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着迎上去。
“如旧。”那人站起身。
莫如旧脸上笑容刹那间凝住,一时只能够呆呆地站着。
纪舒怀走近他,抚上他的脸。“我来带你走。”
莫如旧一点反应没有。
纪舒怀自顾自说下去,“我跟了你好几天。那个男人真正是心甘情愿与你在一起?太奇怪了,正常人怎会同一个聋子恋爱。对了,他并不知道你做的那些事,自然肯爱你。他还不知道你多可怕。”
莫如旧盯牢他,一下笑出来。他说话总是那么滑稽。
“你如何进来的?”
“门没锁。”纪舒怀似笑非笑,“我特别订制的钥匙竟无用武之地。”他说完晃了晃手中的物件。
“何必做这些事让自己越来越不堪。”
纪舒怀一下面色铁青,咬牙切齿指着他,“你以为我很甘愿,如果不是有你的存在,我不会变成现在这样,日日担惊受怕,永远抬不起头来做人。”
莫如旧看着他。这个人把所有话反过来讲,竟还以为是真理,是世人全部亏欠他。
这人早就疯了。
纪舒怀整整表情,说,“别再装出一副正义面孔教训我。马上跟我走。”
莫如旧重重在纸上写道,“我不会跟你走。”
纪舒怀狞笑,“如旧,你会的。除非你忍心看着他受你连累。而且,你真的确信那个叫方庆生的人看清你的来龙去脉还敢爱你?如旧,别天真了,世上无人能拥有这样伟大的人格。”
莫如旧猛地一震,觉得无限苍凉,一切都给他说中了。
纪舒怀发自内心地笑起来,得意如一只偷到腥的猫。
莫如旧扬起头直视眼前这疯子。他不能就此倒下满足他。
“不要伤害他,给我一天时间,我跟你走。”
“好,一天,不容再拖。”
莫如旧忽然微微笑起来。纪舒怀也挂上微笑。
两人均作若无其事状,不必急于拼个你死我活。来日方长。
方庆生应该很快回来。莫如旧坐回到木椅上等他。风景依旧,鸟不语,花不香。他有些困惑地想,他们两个算是走到终局了吗,不过短短一点的光阴。抑或他贪恋不甘,有太多期许,所以令失望无可回避。假设,他不走呢,他们又该如何延续下去。
16
方庆生心情很是愉快,脚步略显飘浮。
那种珍贵的群青就在他的手上,虽然代价高昂,但此刻在方庆生看来,不过是件能使那人开心的小玩意儿。
天气闷热,黄昏时大概会有雨。方寸的空气里压缩了密密水气,偶尔一点风,空气如水波般沉沉的摇荡,鼓起浓烈的栀子花香,让方庆生觉得有些晕眩。
拐过一个街角,那花香的源头从墙上探出来,荼白的花朵密匝匝压在沉绿的爬山虎叶子上,花期仍长,咫尺可及的繁华假象。
正抬头看花时,一个男人与方庆生擦肩而过,讨喜的斯文样貌,但眼角眉梢带着些暧昧的笑。方庆生一怔,恍惚间有些什么在心里一闪而过,无法把握,再回头时,那人已经转过了街角。
回到家,莫如旧盘腿坐在地上,握着大块橡皮泥揉揉捏捏,企图弄出些形状。他低着头,额前的刘海有些长了,直直垂着。
方庆生轻轻绕到他身后,突然伸手抱住。莫如旧的身体猛的一抖,片刻才回过来头来。在那个瞬间,方庆生甚至觉得这种反应有些神经质,超出预期。他有种奇异的感觉,无法言说。
伸出手放在如旧额头,一手掌的冷汗。
“怎么紧张成这样?”
莫如旧神情迅速回复的一丝裂痕也无,拿起写字板,“听不到的人就是敏感些,容易受惊吓。”
方庆生在心里骂自己一句,急急转开话题,“在捏什么?莫画家开始尝试雕塑?”
