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炙听了,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他斜眼瞥了瞥在门外踌躇踱步的赤焰,点头道:“我知道了,今后还要更辛苦你了!”
细作连道不敢而退了下去,朱炙等他出去,当着赤焰的面关紧了大门。赤焰脸上一派失望,怏怏地离开了。
之后,这兄弟俩再没有交谈的机会。等到第三天下午,他们俩不知为何大吵了一架。据下人说是定王突然到了焱帝的寝房,开始两人还在好好地说话,然后口气就有些变了。这两人都是内敛的性格,就算争吵起来声音也不会太大,只是最后焱帝突然暴怒,重重掴了定王一掌,直到他出门时,那鲜红的掌印还留在他颊上。定王走出来后,抚着自己的脸颊,回头向着房内冷哼一声,大步而去。
第四天上午,定王突然向敌营发去一封口气极为傲慢的战书,激得对方立刻答应于明日上午在千里风一战。据说定王发函时,重樱将军在旁边小心问了一句:“不先跟陛下说一声吗?”定王凤目斜勾,冷睨着她:“是他打的仗多,还是我打的仗多?”
开战当天,定王点兵出发,赤焰倒也跟着同行。只是双方神色冷漠,一路上一句话也没有说。重樱夹在两人之间,面色尴尬,想去劝解一下,却又不知道该从何劝起。就这样,两边僵持有异议着一直来到了千里风。
千里风地形甚是奇特,滩上碎石杂草丛生,还有不少由西向东而来的浅滩急流。这些急流经常会有一个地方突然深下去,若是人马不小心踩下去,一个立足不稳,立刻就会被水冲走。而在东面数里处,这些急流交汇在一起,形成巨大漩涡,被冲到那里时,立刻就会被漩涡卷进水底,再难逃出生天。
两边军队分列千里风南北,朱炙眯起眼睛,凝目望去,只见对方人数与己方差不多,白色与黑色的双色旌旗飘扬,阵形列得甚是整齐,看来也是对方将领将兵有道。而且黑白两色的旗子交错混杂,似乎对双方的配合颇有信心。对面玄素旗下立着几人,其中一人一身胜雪的烂银甲胄,脸上还戴着一个狰狞的青铜面具,不由得回头笑道:“这人行事倒颇有古风,只是不知面具下面是不是真是一张绝世美颜。”
赤焰冷哼一声,别过头去,让朱炙因为即将开战而变得有些兴奋的心情立刻冷却下来,不悦地转回了头。
鼓声擂响,双方杀声大起,直向对方冲去。朱炙立刻发现,对方的速度比己方要慢得多。因此,在渡过急流时,首先落水的是朱国士兵。朱炙冷冷一笑。果然是小计诡道!两军交战,士气犹为重要。命令了己方缓步慢行,其实也等于是把自己的士气压了下去。但他再看向朱国军队时,忍不住微叹一声,摇了摇头。冲在最前面的是急于为主将报仇的原驻部队,其次是自己的直属军队。而赤焰带来的那支近卫精锐则有些犹疑。军中二将也是将兵大忌啊!
他又是一叹,横枪立马,展眉一笑,大声道:“来呀!对一个连脸都不敢露的小鬼,我们还要客气个什么?!”
朱国将士哗然一笑,情绪更是激昂,赤焰的声音此时在后面悠悠响起:“擒得贼首者,赏银千两,官升三级!”
众人一阵欢呼,纷纷抢上前去。之前他们还心疑焱帝定王不睦,这时一听两人配合,心下大定。
此时,玄白两国兵队也下了水,他们一个个脚下轻飘飘的,仿佛装了什么东西一样。即使有人落水,也会微微一阻,旁边的人立刻就能将他提起,放到安全的位置。
朱国军队一看,一惊之下,动作立刻迟疑了下来。
朱炙凝目望去,心下顿时有了计较,拍马赶上前去,专扫敌方下盘。果然,敌方以气囊附脚,虽然在水中不易沉下,但相对来说下盘也会不稳。朱国军队一看,立刻欢声大起,有样学样的厮杀起来。
突然,朱军后方杀声大作,朱炙回头一看,一支军队斜刺里冲了出来,向着后方的焱帝直冲过去。这支部队全身素白,显然是白国精兵。朱炙停住步子,向着后方投去一个悠闲的微笑,赤焰镇定地坐在马上,也回以一笑。之前两人之间的僵硬气氛,都像是假的一样。朱炙举起手中的枪杆,大声道:“一队二队上前,三队回援,四队出击!”
