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魔 第二部——脉脉
脉脉  发于:2011年03月0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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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楷被他这么一笑一说搞得有点摸不清头脑,满脸疑惑茫然地一起进了店,跟在谢禹身后一个货架一个货架地走过去,也不晓得到底是

要买什么。当谢禹终于停下,落定目光,陈楷凑过去一看,脸登时涨得通红,恶狠狠地剜了一眼镇定自若的谢禹,掉头就走。

谢禹倒没有拦他,只是看着一壁的安全套,有点发愁原来现在供选择的范围已经这样广了。

一看到谢禹手上的袋子,陈楷的脸又红了,“你你你”半天你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愤愤然垂下眼睛。谢禹无所谓地把药房的袋子往后

座一扔,正好落在那一叠书边上,陈楷听见声音,顺着后视镜瞄了一眼,不情不愿地开口:“你干嘛叫我也去啊。”

脸红的陈楷实在是很诱人,谢禹都有点不舍得逗他了:“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口味。下次记得告诉我。”

这句话一说出来,可怜陈楷直到回去,还是一副额头都在冒烟的窘状。

这个晚上没打牌,交代清楚第二天要去萧拂云家的事情,三个人吃完晚饭又吃掉专程带回来的蛋糕,两个年轻人就各自回了房间。留下

谢禹一个人喝掉昨天留下的半瓶酒,打了一局斯诺克,才慢慢走回了卧室。

晚饭前他把下午买的书都堆在了床头,如今正好继续读下去,渐渐睡意上来,想到第二天一早的事情,谢禹正打算关灯,这个时候门口

传来一下几乎和小猫爪子抓门无差的敲门声,又在他还来不及出声之际,房门先一步无声地滑开了。

虽然人站在床头灯照不到的暗处,谢禹还是觉得陈楷连头发都在微微闪着光;陈楷这一次赤了双脚,一半踏进光里,一半藏在门投下的

影子深处,这景象落在谢禹眼里,他不由得无声地笑了。

第十八章:生命的旋风

庭院里的冬青树挂了霜,艳红的果实满枝都是,喜气洋洋,十足十应着即将到来的圣诞和新年的景气。

谢禹把拐杖留在了车里,一手抱花一手拎着临时订做的蛋糕,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萧拂云家的石子路上。

陈楷本来跟在他身后,看了半天看不过去,赶上来说:“我给你回去拿拐杖吧,东西先给我。”

谢禹摇摇头:“不要紧,就到了,我手上空不出来,你帮我按个门铃。”

开门的人不出意外是杨芳年。她穿着玫瑰红的裙子,但喜气洋洋的颜色盖不掉惨淡的神情,见到谢禹后她勉强点头:“夫人在客厅等你

们,请进。”

见到萧拂云之前三人在杨芳年的带领下经过一张布置精美的长桌,桌上摆满了各色精致的糕点。杨芳年留神到陈楷和施更生惊异的眼色

,很平静地说:“这都是夫人喜欢的点心。”

相较于上一次见面,谢禹在看见萧拂云的时候几乎没有认出她来。如今的她坐在沙发深处,裹着一条巨大的披肩,除了一双因为急剧消

瘦而变大的眼睛,整个人几乎要消失了。

谢禹觉得自己的笑容一下子卡住了。他加快两步,走到萧拂云身边,声音轻得像是怕惊扰了她,跟着杨芳年一样称呼她:“夫人,我来

了。你还好吗?抱歉,今天买不到栀子花了。”

萧拂云迟缓地转过脸,半晌才从披肩里伸出透明得看得清每一根血管的手,轻轻在谢禹手上搭了搭:“今天天气很好,是不是?”

