样,自己还不知道当年的伤口早已结疤。
能够使人惶恐无助的,其实从来都只有自己。五天里,莫如旧终于能将过去的十余年解构拼装,所有段落散落一地,清晰无比。
他长长呼出一口气。
曾黎与方庆生约在一间酒吧。
除了“顿”之外,方庆生不喜欢沾染酒吧的颓靡气息。但侦探先生显然不这样想,而且,必须承认,这种地方很适合曾黎。
“有人在莫如旧失踪的下午见到他,和一个男子一起,但是,没有办法确定是他被迫离开。”
方庆生握紧拳头,是的,他连呼救都不可以。
曾黎拿出一沓文件甩在桌上,“他交际狭窄,前半生苍白到无话可提。父母从小离弃,但留给他可观财产。佣人只负责维持他基本生活,十岁前他几乎不会与人交流,直到他的美术教师出现,教会他唇语,并陪伴他八年。”
“十八岁莫如旧离家时,未带走任何财产,这六年间,不知道靠什么生计。至于离家的原因,似乎与那位教师有关,叫做纪舒怀的。”
“究竟是为什么?这人现在哪里?”方庆生问。
“还没有查到,他似乎放弃美术教育。”曾黎抬头,视线穿过略长的黑色额发,用一种深邃的职业敏感打量对方,“以你对莫如旧的关切程度来看,你对他的了解似乎太少。”
方庆生思维有些停滞,血液无法在大脑和四肢间形成顺畅回路。确实,他们并不算熟识,莫如旧没有义务对自己交待过往。自己此刻的焦虑,在旁人看来,是不是略显滑稽。
莫如旧的眼神,让纪舒怀很不愉快。太平淡了,不在预料之中。
“我帮你画最后十幅,日后,请好自为之。”莫如旧放下画笔,随手写在画板上。
纪舒怀摇头,“想都别想。除非你想所有人知道你造赝品。”然后放慢语速,“包括那个人,或许你不愿意他知道。”
“你嫉妒,这很难看。”莫如旧还是那样表情。
“我嫉妒?嫉妒你?”纪舒怀笑的扭曲,“嫉妒你是聋子?还是嫉妒你不会说话?”
莫如旧笑了,他想到一个人,很有智慧。
“造物公正,得一些,必要失一些。我宁愿这样,来换绘画的天分。所以你健全,或许,是没得选。”
似有重捶撞上纪舒怀胸口,以至站立不稳。最卑微的秘密被揭露在日光下,而那个人,居然站在一厢,冷眼旁观,固不可伤。
拳头惯性的挥出,纪舒怀已经失去控制,满眼怨毒。
莫如旧侧身,朝前踏一步,一拳打回纪舒怀脸上,力量可观。纪舒怀错愕,忘记躲闪。跌跌撞撞退到墙上,忽然间一切颠倒,竟无力站起。
莫如旧扶起撕打时碰翻的画架。那人太刚愎,没有发觉他已经不再是小孩子。六年,可以改变很多东西。
9
方庆生觉得内心混乱,沉默有半晌。曾黎饶有兴味地看着他,“或许他只是刚巧遇到好友,或者,恋人。让他失踪一段时间不算坏,他已是成年人,做事自有分寸,说不定隔几日便自动出现了。”
方庆生听到这里,腾地站起身。冷冷看着他,说,“你的酬劳我会尽快汇入你的帐户。”他说完转身就走。
自从与一名叫莫如旧男子发生关联,他就如此这般反复失控。
他返回公寓,掏出钥匙,打开门。里头依然空无一人。
他重重坐到露台的躺椅上。天色已晚,小城有零星的灯火闪耀,彼此隔绝,各得其所。
他怀疑继续留在这里究竟有没有意义。想走,却又恋恋。思虑至半夜,他决定继续等。
莫如旧拿着纪舒怀塞给他的机票,等在机场。身边什么行李都没有。他微微笑着,原来他仍是什么都没有。
纪舒怀遵守约定,还了他自由。莫如旧十分清楚,纪舒怀暂时不与他作计较更意味着他永不打算放过他。大抵只要他们两人都活着,就注定互相纠缠咬噬。
莫如旧并没有先回到与方庆生同住的海滨公寓。他一时幸运地走错了路,才误闯进一段清醒向上的生活里。但那始终是他不可触及的距离范围,他甚至不能对生活在那里面的人说句对不起。这样也好,没有原谅,不必再见,无需告别。
他悄无声息回去了属于自己的破烂小公寓,重新开始用眼罩蒙住眼睛作画。这是他自创的拯救自己脱离现实和无望的最佳方法,将身体的焦灼和悲伤全部封闭。
