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庭深几许?或者它是否将囚着自个儿,如同千百年间囚着无数红颜金粉?女童并未细想。她只是睁着漂亮的乌黑大眼,好奇却也不失庄重的四处望。
原来皇宫竟是如此繁复华丽!不过十二岁左右,尚未及笄的孩子心中喟叹不已。方才内官已吩咐下人抬轿走了半个时辰,下轿之后,她所见的却还是层层叠叠的流檐,反反复复的游廊,似乎没有尽头。
原本以为舅父大政官官邸已足够堂皇,谁知与这慕容皇宫一比,当真天上地下了。
恭敬的在她前头带路的中年内官始终不发一语,只是不停的在这偌大的宫廷中绕来绕去。路过的宫女、侍婢无不低头行礼,却忍不住暗暗瞄她,都满是惊讶之色。孩子微微一笑,自幼见她的人无不如此,早就惯了。姐姐曾告知,这是她太美的缘故,太招人喜爱。招人喜爱是件好事呢。
“小姐,皇后娘娘就在那处鸾凤殿,快去罢。”内官垂首,侯在一旁。
“为何不与我一同去呢?”
“小姐快去罢,圣上此刻也驾临鸾凤殿,正要召见您呢。贱奴怎可大胆逾越?”
女孩似懂非懂,独自穿过百花盛放的中庭,穿过设于潺潺流水之上的华美廊桥,最终到了内官所指的大殿前。大殿如此宏伟如此庄严,女孩突地有些怯意,纵使在里头的,是如同娘亲般抚养她长大的姐姐。
“禀圣上、娘娘,百里小姐到了。”守在殿外的轻纱丽人欠欠身,朗声道。
“进来。”姐姐的声音。女孩柔柔的笑,未曾在意轻纱丽人赞叹的目光,跨进门去——
进来……
若当初不进门,若当初走开,若当初根本就不入宫,是否……是否便有所不同?
宏伟庄严的鸾凤殿!他方才曾经惧怕的鸾凤殿!不怕了!不惧了!现下他只想向这里的主子索要一个答案!衣衫不整的小少年顾不得身后众多急切的呼声,拉开正惊望他的轻纱丽人,闯进殿去。
“姐姐!”
他扑向正端坐在凤榻上的绝丽女子,泪如雨下。
“你这是什么模样!你……我不是吩咐过不准下人近身服侍么?你将姐姐的话当成什么?”绝丽女子有些惊慌的拿过身边的锦被,裹住少年娇嫩无比的身躯,“连水也不擦……”
“姐姐,为何要将夕雾扮成女子?夕雾,夕雾理当与表哥同样,是男儿身!为何要瞒着夕雾!”小小少年羞耻之极!男子怎能如同女子一般?若不是发现服侍自己的婢女与他身体迥异,他不知还要懵懂多久!尽管如此,事到如今,一切女子的习惯却是改不了了。唯一的不甘,只有质问至亲的姐姐。
“高人曾说,若不将你扮为女子,你便不能活到如今啊。姐姐也是迫不得已,瞒住舅父一家这么久,你以为姐姐好受么?罢了罢了,如今你明白了,我亦不能再让你扮女子。明日我便向圣上哀求,你就住到偏殿佯装病重罢,不然,这欺君之罪,纵是姐姐我,也难以承担……”绝丽女子哀哀泣道。
少年怔怔,收了泪,顷刻间释怀:原来姐姐是为了夕雾好。
夕雾当真什么也不懂,就会给姐姐添烦乱……就算拖着这样的身体也好,总归听姐姐的话吧。姐姐,是他唯一的血脉至亲。
虚假,尽是虚假,怎会看不出来?
若不信她,若不听她的花言巧语,若当即离开这宫廷,是否……是否便有所不同?
两年后,还是这鸾凤殿。极尽奢华的宫殿,在少年眼里却已是不值一文,甚至,他怨恨着!怨恨着这扭转他命运之地!怨恨着宫殿的主子!怨恨着他唯一的血亲!
“姐姐……”少年恐慌了,发觉自己的身子竟异养的敏感起来,体内的火燃烧得几乎要将他整个吞噬,“你给我服了什么!茶……茶里边……有……”他轻喘着,颤抖着,即使再怎样青涩也明白了此刻的境况,又怒又怨!
为何会成这种境况?唯一的血亲恨他是祸国殃民的孽种!恨他夺走双亲性命!更恨他,怨他诱住圣上的目光。他无意如此!他根本不清楚不明白!她却已经将所有的罪孽强加于他!迫他认罪,迫他忏悔!