谢禹点头:“非常好,昨天夜里打霜了,天就晴了。”

“天色真美啊。如果是春天,下山的步行道两边开满了野山楂花和水仙,漂亮极了,你们见过没有?”说到这里萧拂云把目光又从窗口

转回来,没什么预兆地又把话题转开了,“嗯,你坐吧。”

谢禹依言坐下,仔细又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萧拂云。他一直没有开口,等待着萧拂云开始这一天的话题。

最初的话题是琐碎而无关的:“要不要吃一点什么,芳年买了很多蛋糕。”

但这其实并不是问句,谢禹推辞后,她还是示意杨芳年去另一头的桌子上切了蛋糕端上来。阳光下糕点看起来很诱人,糖渍水果的香味

扑鼻而来,谢禹他们接过碟子,却发现萧拂云只是看了一眼自己面前的点心,一勺也不动,轻声地说:“我看了它们半辈子,等终于不

用顾忌、能吃了,却已经吃不出味道来了。”

闻言谢禹的手停了下来,萧拂云笑了笑,催促他:“啊,不要客气,多吃一点。今天谢谢你专程过来,听我说些没有用的话。”

“应该道谢的人是我。”

说到这里门铃又一次响了,杨芳年去开门,不久又和聂希羽一同回来。聂希羽脱了外套和围巾,微笑着凑过去吻她的面颊:“拂云,今

天你看来气色很好。昨天睡得好吗。”

他的到来顿时让萧拂云忘却了谢禹,也忘却了之前的话头,拉过聂希羽开始絮絮叨叨说一些旁人听来摸不着头脑的闲话。聂希羽一直听

得很专注,不停微笑,一边吃东西一边喝茶,偶尔接两句话,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谢禹渐渐发现,她反复在说的,其实就是那么几件事

情,只是说到后面又忘记前言,自己却恍然无觉,只是一再地重复着。

这个认知比直面她的衰老更让谢禹难以面对。他看向站在一边的杨芳年,后者的眼睛里满是无可奈何的哀伤,又不得不小心翼翼地掩藏

着,发现谢禹的目光后,她一愣,冲着他很慢很慢地摇了一下头。

“拂云,这里还有客人呢。你不是说要约他有事说?”这时聂希羽忽然把话题转了过来。

萧拂云这才又一次地看着谢禹:“哦,对不起,我几乎忘记了。您是……”

谢禹只得又一次起身,执意:“我是谢禹,一个月前在音乐厅的休息室里拜访过您,您还记得吗?”

她含笑点头:“你很像你父亲。”

她的每一个话题起得都毫无逻辑,谢禹耐心无比地陪着她一问一答,尽可能温和地把话题往陆维止身上引。说来也奇怪,明明她已经不

记得很多事情了,但不管谢禹怎么暗示,她就像根本想不起来这个人一般,仿佛生命里从来不曾和陆维止有过任何的交集。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一个小时两个小时,她始终很虚弱,又始终不肯停下交谈。但说来说去,还是她养的花,收集的食谱,和对新

年的打算。

其间谢禹和聂希羽交换了数次眼神,最近的一次连聂希羽都忍不住流露出不忍和失望,开始暗示“到此为止吧”;谢禹的脊背开始冒汗

,心里都是凉的,以至于萧拂云那句忽如其来的话冒出时,他差点错过了。

“……我年轻的时候,总是很怕死的。”她不自觉地抓紧了披肩的一角,又很快地强迫自己的手放松开来,“有时半夜做梦醒来想到有

一天会变老变丑,然后死去,就忍不住一个人躲在被子里哭。但是没想到这么一天就在眼前了,反而一点也不害怕了。”

聂希羽动了动嘴唇,靠过去一点,拍拍她的肩膀说:“乱说话。这两天天气好了,小敏还说要请你去我们家做客一起过新年呢。”

萧拂云微弱地笑笑,一直像笼着层层雾气的眼睛,这个时候竟然清亮了起来:“是吗,要新年了,真好。又是一年。希羽,他最后是怎

么样的,也是像我这样,孤零零的吗。”

聂希羽低下眼,沉默良久,接话:“我不知道。那个时候我不在,不过我想,陆家那么一大家子,他们又都这么爱他,肯定一直在他身

边。”

“那他呢,他在不在他身边?”

