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如同一条皎白而敏捷的鱼。那时橘科植物开始结实,空气里若隐若现的柑橘香调。餐布上林立着各色酒瓶子,空酒杯横七竖八,半
口残酒在杯底荡来荡去,仿佛被晕染开的玫瑰色颜料。那里的夏天白昼格外长,九十点钟天空才暗下去,暮色里天空尽头泛着淡淡的橙
黄色和蓝紫色,又被飞机拖过一道道看不到尽头的白线,仿佛未完成又再圆满不过的画布。
“以前,那是很早以前了,我们老是去河边,就像现在这样,挑上七八瓶不同年份不同国家的酒,他先下水我在树底下看书,等到都累
了,就躺下来喝酒。一开始还一种种仔细喝,自欺欺人说是在学品酒。后来都喝乱了,混起来喝,喝醉了闭上眼就睡,睡起来,晚上十
点天还没有黑透……”过了好一会儿谢禹才意识到这个放松慵懒的低沉声音是自己的,他暗暗笑了一下,还是说下去了,“不说也罢。
哦,你不是问我为什么一定要写陆维止的书,其实不在于写不写,但是如果一些资料现在不留下来,等这些人死了,空白就更多了……
”
陈楷突兀地打断他,问了一句完全不相干的:“‘你们’,是谁?”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不由自主地手肘搭上了桌子,上半身朝着谢禹这边倚过来几分;于是酒味也跟着飘过来。
只喝了一杯。谢禹暗自苦笑。陈楷的脸并不分明,被无数深浅不一的阴影掩盖了,又随着他歪歪斜斜越靠越近,那些阴影一层层被温柔
地拨开,最先看清楚的是眉毛,然后眼睛,脸颊,再到鼻梁,谢禹注视着他半合的嘴唇,不置可否地应:“唔?”
这下连脸颊的红光都依稀可见了,酒气薄雾般扑在谢禹的眼睛上,他的视线微妙地模糊起来,他听见陈楷顿了一顿,又重复了一遍:“
你说的‘你们’是谁?”
“想知道?为什么?”
“……”他不说话,只是执拗地继续盯着谢禹。
这种沉默让人难以忍受。谢禹如是想着。他稍稍迟疑了一下,可是手先一步滑到了陈楷的鬓边;差不多半个身子倚在桌子上的半醉青年
几乎不可察觉地颤抖了一下,没有闪避开。
他任由手指顺着面部的轮廓蜿蜒而下,最终停在陈楷的下巴上。抬起脸的一瞬间,谢禹才知道原来今晚那些看不见的星星全都藏在这里
了。
“想知道答案,下次别喝酒再问过。”
虽然这么说,谢禹还是亲了下去。
那是一个甜美的亲吻。
******
第二天谢禹起晚了,但就连他都在早餐桌上坐好了,陈楷才姗姗来迟。
两个人打一个照面,陈楷就别开了脸,低声和施更生道早安。他早上起来冲了个澡,头上的水顺着发梢钻进衣领,又有一些沿着脸颊滴
在下巴上,被他轻轻擦去了。陈楷的一举一动,包括不自然咬住的嘴唇,略略绷住的下颔都清清楚楚地落在谢禹眼中,这使得谢禹不禁
懊恼前一晚自己伏在他耳边说“今晚我给你留门”时没有看清对方的神色——不过如若仔细追究起来,在才过去不久的那个夜晚里,他
们都没有余裕去追究这些细节。
甘美的回忆让谢禹不可避免地走了神,直到菜端上来,他才不动声色地提问:“下午打算做什么?”
施更生回头看了一眼窗外:“……我们什么时候回去?今天出太阳了,风也小多了,浪也没那么大了吧……”
“等一下让他们打个电话就去问,如果天气可以了,今晚就可以动身。”
“要吃过饭我先把行李收拾一下?”
“随便你。下午我要去书店取书,你要是不想出门就待在这里。”
“哦,好。”施更生舀了这一顿的第二碗汤,“昨天晚上我没怎么睡,先是被不晓得哪里来的脚步声弄醒了一阵,好不容易要睡着了,
那鬼声音又响了。谢先生,你这房子有故事吗?”
她笑意盈盈,陈楷几乎在同时白了脸,飞快朝谢禹投来一道窘迫羞涩兼备的慌乱而复杂的目光。谢禹装着没看见,反问:“什么故事?
”
“就是这种那种……呃,你晓得,神神怪怪的?”