少年趴在冰凉的地上,微微仰起他绝色、绝媚的容颜,双眸朦胧,既有泪,也有欲。
“你怨我作甚?我将你养大,如此还不能替我了结一桩心事么?”美丽女子冷眼瞅着他,轻抬纤手,抚着高隆的腹,“让你服侍圣上,这可抬举你了,你可知道?”
我是男儿!我可是男儿啊!
少年咬着艳丽无比的唇瓣,极力不让呻吟出口。他的尊严,已深深被血亲践踏,他不能,不能失去最后的自傲!
“多少人盼也盼不来的,你还有什么怨言?”女子缓步行至桌边,“况且,圣上未必会……”
“皇后,朕未必怎样?你怎能如此对夕雾?”俊美的男子不知何时进入殿内,淡淡的瞥着地上发出呜咽声的少年,皱起眉。
“臣妾拜见圣上。”女子福了福,眼中是不容错辨的情意,“臣妾不过想让夕雾侍奉圣上。”
“夕雾,不是皇后的手足么?” 自 由 自 在
“是。所以,臣妾请圣上以一物换臣弟。”
“什么?”男子将少年抱起,少年偎在他怀中,战栗着,不受控制的以姣美绝色的脸庞摩挲着他的下腭。他快被火吞没了!可是……不!不要!请不要坏了您在夕雾心目中的神威!圣上!夕雾是男儿!不能做宠儿!
“请圣上以无上权威换臣弟一生。”女子沉静的道,似乎未曾发觉自个儿的话语足以触怒龙颜。
男子望着少年被情欲折磨的脸,他不知所措想解去极度不适的动作,带着不自知的天生魅惑。
“若圣上不愿,臣妾自是代双亲替夕雾打点今后。夕雾自小以女子模样长大,已不能算完整的男儿,为他今后着想,臣妾也只是想将他托付给能疼他一生的人。”
不!你为了试探他,出卖了我!你将我当成工具!只为了利益就可以将我抛下不管!少年呜咽着,无意识的攀住男子的肩。他已经快要看不清他们的模样了!不!他要看清楚!要听清楚!听他们怎样摆布他的命运!
“好,朕答应你。”男子俯身覆住少年柔嫩的唇,恣意辗转。
“什么?!”女子惊住,却也只能看着男子将少年抱出殿外,消失在茫茫夜色中,发不出一语。
为何上天如此待我?为何要将我卷入这宫廷是非之中?为何要让我,成为千夫指、万人唾的罪人?
我原本……是如此的无知,如此的信任他们,如此的……渴望自由与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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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州大陆千年来战乱纷争不断,不少野心勃勃的帝皇意欲一统神州,却始终未能如愿。两百年前,慕容氏、钟离氏、濮阳氏、南宫氏、公孙氏分据天下,遂成五国,取皇室姓为名。东濮阳,南南宫,西南慕容,西北钟离,北公孙。
历经分分离离,五国之间的纠缠也远不能以言语形容。
现时治国的五位帝皇,濮阳国为天命帝濮阳曦,年纪约二十有六,一年之前才遭逢变故,大将军与兄长双双叛乱,不过已被其镇下。南宫国为幼帝丰晟帝南宫央,年方十一,其叔父摄政王南宫罔把持朝政,倒也治得不错。钟离国为有为帝钟离烨冉,二十有七,他自幼体虚且无嗣,近来传闻病重,钟离国内已暗潮汹涌。公孙国为仪禅帝公孙旭,才过弱冠,新婚不久,是为一代名君,如今五皇也只得他最无忧无虑了罢。慕容国为日晖帝慕容斐,年约二十有六,荒淫之名远近皆知。据传他竟为了位男子镇日不事朝政,令得原本应该安守内宫的皇后渐显出治国之才。
举凡慕容国的人都清楚,六年之前,妖孽出,君王迷,纵使皇后安邦,国家仍免不了遭变故。
举凡慕容皇宫——莲宫的人都清楚,整整六年,君王确实不曾临幸他人,即使他后宫有十位美若天仙的嫔妃,更有三千佳丽侍奉。君王之心,君王之意,全锁在一人身上,那便是夕照宫的主子,六年前被册封为安然公子,享一品俸禄的“妖孽”百里夕雾,当今皇后百里流苏的亲手足。
虽然私下流言漫天,见过百里夕雾的人却不得不平心赞叹。这百里夕雾,倾城倾国之容尚且不提,天生媚态更让男男女女倾慕不已,身为男儿,修长的体态更引人长叹。有诗为证:莲宫有灵儿,世间不可得。顾盼生容姿,凝脂照月缺。揽镜妆美颜,眉黛笑山阿。更有歌曰:绝世身姿,九宫自惭。一寸横波,七分春色。媚眼如丝,当是如此!
