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允诺的话还没有说出来,有一位老臣突然出列打断了他,大声道:“陛下,万万不可!”
赤焰停住话语,目光微冷,注视着他。他不知是胆大迟钝还是过于忠心,继续大声道:“陛下,此人被我国灭其国,诛其弟,一定对我国心怀恨意。若是纵虎归山,将来必遭反噬!”
朱炙冷冷地笑了起来:“你是在提醒苍澜殿下,不要忘记了对我的仇恨吗?”他目光在他身上轻轻一转,立刻让他变了脸色,声音顿时小了下去:“不敢,只是……”
朱炙微微一笑,道:“既然如此,臣就向陛下讨个差事,前去苍国辅佐苍澜殿下好了!”
老臣脸色大变,心中暗道:绝对不行!定王本就心事难测,若他和敌国勾结篡位,那才真是大事不妙!可是在朱炙的目光下,他一句话也不敢说,只能拼命地向赤焰使眼色,希望他出口阻止。
赤焰听见朱炙开口,脸色丝毫未变,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轻轻舒了口气,道:“朕准奏。”
朱炙谢恩的声音响起,苍澜怔了一怔,也跟着行礼。众臣面面相觑,一片鸦雀无声。
赤焰站了起来,笑道:“来人哪,拿酒来,今日趁此机会,朕就给苍澜殿下和定王践行了!”
不一会儿,就有内侍以玉杯盛酒献上,赤焰取了一杯,先敬苍澜:“殿下,朕就在此预祝苍国国泰民安,歌舞升平,与朱国永结邦交!”
苍澜一饮而尽,朗声道:“微臣永志不忘焱帝陛下对臣的教诲之恩!”
他的话语中带着说不出的诚挚之意,赤焰一笑,又敬朱炙。他注视着朱炙,轻声道:“皇兄,打算何时出发?”
朱炙目光沉沉,微笑如同路人:“今日休整,明日出发。”
赤焰眼睫微垂,一会儿又抬了起来,微笑道:“那么,就祝皇兄一路顺风,平安喜乐……”他明知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会归来。他说不出更多的话,苦笑一下,仰头饮尽杯中美酒,掷杯于地,转身出殿。玉杯落地的清脆声音湮没在内臣大声的呼喝里:
“退朝——————————————”
殿后,赤焰停步转身,望着面前空无一人的庭院,轻声道:“皇兄,今天是中秋呢……”
苍澜直到晚饭过后才想起来今天是什么日子。晚上,他坐在自己的小院中央,心里想着在朱国最后看一次圆月。但昨天倾盆大雨,晚上尚且月满清辉,今天天气晴朗,夜空中却乌云密布,别说月亮了,连颗星屑也看不到。
他叹了口气,怏怏回房。却不知道此时在定王的院子里,朱炙还静静地坐着,望着天空,仿佛透过乌云,看到了银色的圆月一样。
过了好一会儿,他的身后突然响起了脚步声。朱炙头也不回,问道:“重樱,有什么事吗?”
重樱站定在他身后,低声道:“殿下,明日我不跟你们一起出发了。”
朱炙不言不语,重樱继续道:“我明明早就知道重华所作的事情,却一直纵容着他。流丽的死和他的死,我都难辞其咎!若是离开这里,我怕我总有一天会忘记他们的事情,忘记自己的这一份罪恶感。所以,我要留在这里。这是我对他们的道歉和赎罪!”
朱炙叹了口气,站起了走到她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道:“随你吧。只是记住不要太苛责自己,让自己轻松一点。”
重樱感激地点点头,退了下去,朱炙在进门前最后望了天空一眼,轻声道:“我又何尝不是在苛责你?焰……”
第二天一早,苍澜朱炙一行人便出发了。送行的人里固然不见赤焰的人影,连朝中群臣也见不着几个。反倒是绯炎城的军民欢呼雀跃着,在他们的印象里,定王只要一出征,就必定大胜而归。苍澜一边看着,又是艳羡,又是倾慕。
这次的队伍轻装简骑,自然比来的时候行动要快速得多。来时走了将近一个半月的路程,回去时不过十五天,苍澜就又看到了熟悉的城墙。
他心中一阵激动,快马赶到城边,停了下来。朱炙稍一沉吟,便知道了这是当初青渊被杀的地方——当日里千军万马,厮杀不休,他当然不可能把诛杀众人的面孔,一张张清晰记在心里。这时,他也不去打扰苍澜,只是远远地站着,等他凭吊完毕。
片刻后,苍澜转了回来,眼眶微红,神色却还算镇定。他向着朱炙微一点头,道:“定王殿下,若是不嫌弃的话,就随我一起住在龙形宫吧!”