莫如旧将手里的东西递过来给他端详,慢吞吞在纸上写,“从形状看,好像是橘子皮。”
方庆生笑的前仰后合,“至少证明并非所有画家都似米开朗基罗”。刚刚的一点困惑已经抛却。
一个人的情感与智慧总量或许是守衡的,感情高涨时,智慧自动退后,聪明人也无法避免。日后想起时,方庆生为了此刻的迟钝,十分难过懊恼。
将莫如旧拉到窗边,方庆生郑重拿出小碟的群青样料,在他的面前打开来。那是一种纯净且明亮的深蓝色,发出玉石般层层叠叠的光泽,如同淡泊雾气后深远山峦的高贵颜色。分明握在手里,却似乎遥不可及。
莫如旧笑了,云淡风轻的,伸手拥抱方庆生,将他的头用力按在自己肩窝,下巴摩擦着他的头发。手上的力量与清淡的笑容全不相符。
这是两个人最习惯的交流方式,亲密又迫切,前尘与后事都是虚空,怀抱里的最安稳实在,一晌贪欢的味道。冥冥里透露出不良征兆。
“这种颜色很配你,我想你用这颜料画画给我看。”莫如旧看住方庆生的眼睛。
方庆生没有想到他会这样说,犹豫了一下,觉得没有什么需要隐瞒。“如旧,我现在已经画不出画。我想,苏信义应该对你讲过。”
“她说你对世界的观感突然改变,再没有灵感,但我分明看过你的画,少见的佳作,所以我并不相信。究竟是为什么?”莫如旧没有任何回避,直接的有些残忍。
方庆生叹口气,莫如旧看似柔和脆弱,骨子里其实很是硬朗,但今天这样的咄咄逼人,还是少见。
“如旧,这是冗长陈腐的老故事,你当真不会不耐烦?”
其实并不冗长。
“我从小同父亲长大,这间画廊由他创建。他喜欢国画,特别是写意,说有旷达出世的风范,得其意而忘其形,极为高妙。
所以我学习国画,拜他的好友周行简做老师。大学时,我的父亲与老师都从不吝称赞我,说天赋难得。
呵呵,现在想来当时自己真是狂妄,以为自己真的达到了那样境界,让他骄傲欢喜。”
方庆生停顿一下,神态平静的略显浮夸,整张面孔似一个坚硬的壳,内心波动无法传达。
“毕业前的夏天,我在老师的门外,听到他与父亲的对话。父亲拜托周行简继续为我联络画坛人脉,谋取声名,将来必然对画廊的经营与名望大有帮助。
关于我的画,他的形容十分轻蔑,‘用毛笔画出来的幼稚素描,作足了宣传,或许可以蒙蔽外行’。原来我最尊敬的两个人,从头至尾都在哄我。原来我标榜孤高的父亲,这样殷切深沉呢。”
抽了一下嘴角,方庆生想挤出个自嘲的笑,发现很艰难。便低了头,将所有表情隐遁在阴影之后。
“你是否会觉得我小题大做?但是,如旧,我只有他一个亲人,我从小敬慕他,为了他而画画,我生活的世界全由他描绘出来,高贵圆满。可是突然有一天发现那全是假的。他并不是他,我也不是我。我,真的很难过。”
他低着头,莫如旧看不清他的说话,但大致能够了解。
方庆生肯把这样痛苦尴尬的过往叙述给自己听,真是全无芥蒂防备。不知道明天这个时候,他是否会后悔。
想到这节,莫如旧心里突然钝痛,一时忘了劝慰。
两个情感上有隐疾的人,怀着各自心事,面对面的沉默着,气息凝重。
“方庆生,你果然小题大做。”
莫如旧坐到他的身边,粗暴的把方庆生的手抓在右手,借此传达某些情感,强硬笨拙,骨节分明。
“这里,还有这里,”把方庆生的手按在自己的嘴唇上,又移去覆住耳朵,“都是没有感觉的。世界对于我是部无声电影,来来去去的只是些光影,我要把他们记录下来,以免一觉醒来,什么都没有。”
“我从小被至亲放弃。不能讲话,只活在别人视线可及的范围里,那是多远?5米还是10米?但总要有些什么,能在我不在的地方留下些印记,以免我活着的时候,就被遗忘掉。呵呵,多卑微的愿望。”
