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焰望他一眼,也是一笑,向着苍澜道:“若是不怕被我传染风寒的话,就过来坐一下吧!”
苍澜点点头,走上凉亭的台阶,朱炙也于这时站起,走了下来,与他擦身而过时,手指在他发中轻轻一拂,拈出一片落叶。红色的袍袖在苍澜面前拂过,带着微微的麝香气息,让他的心又是一乱。朱炙却没有停步,走下台阶,领着重樱走开了去。
赤焰满含兴味地望着刚才一幕,苍澜注意到他的目光,玉面微赤。赤焰却似乎很愉快地问道:“你似乎很喜欢定王殿下?”
苍澜抬眼看他,然后又恭敬地垂下眼去:“微臣的确非常欣赏定王殿下!”
赤焰轻声道:“即使……”他没有说下去,苍澜却明白了他的意思,脸色微白。
本以为早已淡忘的回忆突然自脑海中泛起,那是一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孔,怯怯地望着他,眼眶中还在泪花在转着:“哥哥,哥哥,好痛好痛……”
明明是自己受了伤,喊痛的却是他……青渊……
他的指尖深深掐入掌心,眼睛沉稳地看着赤焰,微笑道:“那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
鲜血从掌心渗出,弄得粘糊一片,但好歹,脸上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赤焰凝视着他,突然站起,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然后走出亭去。苍澜被烙铁烫着一样惊得一跳,刚才强压下去的疼痛如潮水般涌起。青渊死时,自己也不是不痛……但那又能怎么样?
不知不觉中,他已经泪流满面,却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来。赤焰背对着他,仿佛什么都没有看到。
过了好久,赤焰转过身来,走到桌边,抬眼看看苍澜。他面容沉静,毫无波动。赤焰忽然笑了起来,倒了一杯已凉了的茶,轻声道:“如果你相信你能够把持住自己的话,就不要害怕在敌人面前示弱。”他端起杯子,向苍澜一敬:“湖水平静平波,深度却有限;大海瞬息万变,却是深不可测。”
他言尽于此,苍澜细细思量着他的话,突然问道:“你对定王,也是这样吗?”
赤焰一笑:“你觉得呢?”
望着他的笑容,苍澜突然觉得呼吸一紧,心中所希望的,不知道究竟是“是”还是“不是”了。
两天后,朱炙回到了定王府,想是赤焰已经彻底痊愈了。他一到家,就收到山上书院传下来的字条,匆匆看了一遍,眉头紧紧锁起,思忖片刻,走到门外叫人找来了重华,道:“你陪我到书院去一趟。”他顿了一顿,又补上一句:“也叫上苍澜殿下。”
重华一怔,迟疑着道:“我也要去?我在府中只掌内政……”
朱炙睨他一眼:“若不是你要修葺府第,流丽也不会前来,她若没有过去,也不会在路上遇刺身亡。于情于理,在她下葬的时候,你都得去上柱香吧!”
重华又是一怔:“要下葬了?可是定王不是说……”
朱炙轻声一叹:“焱帝一病数日,现在虽已仲秋,暑气却还未散……”他又是一叹:“等不得了。”
重华恍然大悟,急急叫人备马,朱炙冷眼看他忙碌,转眼见苍澜出来,面色有些疑惑,显然也不知朱炙为什么叫他。朱炙温颜笑道:“流丽死的时候,只有你一人在她身边,今天下葬,我希望你也在旁边陪着她。”
他说得平静,苍澜听了却有些伤感。他突然想起赤焰前两天说的话,便让这伤感明白地在脸上表露出来,黯然垂下了头去。
朱炙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这时重华已经准备好马匹,三人便上路了,不一会儿就到了书院。
一下马,红炼便迎了上来,清澈的深黑眸子在三人脸上转了一转,轻声道:“流丽姐姐已经在那边等着了!”
她这句话说得甚是诡异,朱炙仍然行若无事,苍澜和重华却都起了一身寒意。重华更是脸色发白,神情不安。
朱炙点点头,当先走去,走到那天停尸的大屋外,转身向重华道:“重华,进去看一看你姐姐吧!”