谢禹抿了抿嘴,藏笑:“反正我没听说过。”
“那就好。”施更生如释重负,拍拍胸口说,“我还在学校的一年暑假,和朋友在岛上玩,住的旅馆是山顶山的老房子,有一晚也是碰
见台风,停水停电,我们就点着蜡烛聚在一起说故事。我记得当时听到最可怕的一个是老板的儿子告诉我们的。说是这旅馆最先的主人
,有一个独生女儿,爱上一个过路的水手,两个人好上了之后水手就走了,那个女人等不到情郎回来,心灰意冷在看得见港口的房间上
了吊,从此以后每到下雨天就能听见有一个长头发的女人在楼梯上走来走去,边走边哭……”
这时陈楷镇定了一点,说:“这有什么吓人的,下次我给你说一个,怎么也比这个听起来段数高。”
施更生白他一眼:“我还没说完呢。其实吧,这个故事这么听也没什么,但是那天晚上啊,我就听见走廊里有脚步声,还在哭。但是等
我鼓足勇气开门去了,哪里有人啊。”说到这里当日的回忆又回来了,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抖。
“你不是说停电了嘛,黑灯瞎火你还看得到人,原来更生你的眼睛带红外线。”陈楷说到这里甚至微笑了。
“陈楷!”
施更生连被堵了两次,柳眉一竖眼看要发作,之前一路作壁上观的谢禹开口换了话题:“那你下午不出去的话,陈楷开车和我走吧。”
“……啊?哦,好……”施更生半天没反应过来,应下之后,之前的话题自然也就不了了之了。
吃过午饭两个人没怎么耽搁就出了门,途中陈楷一路都是沉默,眼看着都要到镇上了,才皱着眉头轻声抱怨:“我明明放轻脚步了,这
房子真的隔音这么差?还是更生睡眠质量不好?唔,一定是她睡得不好。”
听到声音,谢禹把目光从窗外收回,淡淡说:“昨天晚上我要你别回去,结果我从浴室出来,人就不见了。”
陈楷的脸一下子红了:“这怎么可以……”
谢禹就笑:“你啊,真是不能喝酒。”
陈楷的脸色简直像有人在上面生火,他再不说话,看了一眼谢禹:“今天就回去了?”
“让他们打电话到港口去问了,我看是还走不了。你也急着回去?”
“我都一个礼拜没去学校了。虽然说让杜可铭给我签到了,但总有点不放心这个家伙……他自己还逃课得厉害呢。”
谢禹还来不及说话,他要去的旧书店就到了。他下了车,看见陈楷坐在位子上没动静,弯下腰对着车里说:“这书店很有意思,一起进
来看看。”
陈楷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犯困,等一下还要开回去,你让我打个盹。”
这个钟点书店里的客人也很少,谢禹随手翻了一下自己订的书,除了书页略有些泛黄,版本和品相都很好。正好店里有新书上架,他忍
不住逛了一圈,于是等他心满意足地抱着一尺来高的战利品离开书店回到车子时,陈楷已经垂着头睡着了。
他还是第一次这样仔细地去看这个青年的睡容,听他的呼吸,没人在闹意气,也没有人喝醉。四周霎时静了,他也想不到别的事情,又
没有别的话,只能顺手抽出一叠书里最上面的一本,翻开一页又看一眼陈楷,等他再醒过来。
陈楷睡得并不沉,没多久眼睫毛都开始微微颤动,眉头跟着一动,眼睛也睁开了。当他发现谢禹已经回来了,有些腼腆地抬起手虚虚一
挡,却反而被谢禹先一步拉开手,揽过脸来亲吻。
“……你什么时候到车上的,怎么不叫醒我啊。”陈楷很自然地接受了这个吻,还吻了回去。等他再一次系上安全带,踩下油门的同时
问“现在回去了?”
“我又不急着去哪里,睡够了没有,睡够了再陪我去一个地方。”
这个下午的第二个目的地是一家餐厅。这次谢禹让陈楷也下车,说是要叫外带的蛋糕,让他一起来挑。两个人刚刚走到门口,门先开了
,和正走出来的客人目光一撞,双方都愣了——那是希羽和杨芳年。
不过是几天不见,杨芳年脸色可以说难看了若干倍,人好像一下子被抽干了,也老了,眼睛飘忽不定,刚刚一碰上谢禹的目光就匆匆忙
忙地避开了。
谢禹忙让出路来,同时打招呼:“下午好。”
杨芳年还是看起来很慌张焦急地点了点头,就更加仓促地绕开他们,一个人上了车。
谢禹看着车子绝尘而去,第一个念头是“萧拂云的身体状况恶化了”,他顿时觉得心口像被压了一大块石头,沉甸甸地一路掼到胃里。
“……谢禹。谢禹?”
“嗯……?”听到有声音在喊他的名字,他却还是盯着杨芳年的车,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句。
陈楷轻轻拍了拍他的背,他这才意识到希羽还在原地等着,并对他说:“原来你也被留在岛上了。”
谢禹没想到希羽还留在这里,心里不是不错愕的,面上的平静却维持得相当好,主动伸手去问好:“聂先生,没想到你也在岛上。也是
被这个天气留下了?”希羽原名叫聂希羽,最初是个画家,作品上都签“希羽”两个字,现在年纪渐长资格也老,像谢禹这样的后辈见
面自然称他一声“聂先生”。
“嗯。你也还没走?”
他的笑容和语气里都带着探究意味,谢禹也一样顺着他的语意试探:“杨小姐上周约我来岛上,当晚就变天了,留到现在。”
“哦,这样。我也听说了。现在有空吗,坐下来喝杯茶?”