“庆生,我从不知道什么叫做高贵圆满,那太奢侈。或许你愿意为我,画些凡俗的画。”
盛夏在一场黄昏的暴雨之前,提前透露出衰败的气味。天黑的比往常早,乌云象一整块玄铁遮蔽住微弱的日光,风从遥远的地平线吹过来,夹杂着疑似水滴的厚重气息。大棵的绿色叶茎剧烈摇撼,拍打玻璃门窗。
方庆生觉得眼睛酸胀,低下头,大滴的泪水直坠到地上。说不上到底为了什么缘由。自己多年来不敢示人的往事,扭曲反转边缘模糊,与莫如旧的潦倒眼神叠加在一起,竟无法剥离分辨,出处暧昧,混成某种无法言传的心酸情绪,类似委屈。
伸出手,方庆生用力将写字板上的字迹逐一抹去,干干净净,似乎这样即告消灭,当它们从未存在过。
“如旧,你说的对。我答应你。”
“那么,给我画幅画像。上次以为你在画我,害我空欢喜。”莫如旧扬着头笑起来,在阴暗的屋子里,只看到一个轮廓与雪白的牙,说不出的得意狡猾。
方庆生牙齿发酸,扑过去咬住他的脖子。莫如旧急忙后退,两人在地板上混爬做一团,纠缠到气喘。
方庆生压在莫如旧身上,温良无害的问,“如旧,我今天是否得罪你?你这样忍心揭我伤疤呵。”
莫如旧怔了一下,记起初衷。是啊,事情总需要了结的,有些伤口即便长在没人见到的地方,一样会化脓溃烂,一天天变成腐肉。与其放任,不如揭开来。
方庆生不喜欢莫如旧此刻表情,有几分象那种群青,近在眼前,却似乎隔了几重山岳,无法触摸,平淡下似是而非的决绝。
方庆生低头吻他,用力拥紧对方身体,紧的几乎可以听到骨节咯咯作响。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压下心里一点点凄惶。
莫如旧热情的回应。
暴雨酝酿许久后终于落下来,天已经黑透,蚕豆大的雨点暴烈的敲击在窗上,顷刻间天地变成罗网。声势咆哮。
两个人紧密交缠,一遍又一遍的做爱。
方庆生似乎忘记莫如旧并不会被雷雨惊吓,下意识将他的头掩在怀里。痴痴惘惘的,错过了莫如旧眼里的意兴阑珊。
17
懵懵懂懂睡到日午,方庆生睁开眼睛下意识看向枕边。莫如旧不在。
他掀开毯子,起身走出卧室找他。外头每一样东西都收拾得干干净净,但是莫如旧不在。
他疑惑地打开莫如旧的房间,房间空荡荡的,画具,书本,摆设,一切都不见了,他仓惶地猛力拉开衣橱,衣橱也空了,里头什么都没有。
他翻遍整间屋子,连只字片语也见不着。
他怎么了,何以销声匿迹。
方庆生呆呆坐在客厅沙发上,一动未动。也许他一时兴起出去作画,晚了,自然就回来了。
他等至半夜。
莫如旧一直没有再出现,好像永远不打算再出现,从此,下落不明。方庆生觉悟,莫如旧再一次撇开他,再一次把他踢出了局?为什么。
“莫如旧。”他大声嘶喊,根本忘记莫如旧即使身在眼前亦是听不到的。
“如旧。”他缩在客厅沙发的一角,心火辣辣的痛。
他想留就留,想走就走。为什么。他这样独断独行,是否觉得方庆生此人完全不值得他托付。
他必须设法把他找回来,非得把他找回来。
他将前因后果反反复复思量,突然地,一种辛辣而令人窒息的东西令他瞬间站立不稳。是他?方庆生竭力追忆,前一日在街角撞见的那个男人,他想起那副讨喜的斯文样貌曾经混迹在一沓照片中间,一眨眼便过去,那个男人是纪舒怀。一切关键都在那人身上。
他吸一口气,奔进书房。他记得曾黎留给他的纸条应该完好无损保存在一本集子里。翻出纸条,重重地一个键一个键按下上面的号码,尔后把电话听筒放到耳边。他听到自己扑扑的心跳声。
电话终于接通。“呵,方先生,您好。”电话那头的声音不紧不慢。
“曾黎,帮我找一个人。”