但是他渐渐感觉力不从心,压抑的情绪像火灾,烧得手心和额头滚烫。最后,意识也完全抽离。
昏迷中,似乎有人用手心抚摸他的额头。
“妈妈。”他伸出手,用自己听不到的声音轻唤。
那双手立刻回握住他的手,这令他非常欣喜。
真正醒过来,发觉周围是清凉干燥的空气。不是自己狭小的公寓房间,也不是亚热带海滨小城的小洋楼。他看到了整面的落地玻璃窗。郁蓝的天空透出一点微光,从窗帘的空隙钻入房间,形成一块暗白的图形。
一双手覆上他的额头。是苏信义。
莫如旧惊讶地看着她。
苏信义用手指背敲他的额头,“你终于醒了。”
莫如旧想坐起来,被苏信义一把按住。
“你现在哪里都不许去,给我呆在这里休息。我还有事,等我回来再慢慢跟你算帐。”她取过手袋,“家里有佣人和厨子,他们会照顾你。”说完,便扬长而去。
莫如旧恍惚地躺着。天色很快转亮,太阳在云层背后渗漏出一种温吞的橙色光芒。并非他所期待的颜色。只有热带早晨的天空才见得到华丽热烈的玫瑰紫。他心里只觉得无限怅惘。
方庆生是在凌晨接到苏信义的电话,“庆生,人都回来了,你怎么还一个人守着不走。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方庆生举着电话,半晌才回过神来。
老天,他也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尽全力,上天入地去搜索他,他竟弃人于不顾,心安理得回去了。自己的行为简直跟白痴似的,莫明其妙透了。
清晨5点多,他匆匆收拾好行李,买好回程机票,赶去机场。夜色尚未褪尽,他一个人等在机场,与同样等候早班飞机的不相干的人并排坐着,木无表情。因为事情来得太快太突然,始终有点身在梦中的感觉。一架客机正企图拔地而起,呼啸声覆盖了周围一切。
苏信义在机场接他。
方庆生紧紧控制着自己。万不可对她失态。
他尽量轻描淡写地问,“他人在哪里。”
“在我家。我要求警察帮我留意他的去向。是警察通知我他回了家。我上门去找,又不见有人应门。”
苏信义停顿一下,看着方庆生。他只是默默听着,脸色十分平静,有一丝不相干的冷漠。
苏信义说下去,“呵,廉价公寓的特色便是门锁不牢靠,容易破门而入。我进去才发现他的惨况,他差一点就孤零零死在里头。”
方庆生仍然毫不动容。
苏信义的公寓大得找不到人,光落地长窗就一路连绵至私人露台,同她的人一样,极其嚣张。
苏信义把他带到客房,推开门,莫如旧背着空白的墙壁靠坐在床上画素描。还是好端端一个人,毫发无伤。
方庆生十分气馁,真见着了人又立刻心软,满腔怒火鲠在胸口就是发不出。
莫如旧抬起头,望见他,明显愣了一下,眼睛里闪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但转瞬即逝,太快了,让人捕捉不到。他随即低下头继续作画,不再多看他一眼。
两个人之间延伸出一段遥不可及的距离。
10
苏信义在两人之间作深深打量,转身退了出去。
剩下的两人依旧各持一端,沉默与尴尬互消长。
方庆生忽然觉得疲惫,多日来的忧虑,惶恐乃至愤怒,如沙漠中的水分,从全身迅速抽离,四肢空乏难以支撑站立。
他走过去,将手中的包轻轻放在地上,顺势半蹲在莫如旧脚边,“你的行李,顺道带回来。”
莫如旧低头看向他。衬衫有些皱,沾了灰尘印子。这个男人重仪表,平日一丝不苟,相比眼下,略显出些颓废气。莫如旧皱眉。点点头算是致谢。
已近正午,阳光穿过整面墙的雕花玻璃,仍是通透的白色,只在画板上,投出浅显凹凸的纹路,碳笔的痕迹在强光照射下淡的如同飞灰。那是幅未完成的人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