此子确实不该生在人间。他,原本应与山灵精怪一般自由自在的。到如今,却只能成了祸害。
日升已久,渐当正午。
微热的春日阳光穿过层层楼台,穿过叠叠锦帐,惊醒了正睡着的人。这人,一时间难以分辨男女,美丽不可方物,其细微之处显出的魅姿更令人心醉。他眨眨依旧惺松的眼,缓缓抬手拂开粘在颈边的秀丽长发,那手修长,宛若凝脂般漂亮。
美人坐起身来,龙被滑下,露出他仅着件薄绸衣的身子。透过薄纱,微微可窥见他无比诱人的娇躯,以及娇躯上星星点点的爱迹。
这竟是一位宛如妖魅般的公子。
看来不过弱冠年纪的美人掀开薄被,魅惑的目光望向几层帐外立着的女子。
“怀袖。巳时了么?”他的声音竟也有如天籁般好听,这天籁并非圣洁,而是带着无比的诱惑……就如妖魔般的致命诱惑。
“是。”女子应道,拂开锦帐,见美人一身热汗,她蹙起娥眉,“公子,可是又做了那噩梦?”
梦魇缠身,忘不掉。美人勾起惑人的笑容:“无妨,都惯了。”并非不想忘,实则伤他太深了罢。纵使心心念着原谅,也无法再同六年之前般平和对着那女人了。
怀袖将他小心扶起,身下酸疼令他不由得轻锁黛眉,就只如此的小动作,却也是引人万分遐思。
“且先沐浴罢。”美人道,强撑着推开婢女,步步走向纱床后的泉池。当年就因为这温水池在室内,君王才选择这宫殿作为两人相处之地,自那夜开始,他真正成了宠儿,君王便将这宫殿更名“夕照”,令他为主。如此六年,因夕照宫楼台庭阁无不富丽堂皇,山水花园俱是美不胜收,他甚少出宫,因此也少听了那些不堪的闲言碎语。
便是听了又能如何,他百里夕雾就是狐媚子,无法辩解。
夕雾缓缓的在水池中坐下,冰肌玉肤皆浸入水中,受着温水柔和的冲击。
怀袖站在池边,温柔的望着他,就如同望着最宝贝的珍藏。“公子,可要奴婢为您擦身?”
“不必。”夕雾鞠起些水,扑脸。温度适中的水,怎么想怎么像怀袖。
怀袖与摇微是那女人——皇后娘娘在八年前赐给他的婢女。也就是过去唯一知道他真实性别的人。记得方进宫那日,他不听曾经的告诫,让婢女——怀袖与摇微替他宽衣净身,谁知摇微见了他的身体后,呼出声来。他察觉不对,且早有些预感,于是强要摇微与怀袖解衣给他看身子。摇微与怀袖无奈之下,只得解衣裸裎。这一看,令他明白自己原是男儿身。
后来他称病入住偏殿冷宫,怀袖与摇微自愿前去服侍他,皇后便顺水推舟将她们赏给他。
这事,想来也有八年了罢。
怀袖与摇微待他如亲人,也只有她们不将他当成妖孽,明白他所有的痛楚与不甘。平心而论,他宁愿自己的血亲是她们,也不愿想到背叛他的姐姐。如此想,虽然每日不免让她们瞧见他身子上残留的痕迹,却依然不想让她们碰触。仿佛万一碰触了,他便无地自容。
其实,这痕迹消了再留,留了又消,六年了,他实在不应如此在乎才对。
“圣上何时起身的?”夕雾突然想到枕边人,日晖帝慕容斐。致使他今日受千万人责骂、指摘的两位罪魁祸首之一。纵然六年耳鬓厮磨,夜夜纠缠,他仍然无法释怀那日他抱他离开鸾凤殿,声称选择他的作为。
他只是他一时的宠儿而已,虽然得宠也已有近六年时光,夕雾却从来不认为他会将他当成人。但在别人眼中,他迷恋他,已有六年。这迷恋,将他身为帝皇应有的野心与豪气折去了。他却始终怀疑着君王真实的心意,自然,这种怀疑没让君王看出任何端倪来。
“圣上今日须早朝,卯时便起了。那时公子睡得正香呢,圣上便吩咐奴婢不得打扰。”
当真少有,平日或多或少会陪他睡到日上三竿的……