“莫如旧又离开了?”他实在是极聪明的一个人。
“是。”
“他一定觉得这个游戏很有趣,不然怎会好此不疲。”
这一次,方庆生容忍了他的调侃,他决定冷冷静静表达他的意思。
“莫如旧的确离开了。但我要你找的人是纪舒怀。”他顿一下,说,“昨天我碰见了纪舒怀,他来找过如旧,原因应该只有一个,他需要一些新鲜的赝品。我肯定如旧是跟他走了,所以你要先帮我找到他。”
曾黎听罢,沉默片刻,说,“莫如旧一定以为你对他一无所知,你早该把你知道的告诉他,或许他不会走。”
没爱过的人怎么会懂。他爱他,就得装糊涂。他想瞒着,那么就得顺从意愿陪他瞒着,为何要戳穿他。
方庆生不语。
“纪舒怀有一个疯子的审慎与机智,要找到他并不容易。我尽力而为。”
“谢了。”方庆生啪嗒挂断了电话。
他躺到花园的木椅子上。墨灰的天,模糊的缺月,如石印的图画。多久的时间,这张椅子重又交回他一人独享。实在筋疲力尽,一下子堕入梦乡。以为莫如旧会入梦来,结果未能如愿。
18.1
莫如旧做了个梦。
那里似乎是他从来没有到过的欧洲小镇,狭窄街道从高处陡陡下延,两旁房舍错落,全部用不加雕琢的石块砌成,真纯曼妙。
许多旧式的自行车在街道上往来,每辆车筐里都放着一个颜料匣子。稳妥牢靠,偏偏又轻快,假日一样。
有雾,整个画面灰蒙蒙,如同古老的黑白电影。只有那些颜料匣子是彩色的,一点凝淬的艳,在黑白的背景里流动着,划出一道红或紫的印子来。
莫如旧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只有五六岁大小,手脚都小小的。他很开心,恍惚是在笑。骑车的人身上有熟悉又清爽的好闻味道,庆生的浴室里就有这种味道。莫如旧把脸贴在那人背上,用力的嗅,前面的人微笑着转过头来,那张脸,是纪舒怀,十七八岁的样子,恍如初见。
莫如旧抖了一下,睁开眼睛。下意识伸手去摸身边,什么都没有。
头顶的壁纸是陌生的花纹,纪舒怀坐在床边,看着他笑。天还没有亮,他坐在黑影里,样子看不大真切。
莫如旧重新闭了眼睛。
习惯真是无孔不入的强大,从皮肤到神经,都有着固执的期待。庆生每天早上都在自己左边醒过来,今天不在,日后或许都不会了。莫如旧有点迷糊。
纪舒怀伸手擦擦他额角的汗,“分明开了冷气,怎么还出这么多汗。做梦了吗?”手势轻柔。
人在凌晨的时候特别脆弱,许多青天白日里已经遗忘甚至死亡的记忆,譬如往事和前生,都在此刻重新得了灵魂,暗地里冒出来,如鬼魅夜行。
可能和那个梦有关,纪舒怀的这个手势,让莫如旧突然就记起了他们两个相依为命的光景。
莫如旧记事特别早,父母走的时候是傍晚,许多行李,头也不回。他看着他们开门,关门,吓得浑身冰凉,却连哭声都发不出来。所以他从来害怕黄昏。
后来,纪舒怀来了,斯文柔和,每日黄昏都陪他一起挤在角落里,夏天的时候闷热,他也是这样给他擦汗,同他说话。莫如旧就是那个时候学会读唇语。那时候他想,眼前这个,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了。而现下,他们互相憎恨。
莫如旧坐直身体,望着纪舒怀的眼睛,平淡清醒,仿佛他根本没睡着过,更别说什么梦。对方也并不闪躲。这样的对视被无限拉长,其中有许多年的纠葛缠绕,尘迹斑驳,不但难辨爱憎,甚至不能看清眼前的人究竟是哪一个,十一年前或是前天。
“机票和证件我都已经办好,今天我们就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