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在天堂——豆豆的挑豆
豆豆的挑豆  发于:2011年02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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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到最后一句,莫如旧颇诧异的挑眉,“别人都会很小心,不同我讲这样的话。你对残障人士似乎缺少同情心。”

“感官有缺失,虽然遗憾,但你生活无碍,哪里需要同情?多数人资质平庸,没有你这样的天赋才华,且后天无法弥补,不是更加可怜。”方庆生知道莫如旧是那些壁画的作者,没有缘由得突然觉得亲近,仿佛已相识多年,讲话带着自己都未发觉的罕见放肆和怨怼。

莫如旧低下头,原来他真的没有把自己当作不同的人,还抱怨天赋不及自己,怪不得态度冷淡,语速都不肯为自己放慢些。想到这一节,如旧说不出的解脱,发自内心的笑出来。

酒吧里仿旧的铜质扇页吱哑转动,把昏弱的光线搅碎成块块光斑,投在飞天缀着菱花麻叶的衣角。

莫如旧见方庆生盯着壁画,明知故问,“你可喜欢?”

庆生转过头,莫如旧整个人陷在阴影里,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只看到平滑外展的眉端,和嘴角略上翘的弧度,不知怎的,忽然觉得与画中人有几分神似。

方庆生勾起一个笑容,向前探身,深深望住如旧的眼睛,说:“是。美人如花隔云端。”

莫如旧毫不闪躲,直直望回去,将一个含情凝望的诡异组合维持十秒后,用左手在纸上写道,“这是调戏。”

5

莫如旧这句话显然是唐突了。方庆生觉得有些被得罪,颇后悔自己轻佻在先,把话说得造次。一时之间进退两难。

莫如旧似通透他处境,不再苦苦相逼。“再见。”他在纸上写。

方庆生不自觉看他背影。这背影也仿佛是有层次的,引人入胜。完了,他的一夜就此宣告完结。

隔天他比习惯的时间更晚到画廊。所有与业内相关的报纸杂志照旧整理妥当摆在他办公桌上。他翻开第一份,内页整版即用莫如旧的一幅照片。坐在阳光底下,刚好抬头望向某一处,带着似有若无的一点笑,矛盾,厌世。再翻过去,一看之下,他呆住。跟娱乐版头条一般,粗黑字体,图文并茂,诉尽莫如旧前半生。

父母均上流社会人士,因嫌弃他残障,把他丢在一幢豪宅同佣人一起长大,据说这名残障人士幼时像个大人,心思过分敏感,长至成人,又任性得似一个孩童,完全不理会传统律例,实属缺乏家教,是长辈失职……

他掩卷不忍细读。拿起手边电话,犹豫片刻,又放下,拎起外套离开画廊,驾车到苏信义的杂志社。

“你怎么会过来。”苏信义刚发过一通脾气,转头见到他仍然脸色欠恙。

方庆生看着她,扬了扬手里的报纸,“这是什么。”

苏信义一把夺过来,“你也读了今日的报道。这家报纸一直同我们杂志有恩怨,竟出此奇招乘这关键时刻打压我们。”

听到这里,方庆生真动了气。原来她气定神闲运筹帏幄背后是另一番勾心斗角,还非得争得如此丑恶狰狞枯槁颓败,真不容易。

他面色铁青,“你将一个无辜人骗入局,令人挖他隐私作题材。这就是你所谓的生存之道。”

苏信义也动气了,“现在做新人随时随地有被覆盖的危机,死了都不知道为什么。呵,想当明日之星,又想安稳踏实,哪里讨得到这种便宜。得到一些便要失去一些,很公平。是你心志薄弱应付不了世界,不代表他也如此。”

是。这是一个他永无法理解的疯狂世界。

苏信义突然凑近他,“方庆生,你对此事明显反应过激。”她说完瞪着他,充满疑惑。

方庆生怔了一下,才发觉自己的手在颤抖,如果这都不算反应过激,真不知什么才是了。

苏信义转身撕下一张纸片。“他的地址。我不方便露面,你替我去看看他。”