在他宏亮的声音里,朱国军队整齐有序地行动着,更有一支新队从罗素城与千里风之间的树林中冲出,和原本行动较慢的第三队夹击白国袭兵。白军虽然人数较多,但奇袭被破,心中已经不安,阵形顿时有些混乱。赤焰手一伸,握起鞍边银枪,当先冲入敌阵。朱军固然是精神大振,突然陷入困境的白国奇兵也是一喜。若是能够先擒杀焱帝,自己或者还有生还的机会。可是出乎意料的是,焱帝居然身手极佳,虽然还比不得定王所向披靡,但自保仍是绰绰有余。朱国将士大声欢呼道:“焱帝万岁!!”士气更是高涨。
其实若是在一般情况下,白国主将理所当然会考虑到伏兵的可能。但是他近年来综合多方情报,无论怎么样都无法得出朱国这两位兄友弟恭的结论。心中已存定见,再加上罗素城中两人故意做作,他更加落实了自己的看法。虽然把猜测的事情作为行动的依据实在不妥,但他毕竟年轻气盛,对重繁的那一场大胜更给了添了一些傲气,进而使今日此时落于下风。
朱炙赤焰在百忙中对视一眼,暗暗点头。擒贼擒王,朱炙率军向对岸玄素两国主将冲去。他一路上势如破竹,那边一派惊慌,那雪姓将领劝退了两国君王,自己当先上前,拦住朱炙。朱炙冷笑一声,刺挑劈扫,专找他脸上面具下手。那人面对朱炙轻蔑的态度,心中怒极,恨不得将他一剑刺死。但无奈技不如人,交手不过十余回合,便被他挑断了系带,青铜面具沉重地跌落水中。那人长发飞扬,纷落而下,露出一张白玉也似的脸庞来,果然是绝世美人!
朱炙收了枪,冷冷笑道:“果然生得不错,比脑筋要强得多了!”
他出言讥嘲,那人怒得脸都红了,再度挥剑攻了过来。朱炙正是要激得他心浮气躁,这次只两三个回合,便一枪压得他倒在地上,然后一挥手,枪尖穿过他的左手,将他钉在地上!
那人一阵剧痛,玉脸扭曲了起来。朱炙退后一步,回头张望,如今朱国气势大盛,已经胜券在握,赤焰也正向着这边行来。朱炙微微一笑,正准备上前迎接,却看见他突然面色大变。朱炙愕然回头,只见白国那雪姓将领发狠一样一剑剁下了自己的左手,向着他挥剑直劈过来!
朱炙的长枪还钉在地上,一时身陷危机,这时一双温热的手拉开他躲过了剑势,然后那人立足不稳,落入急流。他所落的地方刚巧水深,立刻被急流冲开。朱炙头脑一片空白,叫道:“赤焰!”然后想也不想,双足一蹬,也一起跳入了水中!
一旁军士大惊之下,立刻伸手去拉,但水流湍急,众人的手一次又一次地落空。眼看两人被冲到急流汇合处,朱炙的身体被赤焰用力一推,飘向岸边。众人又惧又喜,连忙抓住朱炙。但朱炙见赤焰沉下,大喊一声,甩开他人的手,再度扑了过去。急流拍击岸边岩石,水花四溅,瞬间就吞噬了两人身影。
朱国军队一派惊慌。皇帝与定王遇难,生死未卜,此时虽然因为素常训练极精而并未乱成一团,但每个人心里也都是惶惑不安,不知该如何是好。
那雪姓小将手腕断去,看见朱国君臣落水,冷笑两声,心中不知是喜是憾,但立刻振奋起精神,大声喝道:“玄白二国三军听令!”他断腕上血流如注,随侍忙着给他包扎,他只作不理。脸色虽极苍白,但仍指挥若定,重新整顿起败军与朱军相抗。
朱军无人号令,有的见到敌人冲锋,立刻就想反击;有的见到敌人势大,就想暂且退避,各种不同的想法应对混杂在一起,军中登时大乱。
突然,阵后一名女性声音怒喝道:“陛下和定王殿下身处险境,你们不设法搭救,还呆在这里做什么?”