朱炙笑道:“久闻龙形宫秀丽美名,上次错过了,这次定要好好观赏一番!”
明明之前也是这样你来我往地客套,但不知为何,苍澜突然觉得有些厌倦。他望着朱炙,突然道:“定王殿下,你来到青蓝城,我不会特地招待你,但你也不用拘束,请尽量随意。”
朱炙一怔,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一笑道:“我知道了,苍澜。”
苍澜听他直呼自己名字,心中一喜。这时一行人已经走了城门前面,那里已有一群人等候着,当先一人正是摄政的泊。数月不见,他容色憔悴,像是老了数年。苍澜想起赤焰的话,心中一阵酸楚,拍马走上前去,叫道:“舅父大人。”
泊向着自己的儿子深深行礼,艰声道:“辛苦你了,陛下……”
苍澜本来微微侧身,想要避开他的大礼,这时听见他的称呼,笑道:“我还没有即位,怎能这样称呼?”
泊沉声道:“先皇已故,苍澜殿下既为太子,理当立刻即位!”
“什么?”苍澜色变,“父皇死了?”他向下注视着泊,好不容易把后一句话压了下去,是你杀的?
泊抬头直视着他,脸色苍白,神情却非常镇定:“殿下刚离开苍国不久,先皇便自缢于寝宫之中。微臣曾负重罪,无德治国,幸好殿下及时归来,实乃我国之幸!”
他目光一闪,瞥了苍澜身后的朱炙一眼,又若无其事地收回视线。
苍澜把他这一眼收进心底,表面上却不动声色,道:“不要在城门口说个不休了,进去龙形宫再详谈吧!”
回去坐定下来详谈之后,苍澜才更叹服泊实在是个厉害人物。在不满他摄政的旧臣煽动下,民间对他大有意见,行事颇多阻力。但尽管如此,他仍然维持着政事运作,直至苍澜归来。
一番商议之下,决定苍澜一周后立即即位,正式以苍皇的名义掌管朝政,压下民间不平之声。
苍澜越说越是踌躇满志,等到一切计议停当,泊突然道:“即位之后,你就该准备大婚之事了。”
苍澜一惊,抬眼直视泊,迟疑着道:“这……未免太早了吧?”
泊笑道:“已经不早了!你如今已经二十二岁了,就算是平常人家的子女,此时也都有家有口,何况一国之君?”
苍澜难得地别扭起来:“可……可是,我还不想结婚!”
泊一听,脸色立刻严厉起来:“不由得你不想!尽早留下后嗣子孙,那是为君的责任!”
为君的责任?这顶大帽子一压下来,苍澜立刻无言了。他的脑中突然响起那日朱炙叹息般的话语:“不是兄弟不行,是君王不行……”是因为这个吗?他垂下头,身为人君,就要背负起自己不愿背负的东西,做自己明明不想做的事情……他闭上眼睛,紧紧地咬牙。不行,不能软弱下来!从那个早晨开始,自己就已经放弃了不是吗?当着朱炙的面,当着赤焰的面,大声地作出了自己的选择!那么,那么……赤焰,当年的你,是怎样的心情?连重华都为之不忍?
他猛然睁开眼睛,抬起头,直视着泊,镇静而清晰地道:“那就由你去安排了!”