“……”

沉默就是答案。萧拂云眼底亮光一闪,冷冷地一笑:“好,很好。我想也是,不要脸的人什么都做得出来。”

听到这里聂希羽悄悄皱起眉来,叹了一口气,说:“拂云……”

萧拂云怔怔盯着他,忽然抬起手遮住眼睛哭了。一边哭一边说:“我真后悔啊,我不该赌气的。我怎么也应该回去见见他的。最近我老

是梦见维止,梦见他坐在休息室里等我,看着我笑,我当年怎么就鬼迷了心窍,明知道他病危还赌气不回来呢。他还是会见我的,我们

吵了那么多次架了,也还是一次次地和好了,是不是?”

眼看她哭得气若游丝,聂希羽一边拿目光暗示杨芳年一边伸手摩挲她的后背给她顺气:“会的会的。当然会的,他的病房里一直放着你

的唱片,他从来没有忘记你,也没有生你的气……”

“他怎么能不生我的气……他怎么能不生我的气呢……”

她始终呢喃同样一句话,缩成一团哭个不停。别说本来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的陈楷和施更生,就连稍微知道一点内情的谢禹都觉

得尴尬,坐在一边既插不上话,也不能离开,只能沉下脸色,静静地等着萧拂云恢复平静。

她哭了一刻钟,还是杨芳年陪着轻轻按着她的虎口,低声劝慰,才总算是止住了。再抬起脸之后,萧拂云的整张脸都像被水浸透了,汗

泪交织,好不凄凉,额头和颧骨冲上不自然的红色,直到杨芳年把手帕递给她,她擦了一把脸,又抽泣了一阵,又一次开口时,声音已

经是彻底哑了。

******

可是接下来,她说:“芳年,去弹琴,我想唱支歌。”

杨芳年和聂希羽面面相觑,谢禹也糊涂了,更不必提瞠目结舌的陈楷他们。

只见杨芳年摇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夫人,医生说您要多休息。”

她却固执得惊人,从沙发里费力地站起来,抿着嘴角,嘴边浮现专注而独裁的纹路:“我已经废物到连歌都不能唱了吗。我不能唱了,

我就死了。我早就死了,是不是?”

“您明知道每次您这样说完,我才是恨不得先去死的那一个。”杨芳年平淡地说完,转身走向了钢琴。

最先调门起得太高,萧拂云唱了两句就咳起来,杨芳年转过脸凝视着她,调子又低了。声音响起之前谢禹不是没有猜测过她会唱什么,

他以为是歌剧的选段,但她却唱起了一支小调。

他听她唱“她歌声清澈如水,教人欢心雀跃;她双眼瑰丽如宝石,令人心驰神醉”,嗓音嘶哑,几不成声,却唱得投入,指尖微微敲打

琴身,跟着乐曲打拍子。谢禹也跟着默默地站了起来,注视萧拂云枯瘦却又奇异宁静下来的侧脸,此刻她努力歌唱,也许是追忆昔日的

光阴,也许是维持最后的尊严,又或者都不是,她只是做回了最初的自己。

她还是没有唱完这支歌,声音已经先一步彻底垮了,也不知道压垮她声音的,到底是之前的恸哭,还是别的什么。她一只手搭在杨芳年

肩膀上,另一只手拿手帕捂住嘴,看向沉默着的谢禹,语调疲惫苦涩不堪:“我不知道为什么你要找到我,但是你肯定高估了我对陆维

止的影响力。我之前不是不想说,而是没有颜面去提起他,提起和他有关的任何事情。”