“重樱姐姐?”重华一怔,“她过来了吗?”
朱炙深深凝注着他,道:“你应该知道,你是养子吧?在屋里的,就是你的亲生姐姐!”
“什么?!!”重华脸色大变,一时间呆若木鸡。他怔怔地望向屋子,嘴唇蠕动着,重复道:“亲生姐姐?”
朱炙也望着那屋子,眼神温柔:“小时候你家里很穷,又突遇父母双亡,流丽就卖了自己,好给你换一点口粮。你被重樱的父亲捡去时,她就在旁边偷看。后来她被人所救进了书院,天资聪颖又勤奋努力,终于有所成就。她看重樱家中对你极好,也不忍与你相认。”他声音平淡,娓娓道来,别具伤情之痛。
苍澜突然想起流丽临死时说的那句话,忍不住冲口而出:“啊,流丽到最后也是对你念念不忘,那声‘弟弟’应该叫的是你才对!”
重华面色灰败,一言不发。朱炙向着苍澜嘉许地一笑,沉声道:“这样为你着想的姐姐,你居然就这样忍心杀了她?!”
重华身体重重一震,苍澜不可置信地望着朱炙,道:“是他杀的?”
朱炙没有说话,气氛顿时僵凝了下来,沉滞得得连风也流不动了。突然,镇定的声音响了起来:
“没错!是我杀的!”重华挺直了背,望向那间独立的大屋。他缓缓走了过去,抚摩着竹门,轻声道:“可是,姐姐,我真的不知道是你……”
“知道的话,你又会怎么做?”朱炙冷冷地看他,“知道的话,就不会杀了吗?”
重华猛地转身,嘶声道:“你知道个什么?你知道个什么!”
朱炙冷冷地睨视着他,道:“我至少知道,你是焱帝赤焰派给我的!”
重华脸色大变,朱炙神情冷酷地继续道:“还有,当年皇后殿下在大婚之日中毒,险些性命不保。后来虽然好歹是救回来了,但难得的皇子却失掉了。那件事情,也是你指使织日皇妃做的吧?”
重华瞪着他,渐渐地明白了过来。“是重樱告诉你的吧。果然,女人就是没办法保守秘密……”
朱炙冷淡地一笑:“就算她不告诉我,难道我会不知道吗?这些事情,赤焰也都是知道的吧……”
“不!!”一听到事情扯到赤焰身上,重华登时大惊,连声道:“他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一切都是我自作主张!”
他用力地挥着手,想要驳斥朱炙的话,一不小心,手肘撞开了竹门,一阵恶臭顿时传了出来。他呼吸一窒,朱炙等人也皱起眉,稍稍偏过头去。重华回过头,望着黑暗的屋内盖尸的白布泛出的光芒,激动的神情渐渐平息了下来,如同死水。
他又转头,静静地看着朱炙,清晰地道:“定王殿下,请您相信我,这一切都和焱帝陛下无关。焱帝陛下为万民之尊,心中却始终只有您一个人。他曾经对我说,若是能换您半点温柔,就算弃了一切又如何?您刚才问我若是知道流丽是我姐姐,我会怎么做。我想,我还是一样会杀了她吧!”他微微一笑,目中隐含疯狂之意,声音却依然平静:“为了陛下,我就算弃了一切,也可以。”
他凝目远眺,也不知道看见了什么,目光渐渐平静,变得温柔起来。
“陛下……”他喃喃轻叹,转身走进门内,牢牢地把门关上。不一会儿,隐隐白烟便从竹缝内挤出,不久,火苗窜出,带着浓厚的青烟,愈扩愈大。门内传来剧烈的呛咳声,但不久声音就渐渐低微直至消失。烈火熊熊,偌大个竹屋,在火中巨大地裂响着,惨叫着,坍塌了下去。
苍澜怔怔地看着,怔怔地听着,有些茫然。
而朱炙静静地看着对面,目光沉沉,寂然无声。
第六章
几天来,天色一直都很阴沉,雨却一直都未落下。就在大屋熊熊燃烧直至倒塌时,狂风突起,大雨倾盆而落,空地上众人猝不及防,都被淋了个透湿。
朱炙动也不动,其他人也不敢稍动。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转身,望向红炼:“雨停了以后,拣出流丽姐弟的尸骨,一起安葬了吧!”