泊欣慰地一笑,点了点头,苍澜却蓦然心生酸楚,也不知道是为了赤焰,还是为了自己。
早在他们商议正事时,朱炙就退了下去。此时,他独自漫步在龙形宫中,似乎在欣赏美景。周围的侍卫一见他这特异的形貌,便都知道了他正是当日在青蓝城下所向披靡的朱国大将,也知道了他是苍澜这次回来带回来的“客人”,于是都不出声,任由他自由行走。朱炙面带微笑,脑子却在不停地运作着。虽然他身不在朱国,但自有自己的一套情报网,如今,那边传来的并不是什么好消息——朱国西北边境骚乱。
西北边境?北部玄国与朱国早有嫌隙,北部边境上小型的冲突一直不断。可是西部……难道西方白国也有所动作?是不是应该尽早去看一下……不过那边一直屯有重兵,领兵的又是朝中的老将,重樱的父亲重繁。他年纪虽已不轻,但的确是智勇双全,倒真的是可以放心。一番计议之下,他决定还是等到更详细一点的消息来到时再说。
可是两天后,他的计划就被打乱了。苍澜在整理苍泉留下来的文书时意外地发现了一封信,是玄国国君玄崎和白国国君白飓联名写来的。那两人盛邀苍泉“共襄盛举”,一同讨伐朱国。信中历陈利害,说以朱国之富强,总有一天会开始向外扩张,为三国之害。不如趁它羽翼尚未丰满的时候联合起来灭掉它,并允诺成事之后苍国可以分到包括绯炎城在内的三分之一国土。
信中说得极其动听,连苍澜看了都不免有些心动。朱炙听他念了一遍,神情丝毫未变。苍澜突然明了了一些什么一样地问道:“你,早就知道了?”
朱炙意外爽快地道:“是知道有这么回事,但却不知道这封信是那两个家伙联名写的。”
苍澜道:“所以,向我国出兵说是应泊之请,但实际上也是为了掐灭这簇火苗?”
朱炙仍然答得很爽快:“没错!”
苍澜瞪着他,半晌不语,突然叹了口气。不管怎么说,朱国的那次入侵,除了苍泉牢牢握在手中的王权之后,并没有破坏什么更多的东西。连同与他争夺王位的青渊,都一并除掉了……对自己当真还没什么“坏处”。如今百废待兴,苍国反倒拥有了比苍泉在位时更多的活力。
“殿下!”朱炙突然开口打断了苍澜的这番思绪。苍澜抬头,看见朱炙的眼中微含歉意,道:“现在知道了这件事情,虽然还不知玄白两国何时出兵,但我得赶紧出发了。原本是想留下来看你登基大典的……”
苍澜一怔,随即真心地笑了起来:“没关系,你想着要留下来,我已经很高兴了!”
朱炙也是一笑,立刻告退了。
苍澜一人独坐殿中,沉默了好一会儿,轻声道:“青渊,虽然是非常对不起你,但我真的喜欢过那个人……”
刻意地使用了过去的时态,苍澜知道,从这一刻开始,其实他就已经登基即位了。
快马二十天从绯炎城到达青蓝城,休息不过两天就又要快马加鞭跑去西北边境,这样实在是有些辛苦过头呢……
出发三天后,朱炙连这样想着的余裕也没有了。他接到飞鸽传书,上面寥寥的几个字让他脸色大变:“玄白起兵,朱败,重繁殁!”
他大惊站起,迟疑片刻,走到帐外,集中起所有从青蓝城外带回的兵士,缓缓扫视了一遍。这些是跟着他四处出征的精兵,虽然在数量上远不如驻守北境的那支,但无论是与将领的默契还是本身的战斗能力,都胜于那支败旅数倍。
此时,这支部队站在他面前,整齐划一,目光坚定而信任,让朱炙愉悦地笑了起来。他仍然带着慵懒而闲适的姿势,挥了挥手中的字条,声音不大却极清晰:“西北的那些鼠辈们趁我们不在,咬死了重老将军,偷走了我们的一点东西,我们是不是应该去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
士兵们大声笑道:“那是当然!”
朱炙屈指数了一下,微微皱眉道:“可是,他们比我们的人数多了那么一点……”
一个士兵大声道:“不过是一群老鼠,多了一点又算得了什么?要说打仗,谁有我们打得次数多?!”