这声音一出,立刻军心大定。众将士回头看去,只见重樱昂首立于马上,一头长发在风中狂舞,目光炯炯有神,直视对面阵营。漫天黑云衬着她白衣红甲,愈发显得威势凛凛。她戟指指向对面,大喝道:“大家还记得是谁害咱们陛下兄弟遇险吗?仇敌在前,你们还在等什么?”
众将士都顺着她的手指望向对面敌营,露出仇恨的目光。那雪姓小将手腕剧痛,因失血过多而觉得眼前有些发黑。他努力瞪大眼睛,望着英姿飒爽的女将,露出一丝微笑,低声自语道:“重樱,重樱!我记住你了!”他当机立断,奋起最后的力气,大声道:“玄白二国三军听令,吾等暂且退兵!”
尖利的金声鸣起,玄白联军缓缓后退,雪将最后凝视了重樱一眼,纵马而去。
见敌军撤退,朱军蠢动着。重樱脸色苍白,握着马缰的手微微发抖。她深吸一口气,道:“穷寇莫追!寻找陛下与定王要紧!”
第九章
河水湍急,河底却浅。朱炙的身体不断地撞上河底的石头,引来身体的一阵又一阵剧痛。可是,他现在已经完全顾不上这疼痛,眼睛只死死地盯住不远处的赤焰,一次次地试图伸手去抓住他。两岸的朱国将士一边奋死拼杀一边想要来救,但伸出的手一次次地落空了。终于,朱炙抓住了赤焰的手,而这时,两人也已经接近急流的汇合之处。朱炙死死握紧手,心知一分开就会被水分别冲开。即使是死也要死在一起!不知何时,心中已经只剩了这样的念头。
赤焰的神智也很清醒,他望着朱炙,微微地笑着,神情中隐然有一丝倦意。他费力地伸出另一只手,抓住朱炙,用力把手抽了出来,然后猛然发力,把他推向岸边。朱炙的身体被推开,随着水势飘向岸边,眼睁睁地看着赤焰沉了下去。他的心中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这疼痛过于剧烈,远胜于身体刚刚被撞伤的部分。它驱使他甩开拉住他的士兵的手,大吼一声:“赤焰!”再度纵向无底深渊的漩涡中。
在冰冷的水中,朱炙勉力维持着仅余的神智和漩涡巨大的吸力对抗着,努力睁大眼睛,寻找着赤焰的踪迹。口鼻之间的空气越来越少,窒息感一阵阵地浮了上来。终于,在愈来愈黑暗的水底,他勉强辨识出一个红色的人影。他心中大喜,用力划动手臂,一点点地靠近了他,伸长手指抓住了他衣袍的一角,然后脑后剧痛,眼前一黑,终于失去了神智。
唔……痛!
意识刚刚从稍褪的黑暗中浮现,全身上下的疼痛就不住地刺激着赤焰的神经。
他吐了口气,睁开眼睛。耀眼的白光刺入眼睑,让他马上眯起眼,轻轻哼了一声。
没死吗?还真是幸运啊……他躺在地上,动也不动,回忆起沉入河底前看到的朱炙担心焦急的神情,微微地笑了。他应该没事吧?自己消失了,身为王储的皇兄就应该即位,一切,都可以重回正轨……
这样,才是最好的结果吧?
他重新睁开眼睛,勉力坐了起来,游目四望,却一下子呆住了。
看到身边静躺着的一抹红影,赤焰猛地站起来,冲了过去,惶急地大声叫道:“皇兄!皇兄!朱炙!”
男子动也不动,脑后有血迹渗出,好像连呼吸都没有了一样。赤焰觉得全身冰凉,手指发颤,就是不敢碰他。过了好一会儿,他一咬牙,伸手去碰他的鼻下,轻微的呼吸拂在他的手指上,让他一下子松了口气,软了下来。再定神看时,才看到朱炙头畔血迹薄淡,伤势似不甚重,只是脑后毕竟是要害之处,情况也实在难言。
他垂睫向绯炎神鸟默祷了片刻,又凝视了朱炙好一会儿,站起来向四周看去。这里是一个不知名的山谷,谷中树木葱笼,景色颇为幽雅。他的身边是一个深潭,潭水清澈,往下看去隐隐有暗流撞击,显然这里连接的是千里风戈壁急流的某个漩涡。
要怎么出去呢?赤焰颇为挂心虽然已呈胜势,但还未彻底胜利,如今又丢了主帅的军队。如果朱炙还在的话自然是毫无问题,可是现在他随自己而来……想到“他随自己而来”这几个字,赤焰心中一甜又是一酸,只觉得眼眶发热。他垂头看着身边昏迷中的朱炙,心道,皇兄,你心里某个地方,已经发生变化了么?