夕雾轻轻一叹,站起身,缓缓走出泉池。怀袖便上前拿柔软的明纱拭干他美丽身躯上的水珠,替他着上内衣,套上灰白色长袍。而后,便将这倾城美人引到梳洗台前,小心的梳顺他乌黑的秀发,简单的拿饰有雕龙戏凤的绾簪将三千发丝束在脑后。
“怎样?公子,今日可要擦胭脂?圣上上回见奴婢给您擦胭脂,很是高兴呢。”
夕雾看着镜中绝美、绝惑的人儿,眸光不由得沉下。
“罢了。”他并非女子,取悦男子也是迫不得已,如今竟让他涂脂抹粉起来,若那人喜欢,便找他那三千粉黛去罢。
“公子?”怀袖察觉他有些不悦,禁不住责备自个儿疏忽了。
“摇微呢?”平日都是她俩在一旁伺候,现下少了一个,倒有些不惯。或者,是少了摇微清脆的笑声,才令他有些沉闷不乐罢。
“她刚出去不久,正赶到御膳房通知御厨们做些点心给公子充饥,大抵快回来了,公子放心。”怀袖垂首道。
夕雾便不再言语,望向窗外,中庭花园里姹紫嫣红,溪水潺潺,百灵啭喉。几位宫女正压低声音,有说有笑。大好春色,他却早已无心欣赏。
郁郁六年,这样的生活何时才算结束?
或许,用不了再六年了罢。那个人等不了这么久,那些人也等不了这么久。但是,他却不能再任由他人摆布。他并不想安分的做慕容皇室的牺牲。
这一回,他势必要抗争,即使破釜沉舟也在所不辞。
夕雾魅人的瞳流转着深沉,这种深沉不可见底,是六年前单纯的少年怕是连想也想不到的。他嘴角浮起动人心弦的笑容,这一切尔虞我诈的生活,都是她给的!也是他给的!他,真的好怨、好恨、好悔!
当一只小猫睁着圆眼慢慢成长,它将会成为什么?
张牙舞爪的野猫吗? 自 由 自 在
或许是吧,它要将推它入火坑的人抓得遍体鳞伤才罢休,只因为,它也被那人刺得遍体鳞伤了,永远怀着满腔怨恨、满腔痛楚。
因为……这并非一人的背叛啊……
当日,他被姐姐出卖,无依无靠,他便取代姐姐,成为关怀他的人。他无微不至,当真是无微不至的照料他,几乎让他以为再次找到亲人、伴侣……
直到……直到……
双重的背叛,无力也无法再欺骗自己了——唯有靠着自个儿才能得安宁,才能得人生。
喟叹一声,夕雾立刻收起深沉目光,展露诱惑万千的笑容,回首娇笑:“我听见摇微的脚步声了,怕是她回来了罢。”
他要保护自己……也要保护身边的人!
没有错!没有错!保护自己是天性!这是慕容斐!是帝皇教给他的天理!
是他教的,他深信不疑。
摇微可说是个颇为率性的女子,以往在宫廷中为了生存,她不得不掩饰自己的本性,只让外人觉着她活泼些而已。但自从跟了夕雾后,她便无法再假装下去,从此也成了夕雾和怀袖的开心果。
此时,她毫不掩饰的望着主子优雅如大家闺秀的吃相,纵使再饿再累,她们的主子也不会同个男子一般粗鲁。
也正因为如此,主子才会魅惑了所有接近他的人。她们两个当然不可能例外。
怀袖见她如此放肆,忍不住咳嗽两声以示提醒,但夕雾已经发觉她们的小动作,顿时停下箸,媚眼如丝,绕人心房:“你们两个在做什么?摇微,你可是瞒了我什么事?”
“呃……经公子一提,摇微倒是想起来了。辰时有客人要晋见公子,那时公子还睡着,摇微便请他等在厅中,不知此时他可还在原处……”六年来,这样的人——责骂公子的人,怨恼公子的人,憎恶公子的人,鄙视公子的人,不齿公子的人……来来去去,不知有多少。摇微只是小小的婢女,实在无法保护公子,却想让公子远离这些污言秽语一刻一时……哪怕只是一刻一时,公子也能喘上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