方庆生已出不了声,推开门就出去了。

他花费很大一番工夫才找到莫如旧住的破烂小公寓。揿门铃,透过窗玻璃能望见里面装的红色显示灯不断闪烁,只是长时间无人应门。方庆生的心马上抽紧,分不清何处而来的恐惧。他狠狠用脚踢房门,根本忘记莫如旧听不见。惊天动地的声音在空气里穿梭震动。

哗地一声,铁门毫无预警地大大打开来。

方庆生的身体被惯性猛地撞入内深的房间。由于在阳光剧烈的室外逗留太长,他眼前一阵黑暗,形同盲目,刹那间以为是误入被时光覆盖之后的沉船,眼前人亦迷茫成一片。

他努力适应暗淡的光线。房间里充满了纯粹天然颜料的气味,窗外轰隆隆车子开过的声音是动荡不定的海洋。然后,他看到一幅连绵了整整两面墙的景色。

热带地区烟雾弥漫天空下的一片沼泽,潮湿,丰饶而又阴森。泉水涌流和奇花异卉竞相争妍,草木丛生的土地上,一棵棵毛茸茸的棕榈树毫无章法地挺立着,另有一株情状奇突的古木,树根外露在土壤上,粘滞不动的河水反映出绿色的树荫,枝叶间飘动着乳白色碗口般大的鲜花,肩肉高耸,嘴形怪异的鸟则站立在浅滩上。

这样壮阔的塞满景物的画面几乎全平贴在前景,仿佛中了妖法僵立在那儿,背后是透视受到扭曲的模糊环境,一种缺乏体积感和重量的空间假象。

方庆生感觉骨头轻轻哆嗦,他面对的是死亡色焰,是对曾经存在已经死亡的所有细节的直接截取。它异常逼近生命的真相,一切信仰与它之间的关系完全不能对等,而他,在这一时段同它彼此包括,空间上浑然一体。

他犹豫地伸出手指,又不敢触及,仅在距离近十厘米处模拟着抚摸。

莫如旧无声息站到他身后,用一只手蒙住他的眼睛,另一只手覆上他的手,他内心仍有犹疑,但是来不及,莫如旧的手已经指引着他分辨它的斑驳和破损。

方庆生渐渐进入一种诡异的平静。如同在海底极力挣脱了某种东西,终于浮出来呼吸。

莫如旧慢慢松开手,拿起写字板,“伊塔夸里河和茹塔伊河的源头附近,我的热带丛林。”

方庆生清醒过来,猝然离开它,不让自己继续看下去。他知道他如此仓惶的根由。这其中的寓意他全部读得懂。因他与莫如旧皆有欠缺的童年,多少年,这欠缺的阴影无法驱除,是好不了的伤疤。

两个人面对面站着,方庆生顿了顿,说,“为什么迟迟不开门。”

莫如旧纳罕地看着他,表情像电影中的凝镜,有几十秒不动,然后低头在写字板上写,“一些次现实的东西,我必须在盲目的情况下画出它的底稿,否则它无迹可循。”再抬头,脸上又挂上那个微笑,看起来完全没受到另一世界恶风的惊扰。

方庆生不由嘘出一口气,放下心来。

两个人一直站在房间中央,相对伫立,方庆生略微局促,也不知道接下去还要说些什么才好。他尽量放得自然,开始打量整个房间。空间没有间断,可以一览无余,工作台是手工作的,边缘毛毛躁躁,很别样的质感。

他拿起台子上一个计时沙漏,老朽而怪有意思的小玩意。赭红色的沙子默默地,细细地一粒一粒从狭长地玻璃管川流不息的经过,在沙子渐渐减少的上部空腔里就形成一个小而急的漩涡。

“送给你。”莫如旧举起写字板凑近他。

不不不,他至害怕将喜欢的东西紧抓在手里。

他摇摇头,将沙漏摆回原处。

6

莫如旧的眼光扫过沙漏望向方庆生,又迅速转向窗边唯一的单人沙发,快得让方庆生怀疑自己错认了某种情绪扑闪而过。

方庆生在莫如旧的平静注视中坐下,各自沉默。房间中两点之间的某段空间似乎被抽成真空,无形阻隔。应该解释来意,何况是这么冒昧的到访,方庆生想,但怎么开始呢?并且这里的情形,似乎同那报道里不完全一样。