红炼紧盯着兄长的眼睛,急急问道:“你要对赤焰哥哥怎么样?刚才重华已经说过,这件事是他一手所为,跟赤焰哥哥一点关系也没有!”
朱炙静静地望着她,轻声道:“红炼,你难道还不知道吗?这世界上有些事情,无论开始如何,结果都是一样的。”
红炼道:“可是……”
朱炙转过头,四下里扫了一眼,道:“红炼,你就好好在这里长大吧。长大以后,凭着你自己的愿望,去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情吧!”
红炼眼眶一热,突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苍澜一直处于震惊中。赤焰对朱炙……是这样的感情?朱炙现在究竟是想做什么?不打算原谅赤焰吗?如此一来,苍国岂不是还有机会?
条件反射一样掠过心中的,首先是这样的念头,令他不知道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他心中五味杂陈,只能怔怔地望着朱炙的背影,一言不发。
朱炙最后看了火场一眼,转身道:“走吧!”雨中看去,他的背影依然挺拨优雅,却让人不免觉得,这种时候,也未免……太挺拔了一些吧!
苍澜心中泛起一阵怜悯,迅速地跟了上去。
大雨一直未停,苍澜回到定王府,换了衣服,突然听到敲门声。他的动作微微一顿,明了般地站起来,开了门。果然,一个内臣站在门口,见到他,拱手道:“苍澜殿下,陛下传唤,召您即时前去!”
果然不出所料。苍澜点点头,当下里就跟着他一起到了王宫。雨势很大,虽然有内臣小心地帮他撑着伞,但仍然有半身都淋湿了。走着走着,他突然发现路边的景物有点眼熟,不一会儿,他就认了出来,大雨之中,内臣带他行向的方向,竟然就是初来时去过的清鸣宫——赤焰幼时成长的地方。
雾中看花,分外美丽。雨中的清鸣宫,看上去也再不如平时那样荒凉零乱,渐黄的草叶、杂生的灌木、自在生长的树木,在雨中都呈现出一种自然的美感,静谧而神圣。
内臣继续向前,苍澜有些惊讶。目的地显然就是那天赤焰阻止他过去的亭台,他在那里等他吗?远远看去,亭中似乎的确有个人影,站在亭边,远眺茫茫雨幕。
没有人看管,湖边的柳树生得蓬蓬勃勃,密密的枝条把视线尽数遮挡。走过去一看,亭中那人果然就是赤焰。他一身便服,无冠无冕,负手站在亭边,神情有些寂寥。
苍澜站了一会儿,赤焰仿佛才回过神来,转眼看见他,微微笑道:“雨一下下来,空气好像就清爽得多了。下雨之前,总觉得粘粘腻腻的,周身都不舒服。”
苍澜总觉得他话中别有含义,但以他身份,只能躬身一礼,问道:“不知陛下召我何事?”
赤焰走到桌边坐下,伸手让苍澜坐他对面,问道:“流丽典史官已经下葬了吗?”
苍澜道:“定王殿下走时,将此事交给了红炼公主。”
赤焰张开唇,却发现自己没什么好问的了,明明都是一些已经知道了的事情……他在心中一叹,唇畔却仍然带着淡淡微笑,道:“苍澜,从明天开始,你就跟定王一起上朝听政吧!”