朱炙大声笑了了起来:“说得好!好,累凯,你有胆有识,升你作队长,掌百人小队!”
那累凯不过是一介普通士兵,万万没想到统帅兼王储的朱炙居然记得自己的名字,大惊兼大喜之下拜伏于地,大声道:“末将一定拼死杀敌!”
朱炙朗朗笑着,扫视着士兵们脸上崇敬而勇敢的神情,道:“今天好好休息一晚,从明天开始,我们就要日夜兼程了!”
第二天,飞鸽传书又到。在士兵面前,朱炙永远都保持着冷静优雅的气度,但即使是他,这次也终于忍不住脸色大变。纸条上仍然只有一句话:
焱帝御驾亲征!
第八章
一路上,传书飞鸽频频来访,朱炙手下兵士天天翘首以待。虽然都城里那些家伙们都传言太弟定王有意拥兵自立,但他手下的这些将士们对他的忠心抑或是淡泊都了解甚深。焱帝主内定王主外,这是再好不过的搭配了,因此所有人一听到焱帝出征,一个个都忙着祈祷他旗开得胜平安无事,也急着赶去战场助上一臂之力。
而此时,朱炙的微笑适时地抚平了士兵们心中或多或少的不安。每当传书来到,他都会在士兵们面前,用低沉柔和的声音一字字地念出来,就算战况不佳,他也一字不改,只是在念完后会微微一笑,扬扬字条道:“看来我们得快点了,前线的那些家伙们在催了,你们再不来,我们可就要把功都分完了!”
这时,士兵们总会哄然一笑,大声道:“出发出发!”
而朱炙的心里,却不像他表现出来的这样平静。焱帝勤政爱民,善为一国之君,但自从出生以来,从未上阵打仗过。就算他之前熟读兵书,可战场上的事,单凭兵书上说的那些是绝对不行的。况且,重繁实非善与之辈,这么快就兵败阵亡也不应该全是兵力差别的问题,敌方一定有大将在!赤焰,赤焰……一定要等到我来!
但即使如此心急如焚,他仍然不敢在众人面前表露半分,唯恐失了军心,堕了士气,只在心中恨不得背生双翼,凌空而去,早一步见到他对自己微微一笑,自己也好安下心来。
如此日夜兼程,终于在二十天后赶到了罗素城,城外便是千里风戈壁——正是重繁当日败亡的地方。
定王军一进城,城中军民立刻欢呼雀跃,仿佛这场战争的胜利就只是手到擒来一样。朱炙面带微笑,可熟悉他的几名将领都不敢近身……那赤眸中翻滚的浓黑乌云一望就知,朱炙心情极度恶劣!
焱帝赤焰此时正在城内,也一同迎了出来。朱炙一见他便冷笑一声:“陛下万岁!微臣今日是向陛下请辞来的!”
他这句话一出,周围立刻鸦雀无声,数千道目光落在他们二人身上。
赤焰一怔,道:“定王何出此言?”
朱炙冷笑道:“微臣无能,连小小边疆之乱也不能教陛下放心,反倒累得陛下御驾亲征,实在罪该万死!”
说着,他转头昂首而去,居然将所有人丢在身后。
赤焰迎视着望过来的千百道眼光,微微苦笑,道:“定王也未免太担心我了吧……”
众人恍然大悟,纷纷赞叹道:“焱帝定王果然兄弟情深!”
朱炙刚把自己手下的士兵安顿好,就找来细作把所有的情况问了个仔仔细细通通透透。那名细作实在也不是一般人物,大至千里风地形玄白二国兵力分布,小至玄白二国国君主将姓名年龄嗜好习惯,无不回答得清清楚楚。一问之下,朱炙才知道赤焰这些天来做得着实不错。敌方那边出了一个雪姓的年青主将,小小年纪便天纵将才,最擅突出奇兵,老将重繁也是折在他的奇谋之下。而赤焰领兵的这数天来,在战场上小心与其周旋,还取得几场小型的胜利。要知道,当初重繁败后,朱军可是一退数十里,这罗素城,还是之后赤焰收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