“……你好吗?”一开口方庆生便在心里痛斥自己笨拙,幸亏苏信义不在此处。

莫如旧思索一下,点点头。然后明白了他的来意,微笑起来,眼神清澈。方庆生更加尴尬。这人不似自己想象中脆弱,多此一举了。

莫如旧洞悉他想法,走到沙发旁,盘腿坐在地板上。写字板正在方庆生的视线下方,“他们没有撒谎,我从小被放弃,只得一个管家照顾。成年后,实在嫌那地方闷,就搬来这里自己住。”

方庆生忍住叹息,说“以你的才华,被界内认可只是时间问题。而眼下苏信义为你做的,虽说青云直上,但难免招人妒忌。世情险恶,怕是会伤了你。”

“我以为,是苏信义让你来的,现在看来似乎不是。” 莫如旧写字时表情怪异,仿佛有一个大大笑容被套在壳子里硬生生压成平板摸样。

方庆生颇有些气苦,这几天不知怎的,言论都有自主生命,不受世故经验控制,却几番被人挖苦。当下躬身笑的倜傥:“难道信义没有同你说,我这人最是见色忘友。你没事就好,我先回去。”

夕阳以大角度斜斜射入,整个房间浸泡在浓淡不均的茶色光线里,不可察觉的上下起伏。阳光的盛宴就要结束,虽说明日仍可期待,但眼下,古旧照片般的低沉色调昏昏然竟似末路。

方庆生起身迈步,脚下牵绊。低头看时,裤脚被人抓住,莫如旧仰头看着他,眼睛睁的圆圆,闪烁眼神配上警肃表情。方庆生忽然想到了路边的小狗,蹲下身轻声问“怎么?”

“能不能天黑再走,我不喜欢黄昏。”

方庆生一愣,黄昏恐惧症吗?“那平日你怎么过?”

莫如旧垂了眼睛,在地上写,“把那沙漏翻转五次,就过去了。”

呵,刚刚差一点成为自己的礼物。方庆生大步走向门口,将房间的灯全部扭到最亮,又在莫如旧没来得及收起的失望眼神中转回来,拉紧窗帘。然后大方的坐在地板上,与他并肩。

墙壁上扭曲的画像刹那明亮,仿佛片刻之间漂渡过幽冥的河谷,重现于天光。

“我还没见过你画画,不如趁现在,画给我看。”方庆生说。心里的一点不快,已经完全没了痕迹。

莫如旧微笑点头,恢复了些透彻坚强的表象。

方庆生叹口气,想,其实那报道也不尽是诽谤,眼前这人确实还是个孩子。

第二天一早,方庆生又被苏信义的电话吵醒。

“庆生,怎么从不见你抱怨你那枯燥乏味的生活?你该去度假。”

方庆生靠在床头上,安静的等她的下文。虽然还睡眼惺忪,他也能凭惯性了解到她想说的并不是这个,当这位女性说你需要如何如何的时候,多半是她自己需要。

苏信义继续说,“不如我给你安排个旅行?”

方庆生道谢,“苏小姐,若不是你每日搅扰我的睡眠,我觉得我的生活还算好。”这仍不是重点。

果然,苏信义在电话那头笑的很狡猾,“如果是和莫如旧一起呢?”

方庆生此刻倒有些意外,“信义,若不是我实在了解你,我会以为你在为我的终身幸福创造机会。你担心他被记者骚扰?”

苏信义全当他的话是夸奖,“是。他现在需要出去走走,那些恶人自然也无处兴风浪。我当你答应了。”

“那么为什么是我?”方庆生有深沉的无力感。

苏大小姐理直气壮,“我每日多少工作?怎么走的开!”

“你不记得我也经营一家画廊么?”

听到这话,苏信义立刻精神抖擞的好似当庭抓到假证的律师,“那画廊也算你经营的么?不是别人替你打理,早已倒闭!你是我和莫如旧共同认识的人中最闲的一个,你不去谁去?”忽而又放软语气,“况且我也只肯把他托付给你的,他那么可怜,你怎么忍心?”