咦?!苍澜在心中猜了万遍他想问自己一些什么,想对自己说些什么,但怎么都没想到会是这句话。他一时按捺不住,冲口而出:“可是,我不是朱国之臣……”
赤焰抬手阻止了他说话,轻声道:“不要对其他人这样说。和约上你已经写明,苍国是朱国臣国。”
其实他这句话说得非常挑衅,但从他嘴里说出来,就仿佛只是在温和地陈述事实一样,让苍澜不论如何都无法动气。
他点点头,赤焰赞许地一笑,继续道:“所以,若以这种借口上朝,倒可以堵住那些讨厌的大臣之口。”他突然一叹,道:“苍澜,你是一个有天分的人,但是跟着那样的父亲,并没有学到什么东西吧?苍国现在败落,但在你手上,应该可以振作起来……”
他的这句话说得实在有点不可思议,苍澜张大了嘴,不知该作何言语。赤焰看见他神情,笑道:“掌管一个国家已经足够我劳心劳力了,我为什么还要再加上一个?若不是泊相遣人修书求我帮忙,我何必去揽那摊子闲事?”
苍澜身体一震,惊道:“舅父请你帮忙?帮什么忙?”
赤焰轻描淡写地道:“他说,苍皇无道,他一人之力有限,请我国出兵讨伐。代价就是,苍国向我国称臣。”
苍澜面色大变。这真的是泊做的事吗?这样做,跟卖国有什么区别?!
赤焰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的神情,继续道:“我对苍国是不是臣属国并不怎么在意,只是若是苍泉在位,苍国民不聊生,总有许多不顾种族之别向我国逃难的难民。既然有人内应,顺手帮的这个忙也算对我国有利。”
四方诸国对种族之别都看得极为认真,严禁异族通婚,也极少与对方来往。之前苍国国内不稳,难民众多,不仅令朱国边境极为不安,也造成了许多受人歧视的混血孩子,或被卖入娼寮,或在困苦中挣扎死去。这种情况,当年苍澜还在青蓝城时,倒也知道一些。
他细细考虑一会,突然又有些疑惑:“那么,让我舅父在苍国治国,留我在朱都以作牵制,对你们不是更有利一些吗?”
赤焰微微笑着:“问题就是,如今苍国并不安宁……”
“怎么会?”一听故国有难,苍澜猛地站起,大声道:“泊不是无能之辈!”
赤焰皱眉望他,苍澜这才发现自己过于失态,讪讪地坐了下来,但仍然紧张地望着赤焰。赤焰问道:“你没有发现,泊右相并没有姓氏吗?”
“那是因为……”苍澜一阵迟疑,心中却已渐渐明白,赤焰接下去道:“因为他曾为罪人是吗?”
“对……我明白了,尽管他当初是受到了冤屈,但民众却不知道。而且,苍王虽倒,他在朝中却仍然势单力薄……”
冤屈……苍澜在心中微微苦笑。这只是对外的说法吧。泊究竟犯什么罪,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
赤焰点了点头,深思地望着他,问道:“如今,你想要怎么做?”他拂袖站起,“你若要留在我国,就尽管去学习你想要学的;若是决定了回去苍国,我也决不会阻拦,但身为敌国,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多余的帮助。”
苍澜沉吟着,赤焰凝视着他,道:“你考虑考虑吧!”
苍澜微微颔着,转身欲去,突然又一回头,问道:“陛下,重华大人的行为,你知情吗?”
赤焰身体一僵,凝立不动。半晌后,他苦笑道:“我知道与不知道,有什么差别吗?”雨水在亭台周围密集地落着,黯淡的光线隐去了他的表情。
苍澜注视了他一会,施了一礼,退了下去。
看着苍澜离去的背影,赤焰舒了口气,立现疲倦之色。他走到亭栏边,在亭栏下缘伸出的石椅上坐下。雨势太大,那里早已湿成一片,他一坐下,就连同他的白衣也一起打湿了。雨滴打在他的黑发上,打在他的额发上,水珠沿着面颊滑落,划出一条闪亮的弧线。
他轻轻抚摸着椅面,便如同抚摸着当年常常在椅上午睡的那个少年的红发一样。那时候,少年懒洋洋地睁开眼睛,向他笑着:“这么温柔的手……爱上我了?”阳光下,眼眸闪亮,朱红的发丝也闪着温暖的光芒。
当时自己一惊,立刻僵直着全身大声反驳:“谁……谁会爱你啊!”
少年突然扑上来抱住自己,大声笑着:“哎呀,你不爱我,我可是喜欢死了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