他用力闭一闭眼睛,转移开心思。极目望去,隐约就可以看到这小谷的四周。四壁陡峭,但合他俩之力,未必找不到出路。只是现在看日头方向,已快近日暮西沉时候,今晚一定是无法行动的了。一直留在潭边也不是办法,最好能找个山洞暂歇一晚。可是现在朱炙昏迷未醒,赤焰也不敢擅自离开。若是这谷中有什么未知的野兽毒虫,在自己离开的时候伤了朱炙,那可真是后悔莫及之事。他轻轻一笑,心中甘苦难言,自从自己登基后,如此看着朱炙安心休憩在自己身边,又有几次呢?他心中隐隐生了一个妄想,若是只有两人相守,在这谷里漫然渡过一生,想必也是一件乐事……但他立刻又想到被留在千里风的数万将士,国内翘首盼归的百万臣民,不禁自嘲两声,打消了念头。
他左思右想,各种念头纷至沓来,在心中扰乱不休。这时,他身边一声低吟,赤焰不禁大喜,伏低身子,看见朱炙的眼睫轻动两下,睁开眼来,澄澈的赤眸直视着他,却是不带丝毫感情。仿佛在他眼里,赤焰跟同时映入的蓝空绿树一般,没什么差别。这眼神过于澄净,过于疏离,让赤焰心中一凉,身子向后退去,不祥的预感涌了上来。果然,当朱炙站起身来,往四周看了一圈之后,望着他平静地问出了那句话:“请问阁下是哪一位?”
赤焰怔怔地看着他,他眼神清澈如水,一脸疏离,全然不似作伪。赤焰惊怒过后,反倒镇静下来,冷笑道:“那么你又是谁?”
朱炙一怔,微现茫然之色,眉头微微蹙起。过了片刻,他忽地微笑了起来,道:“人生本就是萍水相逢,记不记得,认不认识,又有什么关系?”
有什么关系?赤焰暗暗咬牙,我如此珍惜的回忆,在你而言就可以随手弃去吗?他心中刺痛,适才那些胡思乱想在此时想来都像是取笑一样,让人啼笑皆非。一时间,他心灰意冷,转身冷淡地道:“不管怎么说,想办法出去吧!”
以前无论朱炙待他如何客气冷淡,但因为那以前的兄弟之情现在的君臣之分,总还是有些特别。如今毫无记忆的朱炙待他如同路人,背对着他的赤焰咬紧了下唇,鲜血从唇畔溢出,他却丝毫不觉痛楚。
朱炙望了望天色,并不回话,向另一个方向走走。赤焰眼角余光看见了,忍不住回头问道:“你上哪儿去?”
朱炙脚步稍停:“入夜,这种山野之处并不安全,我打算明天白天再找路出去。不过你若是急着走,那也是你的事。”
他虽然失去记忆,但平日时行军得出的智慧常识似乎并没有忘记。只是那撇清关系的话一出,就陷些让赤焰就此不管不顾地冒险出去。他定定神,好歹忍了下来,默然走到谷底山壁旁边,去寻找一个合适的山洞暂歇。
这里山洞甚是稀少,不一会儿,两人就同时看到一个干净而没什么潮气的较深洞穴。赤焰抬头向朱炙看了一眼,一看到他陌生而疏离的目光,立刻转身就走,另寻了一个较浅而微有潮气,不断有风灌入的山洞,坐了下来。
这里离刚才那个山洞并不远,过了一会儿,他听见朱炙走了出去,渐行渐远。按照常理来说,他应当是去勘察地形并且寻找一些食物的。赤焰知道自己也应该去,但是头昏沉沉的,全身懒懒散散,什么也不想做。
从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就变成了这种泡水着凉就会发烧的怪体质。——大概是心理方面的因素吧!赤焰躺在地上,珍惜地一点点拣视过去的那些回忆,得出了这个结论。小时候一发烧,所有的人就会对他特别疼爱,特别是与自己关系最好的皇兄朱炙,更是会稍有点空就过来看他。被兄长温暖修长的手指触摸的时候,心中满满的幸福就会如同将要满溢一样。而且在这时候,他就可以缠住兄长,让他整天里陪着自己,其他人看在他生病的份上,也不会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