方庆生对她佩服的五体投地,弃甲投降。

挂了电话,记起黄昏里那个老旧的沙漏,方庆生想,出去走走也是不错的。

听凭苏信义摆布的两个人,用了三小时,穿过暮春来到盛夏。这是一个亚热带海滨小城,正值淡季,游客稀薄。整个城市安静的象夏日午睡的时光。

公寓已经租好,是一处带露台的二层小洋房,面朝大海。和亚热带地方一样其他建筑一样,房间与露台间整面是折叠的木质落地长窗,浴室亦是直通向外,海风可以穿堂。窗外各色花开得奔放,似不会凋谢,衬着当地人黝黑肤色,生机勃勃,风情热烈。

方庆生与莫如旧下午偶尔去沙滩散步。两人都常穿白衬衫,且修长漂亮,引人注目。每遇到别人暧昧探询的目光,方庆生微笑致意,莫如旧全不放在眼里。

早上到中午,他们常在露台上晒太阳。27摄氏度,阳光正好,棕榈叶的阴影投在两人的躺椅上。有风,无向,宽广浩荡,如同拍岸的浪,虽厚重跌宕,边缘却柔软非常。这里的海水比其他地方清爽,风从海上来,却不带海水的湿潮和粘腻,刷过碧绿阔广的植物的叶,沾些露水的凉。

方庆生眯着眼睛仰望着清透的蓝天上,风流云散。童年之后好像就再没这样过,他心里至安静,甚至超越一人独处的时光。莫如旧在旁边的椅子上睡着了,嘴唇朱红湿润,让依然严肃的侧面线条略微软化。

方庆生忽然间被许久之前白日清风下某个已疑似死亡的梦境所蛊惑,几年来,他第一次想画。

莫如旧早已经醒了,但没有睁开眼睛。那人正面对自己画画,这个认知让他为自己接下来的动作备感挣扎。呼吸过度控制,一口气悬在喉间,如细且韧的线,把心拉至莫名的所在,颠倒之间平衡感也失常,左右僵持不下。

时间已无法计算。画终于结束,莫如旧也得了解脱,起身走过去看时,他希望能将自己涨红的脸色归结于日光。

方庆生微笑,“很久不画,生疏的很。”白色宣纸上勾勾点点,画的是临水临山的寺塔,半树半郭的人家。构图疏简中。有意韵悠长,半纸水墨,半纸留白。莫如旧愣住,笔法和意格都是绝好的,但他在当前,眼下,画的竟然是江南?左上题款更是不着头脑,四个殷红小字,“井底朱砂”。

7

莫如旧重又望向这画的作者,此人同他的画何其相仿,似与这世间相隔有一步之遥,虽然真实可近,却欲言又止,不能被空气和光线作用,只能幽闭在自我的禁忌中,旁观者看不清他的底线。

“你不喜欢它,因为它十分可疑。”方庆生凑近看住他。

莫如旧摇了摇头,写道,“它很美,自成一格,旁人无法窥探。”

方庆生一下子静默起来,他被眼前人的透彻所击中。

莫如旧的眼睛盯牢他,紧追不舍。方庆生莫名奇妙觉得害怕了,他正受到这个男子无知的引诱,仿佛真正发生了精神和情感上的关联。他一言不发,放下画起身离开。

直至入夜,方庆生才回房间睡觉。

莫如旧迟迟未睡,等他回来。

方庆生已恢复原样,看着他,笑,“我去找一间小寺庙,据说有百年历史。寺庙的壁画很出名。”

莫如旧看看他。人见着了,反而徒增了忐忑。他拿起写字板,想了想,最终一个字都写不出。他轻轻把写字板放下。

隔天,两人默契地不问前事。方庆生在躺椅上小憩,莫如旧独自兜去沙滩。

他坐在石阶上,用手遮住阳光,伸直双腿,舒展自己的身体。尔后结构新作。正当他入神思量,有人在他旁边状似亲昵地伸手拍他的脸。

他转过头去,看清楚来人,脑子嗡一声混沌成一片。

那人用极慢的语速,说,“如旧,我回来后一直在找你。”

他知道自己全身都在发抖。家里离开之后,这是第一次看见他的脸。他还是一副最令他痴迷的黑白装扮,英俊的脸孔。这个男人,他需要花费余生的时间去忘记。

他站起身,把手插进口袋里,卷缩成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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