“……我这个人,就是个彻彻底底的失败品。最初的愿望是想做最好的女高音,机会来了,我却扔掉了;想做母亲,一直没有孩子;后

来想那就做一个好妻子吧,也失败了;到了最后,连做一个普通的、被人爱的女人也搞得一败涂地……维止当年骂我说是天底下最不可

救药的白痴和蠢货,为了一个不爱我的男人什么都不要了,活该下半辈子在后悔里痛不欲生。真是一点也没有错,何止是蠢,我就是那

个白痴的狗熊,看见新的玉米就把手里那个扔掉,以为不到手的就是最好的,结果连最后一个也忘记留在手里,统统扔出去了……我在

很多地方生活过,临到死了没有一个是家,也说不好任何一种语言,一无所有,真是一无所有……”

她愈说,神态愈平和,简直在诉说别人的经历一样。谢禹听完她这番话,看着她,心中五味俱陈,很难得地迟疑了一下,还是出言安慰

:“不是的。夫人,您一直是陆维止心里最好的女高音,独一无二的DIVA。”

萧拂云仰面放声大笑,笑得颈子上的青筋根根可见,笑得泪水纵横,笑完之后她若无其事地拭去眼角的残泪,用残破的嗓音柔声附和:

“是啊。我知道他对我的爱。他当然爱我,如同爱一尊精美的希腊雕塑,爱一张马赛克拼画,爱一个陶瓷花瓶,一支曲子一本书一出剧

,他怎么能不爱我呢。”

这样的说辞让谢禹无言以对,他低下眼,也垂下了肩。

唱歌消耗了萧拂云为数不多的残留体力,她坐着坐着脸色发白,看起来昏昏欲睡。杨芳年站起来要送客,谢禹也没有多耽搁,只是临走

的时候,他半跪在萧拂云脚边,低声说:“夫人,今天谢谢您。您的这些话,我可以用吗?”

她的意识又一次模糊了:“用在哪里?用什么?”

“我想为陆维止写一本传记。”

闻言她精神一振,直起了腰背,一瞬间笑容冷酷又清醒:“当然,我不能抹黑他,也不该这么做,这是我最后的体面,而失败的人也就

这么一点点尊严了。你们都不知道,我对他有多少亏欠……”

谢禹握住她的手:“请一定保重身体,新年我再来探望您。”

出门前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萧拂云裹着披肩坐在原地不动,停止她侧着脸,目光不知定在什么地方,但那神色是专注而温柔的,有

那么一瞬间,不仅衰老,连死神仿佛也一并停住了步伐。

回程的船在当天下午离开了纪安岛。这一天天气晴朗,游艇离港很远,纪安岛的轮廓还依稀可见。

谢禹端着咖啡杯坐在甲板上,一直远眺着岛的方向。

“你不冷吗?今天虽然出太阳,但好像比前几天冷多了。”陈楷的声音没有征兆地自身后响起。

“还好。施更生好一点没?”

“她去睡觉了。来,这杯热一点。”陈楷递给他一杯滚烫的咖啡,捂在手里好一会儿,才感觉到刺人的烫意传到手心。

陈楷也跟着一并望向纪安岛的方向:“我真搞不懂你,你一直想见她,见希羽,他们都在你面前了,你反而不做声了。”

“我也觉得不对劲,但是在那里说不出话来,你觉得呢?”

“我又不爱她,也不认识她,没觉得有什么。真可惜她背后没有一扇大镜子。”说到这里陈楷有点不好意思地一笑,“你离开萧拂云家

之后,就没有笑过。”

“我平时也不笑的。”谢禹一愣,下意识地解释。

陈楷看着他半天,正色说:“多笑一笑。我看她脸色很差,看起来是不好了。”

“……唔,我知道。”

“你如果真的想知道什么,应该抓紧机会问她……”

他的言下之意让谢禹蹙起了眉,平复下去后他别开脸:“嗯。”

过了一会儿,陈楷又开口:“就要回去了。”

“之前喊着要回学校赶功课签到的又是谁?”谢禹听出他语气中的眷恋和不舍得,竟然有些莫名的愉快。

“……回去之后我可能要请一周到两周的假,然后等我把事情处理好,我再来找你。”

他说得郑重其事,谢禹不由得回头看了一眼,陈楷的神色和语气一样郑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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