谢禹有些诧异地和陈楷交换了一下目光,后者眼中更是迷惑不解;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希羽莫名其妙地转了口风,但机会难得,他实在不
舍得错过:“当然。”
三人又一次进了餐厅,聂希羽径直走向他之前用的那张桌子,都不等谢禹他们坐定,开门见山地问:“你找穆回锦去问萧拂云和陆维止
的事?”
虽然是问句,语气却是笃定的。谢禹没想到居然会是穆回锦本人把这件事情说出来,难得地怔了一怔。这时第二句话又逼过来了:“你
去了骊湾,找陆家要了陆维止的东西,用这个来让穆回锦开口说话?”
依旧是坐实的语气。
“谢禹,这还不如让谢辰出面。”
到这里谢禹才出声解释:“我买了一张止雍基金义卖的椅子,这才见到穆回锦的人。这也是我手上唯一一件陆维止本人用过的东西。”
聂希羽用指节敲了敲桌面,皱着眉问:“那穆回锦的画是怎么回事?这是骊湾的藏品,总没错吧。”
“仿的。”
如此干脆的答案让聂希羽挑了挑眉:“他还是说了?”
谢禹点点头。
聂希羽反而笑了,又叹了口气:“真是不死心。不过他说谎成性,不见得会因为一幅画就说真话。”
陈楷拧起了眉心,沉下脸色转开头;谢禹看了他一眼,对聂希羽继续说:“我没有打算问他和陆维止的私事。但在萧拂云的事上,他一
则没有必要说谎,二来不会饰美,比起杨小姐来,我更愿意相信他的话。”
“并不是无关乎切身利益就一定要说真话给你听。哦,他有没有和你说他们两个人是怎么认识的?这可是当年他最喜欢向娱乐记者说的
故事。”
“他试镜《琼楼风雨》的主角失败,但是因此结识陆维止。这是被公认的版本,不是吗?”
“说到底你还是并不认识穆回锦。”聂希羽的笑容里带着微妙的不屑。
“没办法,我向萧拂云求助,也给您和傅允打电话,如同石沉大海,你们是陆维止亲近和相信的人,和他合作多年,私交也深,却一致
沉默。我只是尽我所能想写一本离陆维止本人近一些的传记,如果最后的结果是舍本逐末避重就轻,那也是知道真相的人拒绝回忆、或
者故意说谎,这就是我能力范围之外的事情了。无非是我被误导作了一回蠢货,那也比作同谋稍稍高尚些。”
他这一番话说得还是心平气和,聂希羽听完垂下眼睛:“和他有关的人大多还活着呢。”
谢禹也知道溢美死者和为生者讳是文艺界的通病,但从聂希羽口里说出来,还是无比的讽刺,他不禁笑了:“那就等着一百年后所有人
都死了,再去从贩卖到第三手第四手的资料里去寻找真正的陆维止吧。这才最客观最无伤。没有空白,也没有妄自的推测。”
聂希羽对这样的讽刺无动于衷,等他说完,才说:“萧拂云没想到开口的人是穆回锦。她觉得与其他说,不如自己说。她要我转告你,
想请你去家里做客。”
谢禹眼波一闪,追问:“什么时候?”
“就这两天吧。越早越好。你不是有杨芳年和沈家明的电话?去之前随便通知谁。”
明明萧拂云松口了,愿意说话了,但是此刻谢禹心里毫无喜悦,咖啡喝在嘴里,与冰冷的泥浆无异:“她……近来身体怎样?”
没有人说话。
聂希羽离开后不久,谢禹也回去了。坐到车里后对陈楷说:“有的时候我也讨厌他们这样说话。”
陈楷神情起初有些犹豫,但没有忍耐下去,还是说了出来:“他们?你们大多时候都这样说话,这是你们的编码,我相信你从他话里面
听出来的肯定比我多多了。我反正是几乎一句都没懂。”
谢禹也知道只要一提起穆回锦,陈楷的情绪就变得复杂而不可解起来。他无意否认自己的烦躁和不愉快,但是始终隐藏得很好,就算是
眼下也一样:“我打算明天去萧家,今晚不回去了。”
陈楷点点头:“好。”
“你想说什么,可以说出来。反正现在没别人了。”
陈楷的手在方向盘上重重一按:“他不是‘你们’,你们也从来没把他算进来。居高临下的蔑视,是不是格外有快感?”
“什么你们他们的,你几时说话这么绕了。”
“我是在学你们说话啊。你都不懂,难道我学得这么差?”陈楷笑笑。
对于这刻意的挑衅谢禹再没有做声,闷了好一会儿,眼看着车子要开出商业中心了,才想起还有一件事情没有做。他就说:“我还少买
了点东西,调头吧。”
陈楷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什么?”
“便利店或者药房,随便哪个都可以。”
“你不舒服?”趁着红灯,陈楷关切地转过脸来。
谢禹笑了:“没有。”
正好路边有一家药房,车子停好陈楷也跟着下了车,结果谢禹看着他,点点头说:“你来也好。”